唐森將藏在錢包暗層的照片取出來放在牀上。照片的兩端都被撕去, 只餘留中間部分，上面是一男一女，靠得很近, 笑容燦爛。女人個子很高, 幾乎與身旁的男人持平, 容貌清麗, 長髮飄飄, 身着碎花上衣與高腰白裙。男人頭髮略長，戴着墨鏡，上面襯衫下面牛仔喇叭褲。
他又將洪勝鷹當初給他的融資計劃書找出來翻到企業管理層介紹那一頁, 與照片並排放在一起。計劃書上有張崔觀音的正裝照，頭髮塞在耳後, 露出光潔的額頭, 眉眼清晰。
一張八十年代, 一張二十一世紀。他席地而坐，仔仔細細地對比兩張照片上的女人。個子都偏高, 眉毛都是利落耿直的一字眉，眼睛細長，崔觀音的眼睛更大一些，兩人眼角都微微上揚，鼻樑不太高但挺直, 嘴巴是最不像的部位, 舊照上女人是薄脣小嘴, 而崔觀音則偏飽滿一些。從五官上看, 兩人有着七八分的相似。主要是神似, 若非一張是黑白舊照衣飾復古，乍眼一看還以爲是同一人。
要說這兩人不是母女大概誰也不會信吧。所以唐森見到崔觀音照片的第一眼就認定是她, 欣然將洪勝鷹遞給朋友的融資計劃書接過來主動要求投資，倒是把洪勝鷹嚇了一跳，看他的眼神簡直如蒙聖眷。
他以爲他終於能見着他們了，能以她女兒男朋友的身份邁入他們家的大門，給他們一個“驚喜”，以此回報她搶走他以及他拋棄他們娘倆的行爲。他更想看看，他本應該擁有的幸福生活是個什麼樣子，那個男人是怎麼做着別人的好男人和別人的好爸爸。
可是他看到的卻完全不是他想象中的樣子。她的母親不是她，她的父親也不是他。難道真的只是巧合，只是長得很像的兩個互不相干的人？
唐森實在不甘心線索就這樣斷掉，這種不甘心完全遮蓋了心底冒出的一絲絲慶幸。
手邊的手機突然震了一下，打斷了他的思緒。崔觀音發來語音，他點開，放在耳邊聽。
“唐先森，我爸媽很欣賞你哦，開不開心啊。”她聲音嬌俏，字字飛揚，又給他取了個新稱呼。
他如鯁在喉，怕說話泄露了情緒，拇指在屏幕上按了幾下，“開心”，發送。
屏幕上立馬顯示“對方正在講話”，隨後出現完整的白色對話框，左邊三條弧線，一條比一條長，框外一個數字加兩小撇，時間爲一秒。手指輕輕一按，聲音便飄了出來，“沒誠意！”嬌嗔的語氣。
現在的世界，手指按兩下，情侶間便能隔着老遠閒扯淡。那二十八年前，他父親和那個女人又是怎麼互訴衷腸然後相約逃離各自的婚姻的呢，寫信？還是幽會？想了想，他仍然用文字回道：“你跟你爸媽不太像，別是撿來的吧？”
崔觀音也改用文字：“[強]，我媽說我是她在公園撿的。”
唐森的心倏忽提了起來，“真的？”
“當然是假的，哪個媽媽沒跟自己孩子說過這種話啊。你知道我爲什麼叫觀音麼？我媽說，因爲她撿到我的時候我脖子上掛着一塊觀音玉佩，哈哈好扯，她當我是賈寶玉呢，叫她拿出來又慫了。”
“丈母孃好幽默。”
“瞎叫什麼，我還沒同意呢！”
“早晚的事。”
文字確實是好東西，即便他此時表情苦澀，依然能瀟灑自如地與對方調情而對方卻一無所知。
崔觀音年輕的時候談過幾場年輕的戀愛，無非是牽牽小手親親小嘴，好的時候很好，不好的時候芝麻蒜皮的事情也拿來鬧，一不高興張嘴就是分手，分開又後悔，分分合合之下情商倒也漲了不少。但這樣迅速確定關係迅速見父母的陣仗她是沒碰到過的，心裡不免又是興奮又是不安。兩人之間的事情，一旦牽扯上了雙方家庭，要麼加速往婚姻殿堂走去，要麼催化分手速度。
這會兒唐森玩笑似的稱呼崔媽爲丈母孃，算是給她打了針鎮定劑。據說女人都愛聽甜言蜜語，無論真假都先在心裡美上一番，看來的確如此。
正想打電話給祝婧檀告訴她她和唐森的進展，她就先打過來了。崔觀音笑着說：“咱倆真是心有靈犀，剛想着給你打電話你就打來了。我跟你說一件事……”
祝婧檀驚訝地提了一個聲調，“你知道了？”
崔觀音疑惑了，“知道什麼？”
祝婧檀說：“你明天到我這來一趟吧，當面跟你說。”
