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草草吃了點晚飯,倒頭就睡,老道士說了,明日正式行拜師之禮。

第二日清早,平安悠悠醒來,這一覺睡的甚是香甜,沐浴更衣,老道士說了,這是規矩。

這裡說是城隍廟,其實也真就是隻供奉城隍了,如今道家每況日下,佛門大盛,這城隍廟的香火幾乎斷掉,要不然老道士也不用頻頻替人卜算維持生計了。

神案上擺着三個沒有名字的排位,一尊香爐一個果盤,香爐旁擺着三枝瘦香,孤零零的盤裡只有三隻水果。老道士就端坐在神案前的蒲團,身側堆了幾卷書簡。

聽到腳步聲,老道士緩緩睜眼:“醒了,過來,跪下”說完,指着面前蒲團。

“徒兒,爲師穀道芩,自幼便隨祖師修行,你入我門下爲二代弟子,明字輩,以後你的道名便是沈明安。”

“弟子明白。”

“既入我門下,就要守清規戒律,我門下共五戒三律,五戒爲:第一戒殺,第二成盜,第三戒淫,第四戒妄語,第五戒酒。三律又分三品:上品行無爲;行柔弱;行守雌勿先動。中品行無名;行清靜;行諸善。下品行無慾;行知止足;行推讓。共九條,切記切記。”

“弟子謹記。”

穀道人扶起平安,指着香案嘆息道:“你入門本應受篆,可惜如今我門衰敗,加之你根基全無,只能一切從簡,去上香吧。”

“祭天!”,第一枝香。

“祭地!”,第二支香。

“祭祖師!”,第三枝香。

禮畢,平安好奇的問道:“師傅,爲何沒有聽你說起我門的名字,這三塊牌位爲何也都沒有名字?”

穀道人搖頭嘆息道:“第一塊牌位是祖師牌位,其他兩塊是你師叔師伯的,可惜不知爲何爲師卻記不起他們是何名諱,是何容貌,甚至我門叫什麼名字爲師也記不起了,只記得爲師確實有此經歷,我門也是道家一脈,可能是爲師年紀大了,腦袋不好使了,容爲師想想。”說完自嘲一笑,仰首閉目沉思。

半響過後,見穀道人似乎還是記不起,平安勸慰道:“無妨的,師傅,記不起便記不起吧,即便是昨日我今日想起仍會有很多記不起,古往今來,有多少事會被人記得,又有多少會被人遺忘。”

穀道人睜眼,驚訝的盯着平安:“難得難得,師傅沒看錯你,你果然是修道的好苗子。”。說完讓平安端坐在蒲團上。

“今日爲師便給你上第一課。”

“我道門修道,那到底什麼是道?在爲師看來,道者,自然。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從無到有,從有到無,道者,日月交更,四季交替,循環不止,此乃天道。兵者勝敗,商賈盈虧,孝逆之分,忠奸之別等等,此乃人道。”

“天人二道又有陰陽,天地之分,日月之分,水火之分,男女之分,生死之分等等。道無處不在,而萬物又皆可爲道。”

“道,說不清,道不明,只可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你要悟到自己的道纔算是修道。”

頓一頓,又繼續道:“所謂修道,就要知道如何修,樹有枝根,人有手足,道也有枝末,先人或觀天象,或感人生,找到了這些枝末,代代相傳,憑着這些枝末尋找道的真諦,我們稱之爲術。”

“道,虛無至真,術,伎倆也,術,由道而生,而道無形,因術而顯。這些術,我們稱之爲道法。”

“今天就講到這裡,你回去好好參詳,這些書簡乃是我道門瑰寶-道德經,裡面有爲師些許見解,不過只是爲師個人體會,你拿回去參悟吧,時候到了爲師再授你術。”

一連數日,日出打坐聽課,日落研習休息,雖然枯燥,倒也平復了平安的疲憊與躁動。

這日,授課完畢後,穀道人老神在在喝着平安敬來的茶水,見平安端坐在蒲團上微絲不動,問道:“徒兒,怎不去燒火造飯?”

