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點工程如何成了“豆腐渣”
局長嘴裡的“客觀”
這天上午,田曉堂在包雲河辦公室向他彙報了幾項工作後,就提起了幫扶周傳芬一家的事情。田曉堂說:“過去幾年,周傳芬一家一直是我們局裡的幫扶對象。今年市裡對結對幫扶工作提出了新的要求,局裡本來可以中斷對她家的幫扶。但我覺得周傳芬的家庭非常困難,她們一家人沒有穩定的收入來源,她男人又患有嚴重的腎病,每個月的治療費用不是個小數目,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我們放棄幫扶,對她們一家甩手不管,可能不大合適,也於心不忍。”前幾天,周傳芬來找過田曉堂,田曉堂答應幫她解決一些困難。
包雲河望着窗外,目光空洞,似在思索。良久,才說:“市裡今年對幫扶政策作了調整,由幫扶農戶改爲幫扶村組,由幫助個體解決困難改爲幫助羣體發展產業。我覺得這樣調整很好,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嘛。既然市裡已作了調整,我們就要按市裡的要求去做,與市委、市政府保持一致。”
田曉堂沒想到包雲河是這麼個態度,還說出這番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來,感到很是失望,卻又有點不甘心,就說:“市裡的要求我們當然要照辦,但周傳芬一家的困難屬特殊情況,我們是不是特事特辦,酌情考慮……”
包雲河怫然作色道:“曉堂,你怎麼這樣婆婆媽媽呢。我們又不是民政部門,也不是慈善機構,像周傳芬家這種情況,全市不知有多少,我們管得過來嗎?她家有困難,可以去找政府,找民政嘛!”
田曉堂對包雲河的冷漠十分不解,每年拿點錢幫一幫周傳芬一家,對局裡來說根本算不了什麼,包雲河爲什麼就是不肯答應呢?難道,只因爲周傳芬一家是郝局長曾經幫扶過的,周傳芬又對郝局長充滿了感恩之情,包雲河就對周傳芬有反感情緒?田曉堂心裡這麼想着,嘴上卻只好說:“好的,您的意思我明白了。”
包雲河又借題發揮地批評道:“你現在已不是局辦主任,而是分管多項重要工作的副局長,一定要頭腦清醒,多從宏觀和全局考慮問題,不要只關注一些雞毛蒜皮,把精力陷入具體事務不能自拔。”
田曉堂心裡不太服氣,卻還是點頭說:“您說得對,我在這方面做得還很不夠。”稍停片刻,又說:“您剛纔提到我過去做局辦主任,我正要就這個事向您彙報呢。目前局辦主任的崗位還空缺着,已影響到局裡的工作了。”
包雲河說:“這個問題是該着手考慮了。”口氣卻很平淡。
田曉堂說:“我個人認爲,由王賢榮來接手局辦主任是比較合適的。王賢榮無論能力,還是資歷,無論辦文,還是辦事,都是能勝任的。我看局裡除了他以外,恐怕難得找出第二個更合適的人選了。”
聽田曉堂這麼說,包雲河竟又拉長臉,去望窗外了,那目光飄忽着,沒有落點。過了很久,他才說:“王賢榮還不夠成熟。據我觀察,他任勞而不能任怨,時不時愛發點小牢騷,而且,總是一副憤世嫉俗的樣子,有點管不住自己那張嘴。”
田曉堂暗暗吃驚,沒想到包雲河對王賢榮瞭解得這麼細緻。他急忙辯解道:“人無完人,王賢榮有這些毛病不假,不過也不算什麼大的問題,提醒他今後注意就是了。”
包雲河卻不想再說王賢榮,畫上句號道:“局辦主任的人選問題,還是先放一放,容我考慮一段時間再說吧。”
田曉堂只得作罷,心裡很是悻然。他原以爲,包雲河雖然對王賢榮不太滿意,但在提王賢榮做局辦主任的問題上,應該會從大局出發,看主流,看優點,成全了王賢榮。他沒想到,包雲河竟然揪住王賢榮的一點毛病不放,聽那口氣顯然是不大讚成的。他這才感到,王賢榮的憂心忡忡並非多餘。包雲河突然把話題轉到“潔淨工程”上,問:“‘潔淨工程’最近有哪些新進展?”田曉堂回答道:“進展很快。目前整治區域內的道場、水渠硬化工作已完成了百分之八十,農戶改水、改廁、改圈工作已完成了大半。”包雲河高興地說:“這就好。