祝婧檀語氣嚴肅，崔觀音聽得一愣，似有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味道，一時也顧不上說自己的事，掛了電話早早地洗漱完鑽進被窩睡覺。
第二日中午崔觀音買了一堆吃食趕到祝婧檀的工作室，招呼她的合作伙伴一起吃。祝婧檀有了食物便熱情高漲，扔給她一張客戶登記表，然後在鍵盤上手指如飛拉出一堆網頁，對她說：“這位白女士，我昨天在□□上接到的客戶，要求我查一個人，還挺大方，一次性給我打了雙倍報酬。”她頓住，賣了個關子，“你知道她讓我查誰麼？”
崔觀音看着客戶登記表念出來：“白顧晶，女，39歲，B市人……難道是查唐森？”
祝婧檀伸出食指搖了搖，眯着眼看她。
“祝婧檀，我買了好多吃的，有你最喜歡的周黑鴨……喲，崔小姐也在。”沙雋璉拎着兩大袋東西走進來。
祝婧檀連忙抽回客戶登記表塞在桌下，隱掉了所有網頁，不滿道：“你怎麼又來了。”
崔觀音看看笑嘻嘻討好的沙雋璉，又看看皺着眉一臉高冷的祝婧檀，心說這倆人還真搞一塊去了？
沙雋璉將袋子放在祝婧檀眼前，拉了把椅子不客氣地坐下來，“你們這氛圍真好，要不我來這上班吧。”
祝婧檀嗤笑一聲，“你能做什麼，勾引小三讓人家主動退出把男人還給正房？”
沙雋璉摸摸下巴，眯着眼笑，“這主意不錯，祝同學很會人盡其才嘛。”
崔觀音惦記着事兒，對祝婧檀說：“別管他了，我們繼續說我們的。”
祝婧檀給她使了個眼色，又對沙雋璉說：“你快走吧，我和觀音還有事。”
沙雋璉一臉不捨，見祝婧檀堅持也只好站起來說：“那好吧，晚點我給你打電話，一定要接啊。”然後一步三回頭地踱去門口，臨出門還拋了一個飛吻過來。
“喂，你跟他……”
“牛皮糖一下，甩都甩不掉。”祝婧檀板着的臉分明比往常明亮了不少，“好了好了，說正事。”她又打開了剛纔隱掉的網頁示意崔觀音過來看。
“她要查誰？”崔觀音挪近椅子湊到電腦前。
祝婧檀看了她一眼，說：“你。”
“我？”崔觀音疑惑地朝屏幕上看去。當前網頁是一張女人在酒會上的照片，頭髮挽着髻，額前飄落幾縷髮絲，身着寶藍色長裙，一派雍容。臉龐微圓，五官端正，溫婉中夾着一絲傲然。保養得當，年紀看上去三十歲出頭的樣子。
“就是她要查我？”崔觀音一頭霧水。
祝婧檀切到另一個網頁，上面是兩個人的合照，樣子都比現在年輕不少，應該有不少年頭了。男人西裝革履，右手虛扶女人的腰，女人微微將頭側向男人，笑容宛如小女人一般，與前張的感覺大不一樣。標題觸目驚心——盛氏遺孀花開二度，商界新貴勢如破竹。
兩句話十六個字，包含太多信息，崔觀音一下子沒消化掉，梗在喉嚨裡不上不下噎得慌。“你離他遠點，這人不大靠譜。”“總之就是做過一些不大正的事，不然他一個毫無背景的人哪來那麼厚的身家啊。”耳邊彷彿又響起孫齊天的告誡。所以，他指的是這件事嗎？
崔觀音猛然想起祝婧檀曾經查過唐森，忙抓了她的胳膊，“你之前不是說查不到他的信息嗎？”
祝婧檀被抓得發疼，意識到不對，瞪她，“你別告訴我你倆已經好了。”
崔觀音鬆了手，弱弱地說：“我正想跟你說來着……”
祝婧檀嘆口氣，一臉拿她沒辦法的樣子，“我懷疑他處理過網上的信息了，心思可夠密的。你看到的這個還是我找白顧晶才找出來的，花了不少時間。”她擔心地看她，“你……”
“我沒事，不就是緋聞嘛，那些記者什麼話說不出來。我得去公司了，拜拜。”崔觀音撐住桌子站起來，穩了穩重心，佯裝鎮定地走出門去。
她想，拋開緋聞不說，就算是真的，也可能是因爲有苦衷。他媽媽不是精神不大好麼，他也許是爲了治好他媽呢。這樣一想，她覺得一切都說得通了。
她這阿Q精神發揚的倒是挺出色的，崔觀音嘲笑了一下自己。
心裡惦着事兒，紅燈轉綠一時沒有發覺，後邊喇叭嘀嘀嘀叫囂起來，她輕踩油門，後邊那車卻猛地加速一個打彎從她邊上超了過去。她瞥了一眼，頓時嚇得歪了車身，忙集中精神把好方向盤。
車裡邊的人，分明就是剛纔她在照片上看到的那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