平安嘆口氣:“師傅,沒米了,食材也所剩無幾了。”

穀道人有些不悅:“怎麼不早說。”

平安一臉慚愧道:“弟子白身拜入師傅門下,非但沒有絲毫拜禮,還白吃白住,弟子實在難以啓齒。”

穀道人一愣,隨即“哈哈”大笑:“不錯不錯,老道士總算沒收錯你,雖說我們修道之人有了一定道行便可辟穀,但是眼下你我要是不吃飯光喝風可是不行的,不過爲師身上向來無閒錢,來來來,隨爲師賺幾個錢去。”說完讓平安收拾一干器具自信滿滿的出門了。

一路上有好些路人向老道士打招呼,不過不是“道長好”,而是“老道士又來測吉凶,老道士又來嚇人,老道士又從哪拐個徒弟”之類,老道士似乎習以爲常,昂首闊步,平安哭笑不得,只得埋頭緊跟在屁股後頭。

尋到了“老地方”,老道士便鋪開攤位,研好筆墨,施施然地端坐在蒲團上小憩起來。

幾近晌午,一個來算的都沒有,平安像個木頭樁子一樣杵的兩腿發麻,心裡有些泛嘀咕,這師傅的名氣不小啊,怎麼一個人都沒。

剛想伸開腿活動下筋骨,老道士老神在在的低語道:“輕則失本,躁則失君。”話音剛落,就看見一個大漢氣勢洶洶的向這跨來。

這大漢身長七尺有餘,赤目橫眉,虯髯如戟,兩腮的橫肉直直掛到了獅口之上,袒胸露背,胸見的黑毛連綿不絕,那碩大的肚子一腆,都快裝不下酒肉腸了,乍一看,好生生猛,偏偏腦袋上包了一層又一層的白布,裹得跟個蹴鞠似的,再加上那副身板,活脫脫一個被霜打了的狗熊。

大漢一腳跺在竹簡上,一股子燥味脫口而出:“牛鼻子,來的好啊,正要找你算賬呢。”

平安見來者不善,正要閃身上前,老道士擺擺衣袖,示意退下,悠悠起身,拂了拂衣衫,慢條斯理笑道:“張施主無恙否。”

原來這大漢姓張名旺,是這裡有名的屠戶,從小就隨父學藝,八歲殺雞十二歲殺狗,藝成之後更是完成過獨自一人殺豬的壯舉,頓時名聲大噪。要知道殺豬有許多講究,因爲豬血不能濺到人身上,否則易引黴事上身,所以出刀一定要快準狠,豬血未放幹之前豬會死命掙扎,所以一定要按的住,通常殺豬怎麼也得三兩人,可張旺一人就行,可見功底相當深厚。

可十幾日前張旺失手了,不但兩三人都沒把豬按住,更怪的是豬竟然流淚了,驚得衆人一身冷汗,連忙撒手,更怪的事當天夜裡張旺居然也夢見豬流淚了,嚇的他魂不附體,天一亮就尋老道士給他算算是不是近日要有禍事了。

老道士掐指一算便說月內無禍事,一月之後再來取一道靈符便無憂了。說完收了大錢,給了他一道平安符,張旺便歡喜的去了。

誰知道三日不到,張旺便在夜裡跟哥幾個吃醉酒摔到陰溝裡,不但沾一身尿臊味,好巧不巧一腦門尋上了溝裡的石頭,頓時滿臉桃花開。

本來自家出了怪事就很窩火,再想老道士那信口開河,更是火大,今天聽說老道士又來了,顧不得腦袋的傷就來討說法了。

周圍圍了一羣人指指點點,有的竊竊私語,有的交頭接耳,更有甚者起鬨瞎鬧,讓老道士給個說法。

屠夫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你說的一月無事,就這麼個無事法?”

老道士笑道:“看來施主還是殺了那頭豬。”

“是又怎樣!”

老道嘆息:“那頭豬已經懷崽了,施主不聽善言不但白白損失了幾頭豬崽,還惹了血光之災,只能自認倒黴。”

屠夫一驚:“你怎麼知道的?”

老道笑道:“怎麼會不知道呢。”

屠夫不服氣,耿着脖子辯解:“那又怎麼樣,你可是說過一月無事的!”

老道幽幽道:“老道可是已經提醒過施主的。”

“有嗎?”

“當然有,要不怎麼會讓你月後再來老道這,老道本想延緩一些時日,屆時施主也能看出些端倪,不想施主太過急躁,三日不到就動手了。”

屠夫頓時啞口無言。

旁邊的跟班捅捅張旺說道:“大哥,不會是咱宰了那條狗燉着吃,我也會惹上血光之災吧。”

屠夫大怒:“放你孃的屁,你瞎了啊,那狗肚裡又沒狗崽子!”