看來陳春方他們工作還是抓得蠻紮實的,工作效率也很高嘛。你今後要多去戊兆看看,加強督辦。”田曉堂應道:“好,我明天上午就過去一趟。”翌日,田曉堂和鍾林去了戊兆。在姜珊的陪同下,來到工程現場。站在幾個月前陪包雲河走過的那座石橋上,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令田曉堂不由爲之一振。昔日那種髒、亂、差的情形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平整、潔淨的水泥道場,全面硬化的水渠護坡,坡下流水波光粼粼,坡上樹苗新綠初綻。田曉堂看得高興,就不停地向姜珊問這問那。姜珊卻似乎不愛說話,問一句就乾巴巴地答一句,臉色也陰沉沉的。田曉堂感覺姜珊今天的狀態不大對勁,不免就有些疑惑。
中午回到縣賓館,田曉堂和鍾林商量了一下,決定按計劃給縣局調撥一部分項目資金。下午,田曉堂安排鍾林繼續去看工程現場,自己則叫上姜珊,說:“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下樓時,姜珊問道:“你要去哪裡?遠不遠?”田曉堂說:“不遠,就在這縣城裡面。不過,可能有點難找。”姜珊又問:“那是什麼地方呢?”田曉堂笑道:“不用急嘛,上了車我再告訴你吧。”姜珊說:“這縣城的旮旮旯旯我都熟,沒有哪個地方找不着。”田曉堂說:“那可不一定,你不要把海口誇早了。”姜珊偏不服輸,說:“我纔不信在這小小的縣城裡,還有我不曉得的地方。”田曉堂又問:“我聽說在戊兆縣城以北,有一片很大的榕樹林,你知道嗎?”姜珊說:“沒有啊,城北都是水果基地,只有柑橘、梨桃之類的經濟林。”田曉堂噢了一聲,輕皺了一下眉頭。上了別克,甘來生打響馬達,問:“田局長,現在去哪?”
田曉堂說:“去田荷街。”
甘來生問:“田荷街怎麼走?”
田曉堂朝姜珊努了努嘴,笑了笑,說:“你問姜局長吧,這是姜局長的地盤,她剛纔就說過,這縣城裡沒有哪塊地方她不熟的。”
姜珊卻面露難色,說:“什麼田荷街?戊兆有這條街嗎?你該不是信口編個街名,來逗小女子開心吧。”
田曉堂說:“哪能呢。我告訴你吧,這田荷街,田野的田,荷花的荷,這個街名在100多年前就有了,幾乎和戊兆縣名一樣古老。”
姜珊說:“是嗎?我還真不知道呢。這街名只怕早已廢棄不用了吧。”田曉堂嘲笑道:“我剛纔說你把海口誇早了,你還不相信。”
田曉堂讓甘來生將小車熄了火,等姜珊打電話去找人打聽古老的田荷街現在何處。姜珊先打114查詢,未果。又接連找了幾個同事、熟人,都是一問三不知。姜珊犯難了,蹙着眉頭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再問誰能夠問出個結果來。田曉堂提醒她說:“你問問方誌辦的人吧。他們平時的工作就是研究歷史沿革、地理區劃什麼的,說不定清楚呢。”
姜珊猛地將頭一拍,眼睛一亮,說:“對呀,我怎麼就沒想到呢,正好我有個高中同學在那上班。”馬上打那個同學的電話,同學聽罷,想了想,卻也說沒聽說過。不過她還是給姜珊留了一線希望,說馬上去請教一下方誌辦已退休的一位老同志,要姜珊等着她的電話。
田曉堂搖着頭,嘆道:“真沒想到啊,一條田荷街,纔不過百年時間,居然就從人們的記憶中消失了,找不着了。”
好在姜珊那個同學很快就回了電話,說在老同志那兒終於問到了,田荷街的街名在30多年前就更改了,它的位置在現在的勝利路附近。
趕到勝利路後,田曉堂讓甘來生開着車在勝利路上來回跑了四趟,也沒有發現自己要找的地方,不由有些泄氣了。姜珊忍不住好奇,問:“田局長,你究竟想找什麼呀?”
田曉堂詭譎地一笑:“暫時保密。”他不死心,又讓甘來生把車開進路兩邊的支街小巷。
在巷道里穿來穿去,穿行了一個多小時,方纔瞧見一座看似古色古香、實則破舊灰暗的磚木結構小平房。在周圍高樓大廈的映襯下,這座小平房顯得特別低矮,特別扎眼,讓人難免心生疑竇:這麼一棟老古董,咋還沒扒掉呢?田曉堂讓甘來生把車停在小平房附近,對姜珊說: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座房子就是我今天要去的地方。”
姜珊滿腹狐疑地跟着田曉堂下車,往小平房前的院子走去。遠遠地,就看見平房前掛着一塊醒目的白底紅字匾牌:××社區活動中心。走到跟前細瞧,才發現門楣上方有三個暗淡的浮雕大字:鄭良祠,又發現門側有一塊小牌子,上面“文物保護單位”幾個字依稀可辨。田曉堂興奮得大聲叫起來:“沒錯,就是這兒了。”
姜珊越發狐疑,問:“鄭良祠?鄭良是誰呀?”
田曉堂說:“你真的不知道他?”
姜珊聳聳肩,咧咧嘴,說:“不好意思,我確實不知道。”
田曉堂的表情漸漸肅穆起來,說:“那我就告訴你,這個鄭良是戊兆歷史上一位著名的清官、好官。我覺得,每個戊兆人都應該記得他,每個爲官者還應該向他學習。可惜,當代人都患了歷史健忘症,僅僅是百年前的事情,早忘得一乾二淨了。”
聽他這麼一說,姜珊越發慚愧,說:“戊兆歷史上還有這麼個響噹噹的人物,我居然一無所知,真是失敬,失敬啊!”
田曉堂介紹道:“鄭良是光緒十九年,也就是公元1893年到戊兆任縣令的,1899年才離任。他在任六年,革舊布新,清正愛民,辦了不少實事,比如他抓綠化、建水庫、興水利,成效卓著,極大地緩解了本地老百姓的旱澇之苦。他不徇私情,執法如山,反貪腐不畏高官強權,更是深得民心,被稱作‘硬頸縣令’。他卸任時,僅僅帶着兩箱行李,戊兆百姓萬人空巷,趕去送行,攀轅臥轍,依依難捨,送行的隊伍一直襬到城北五里之外。鄭良被老百姓的深情所打動,動情地對送行的百姓說,知縣雖去,百歲後魂魄猶思戊兆。又指着路兩旁的小榕樹說,這500棵榕樹是我和大家一起栽下的,我下次回來探望各位,想必已是枝繁葉茂,到時你們就帶上自家釀的米酒來,請我在這樹下高高興興地喝上一碗。說完這些話,周圍已是一片啜泣之聲。”
田曉堂說到這裡,姜珊已聽得欷歔不已,說:“這位先賢不過是一介封建官吏,尚有這樣的境界和情懷,真是令人景仰啊!”
田曉堂浩嘆一聲,說:“可惜啊,當年鄭良在城北栽的那500棵榕樹,我剛纔問過你,你說沒有,看來早已被砍伐一空了。還有鄭良當年親自命名的田荷街,是個多麼富有詩意的名字啊,現在卻變成了什麼狗屁勝利路。都說‘前人栽樹,後人乘涼’,當年鄭良修築的衆多水庫、水渠如今仍在澤被後人,戊兆的森林覆蓋率高達40%,也得益於鄭良當年植樹造林打下的基礎,可對這位造福戊兆衆生的先人,後人早已喪失了集體記憶。要不是當年人們爲緬懷鄭良而修的這處簡陋的鄭良祠尚能保存下來,要不是戊兆縣誌對這位好官還有比較詳盡的記載,鄭良只怕真要化作歷史的塵煙,一絲痕跡都無處覓尋了。我若不是從市圖書館裡讀到戊兆縣誌,又哪能知道戊兆歷史上還有這麼一位愛民如子、鐵骨錚錚的官員呢?”
姜珊說:“唉,健忘恐怕是人類的本性吧。好在,這位叫鄭良的先人並不會在意身後是否名垂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