突然李寡婦從人羣中衝出來一巴掌甩在屠夫腦門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就罵:“哎呀,你個賊屠戶,偷我家的狗燉了吃,我就說我家狗怎麼突然就沒了,不要臉吆,不賠我就告官去吆,真是不要臉吆....”邊罵邊扯着屠夫往身上抹鼻涕。

屠夫邊勸邊退,嘴裡不停叨唸“我賠我賠,”從懷裡掏出錢袋子扔給寡婦,領着跟班羞的一溜煙跑了。

衆人見狀個個拍手叫好,也不知是在爲老道的神機妙算還是在瞎起鬨。

人羣中款款走出一個公子哥,一身素白長衫,柳眉杏眼,黑白分明,隔着幾尺也能從中看到自己的倒影,玲瓏小鼻微微上翹,皓齒如雪,墨染的長髮遮腰,髮髻上繫着一圈青絲。

站在他身旁的是一位身形修長的男子,約莫四十歲上下,一張黑臉格外瘦長,粗重的眉毛橫於額下,聳拉着眼皮似醒未醒,鼻樑又寬又挺,鼻尖卻迴旋如鉤,薄之又薄的嘴脣比起李寡婦更甚三分,都快架不起這隻鼻子,他的兩雙手蜷縮在袖口裡,不露一指,若非此人如鬆一般的脊樑爲他添色不少,恐怕會讓人誤以爲這是一具行屍。

看到這公子哥第一眼時,平安頓時眼前一亮,不禁想到原來這男人也可以生的脣紅齒白,顧盼生輝,遙想當年慕容衝爲男子卻生的天姿國色未必子虛烏有,可看這“行屍”一眼,頓時眼前再一黑,想必醜極一時如左思一般也不過如此。

公子哥一禮,壓了壓喉嚨啓齒道:“先生好心計,在下也要測上一側,還望先生成全。”

穀道人上下打量了一下公子哥,深吸一口氣,忽的笑了,遞過了墨筆竹簡。

“請”

公子哥沉思一下,接過筆卻未接過竹簡。

行屍”撐開眼皮,緩緩的從袖口摸出右手,不同於臉面,這雙手很好看,手掌白皙,五指修長勝過女子,指甲修剪的整整齊齊,只是指節異常粗大。

公子哥提筆在掌心寫了“摔倒”二字,“行屍”便伸手讓穀道人瞟了一眼,又迅速插回袖子。

知道這是故意考自己,在新弟子面前絕不能塌了臉面自砸招牌,所以穀道人這次格外用心,閉目沉思,翻閱腦海裡的一切,豆大的汗珠瞬間佈滿了面門,眼角都開始抽搐,腦袋快要爆了開來,穀道人還是不肯放鬆,直到全身都汗如雨下,不住的抽搐。

平安發現師傅不對勁,急忙出聲:“師傅!師傅!”見怎麼叫都不應,又想拽起他來,可穀道人身上彷彿壓了千斤重,竟然紋絲不動。

公子哥也發現不對勁了,皺起眉頭剛想出聲,穀道人猛的睜眼,“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霎時臉色刷白,癱軟在平安懷裡。

平安一把抄起穀道人:“師傅,我帶你去看大夫!”

穀道人換口氣說道:“放我下來,我無礙。”

平安憂道:“師傅...”

穀道人擺擺手:“無妨”

公子哥剛想上前,穀道人淡淡瞥了他一眼,公子哥突然全身打顫,僵在了原地,那老道士的眼神好犀利,好可怕,似乎刺穿了他,“行屍”猛的睜開雙眼,閃在公子哥身前,腰板挺的更直。

穀道人似乎晃了一下,目光也不再犀利,悠悠的說:“更深酒醒人未眠,錯得先生空熬煎,萬事皆從根底生,前悔容易後悔難。這幾個字送給閣下。”

公子哥怔了下,低語道:“更深酒醒人未眠,錯得先生空熬煎,萬事皆從根底生,前悔容易後悔難。”短短二十八字,聲雖小,卻如黃鶯在耳。

公子哥似乎喝醉了一般不住的搖頭呢喃,“前悔容易後悔難,前悔容易後難.......”接着一把推開身前的“行屍”,失魂落魄的走了,連測字錢都忘了給。

“行屍”見此,面色也如穀道人一般“刷”的變白,眼底抹上一層濃厚的悲傷,從袖子裡掏出一袋錢扔給穀道人,扯着磨砂的嗓音說了句:“多謝!”就去追公子哥去了。

穀道人一見錢袋子臉色瞬間紅潤起來,反倒是拉着平安嚷嚷着收工了,催他去買米買菜。

平安再三叮囑穀道人之後無奈的動身,其實平安也感覺到了,穀道人那一剎那驚人的銳氣,雖然穀道人隨後又恢復了以前瘋瘋癲癲的模樣,可平安總覺得,穀道人確實有些不同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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