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白析皓一躍入內,卻見蕭墨存含淚看着自己,眼神中有驚惶,有隱忍,有害怕,有釋然,有太多深埋心底,從未道出的情緒。白析皓也顧不上自己滿身煙塵,狼狽不堪,一言不發,上前張開雙臂,將他緊緊地擁抱在懷中,猶如生離死別,劫後重生。

蕭墨存愣愣地任他抱住,初時猶在神遊,其後便開始渾身顫抖,猶如風中凋零的枯葉一般,他將臉埋入白析皓的胸膛,不一會,只見雙肩聳動,拼命隱忍着的嗚咽之聲,仍有些細碎斷續地聽到。白析皓微微嘆了口氣,手掌托住他的後腦,不住摩挲,柔聲道:“哭吧,哭完了,這事就結了。”

蕭墨存埋頭,眼淚洶涌而出,便是拼命咬着自己的手背,卻也阻擋不了。他幾乎將來到這個時空所遭受的所有憤懣、不甘、痛苦和絕望均傾瀉出來,將那些往日掩埋在溫文爾雅,縱是受盡欺瞞背叛,也無處哀告的傷心盡數發泄出來。

這一刻,他想了很多,想到初來之時,爲這身體所拘,被迫承受孌寵身份的屈辱和憤怒;想到以一身才學,卻不得不夾雜在一干阿諛奉承的百官之間,平生抱負,便是略有施展,卻也阻礙牽絆,忙活了半天,卻只不過落得個棋子身份的傷心和怨恨;想到那原以爲可以託付的下屬朋友,竟然一夕之間,背叛欺瞞,殺戮兇殘的痛心和失望;想到那原以爲可以生死與共,白首不離的愛人,面不改色地對自己利用、謀算,毫不猶豫任那追隨他,信賴他的無辜部衆淪入敵人刀下枉死的寒心和絕望。

這一刻,蕭墨存忽然意識到,自己不是不恨,不是不怨,只是那心底的傷口太大太深,痛到極致了,反而覺出一片空茫。自被救回,他不敢回憶往事,可那往事卻時刻不斷,化作夢魘糾纏不清,時刻提醒他,原來自詡聰慧的自己,居然置身一堆戲子之中而不自知。那麼努力地想要活着,想要活得腰桿挺直,想要像個人一樣有尊嚴,所求不過如此,卻在最終,所有的努力,俱成一個令人心酸的笑話。原來自詡仁厚,尊重生命,保護弱勢的自己,竟然連累幾百號人,慘死刀下,俱成冤魂。

“墨存,沒事了,沒事了,我在這裡,你看,你想讓那孩子活,那孩子就得救了不是?”白析皓耐心地撫慰他。

蕭墨存略擡起頭,滿臉淚水,張開了嘴,卻發覺千言萬語,不知道從何說起。白析皓也不出聲,只是微笑地看着他,眼底滿是暖意和深情。蕭墨存心底那根緊繃的弦,驟然崩塌,他顫抖着摸上白析皓的臉,似乎想替他拭去煙塵,白析皓微笑則抓住他的手,道:“不忙,我沒事。”

“你,你差點,差點就??????”蕭墨存看着他,眼睛裡驚恐未消。白析皓將他重新攬回懷中,安撫道:“是我不好,害你擔心了。莫怕,我白析皓輕功冠絕江湖,區區小火,如何能難得了我?”

蕭墨存伏在他懷裡,卻思緒萬千,良久,方試着,斷斷續續地道:“那,那一夜,也是,也是大火連天。許多人在火中被殺,總壇,凌天盟那裡,很多還是老人、女人和孩子,就這麼眼睜睜地,在我面前,被殺掉。”他抖着嘴脣,流着淚道:“不僅被殺,還放火,到處都是血和火,我,我分明聽見哀嚎和求救,可是,可是什麼也做不了,什麼也做不了??????”

他說到後來,已是哽噎難言,單手掩面,啜泣道:“爲什麼不連我也殺了,爲什麼??????”

他想說的是,爲什麼在經歷那樣的人間慘劇後,卻還要讓他面對此後的種種不堪?

爲什麼,不讓真相就此卻步,爲什麼非要讓他弄明白,一切信念和努力,均化爲烏有。

若是當時葬身火海,又怎會面對那接踵而來的種種磨難?又怎麼會如此身心俱傷,一敗塗地?又怎麼會,走到自己原本最爲不齒的,以死明志的地步?蕭墨存又哭又笑,揪住白析皓衣襟的手,因爲用力過度而泛白。他初時還努力剋制着自己,不讓自己哭出聲,到得後來,卻怎麼也忍不住喉嚨裡的哽噎之音。白析皓的胸膛如此溫暖,那懷抱如此安穩包容,他在這一瞬間,終於拋開一切,記不得自己是那冷淡自若,睿智溫良的晉陽公子,記不得自己那些忍耐、不打擾別人,不影響別人情緒的原則,只像個憋屈了許久,終於撲到家人懷裡的小孩,任性撒潑,肆意痛哭。

白析皓只聽隻言片語,卻也猜得出,那大概是個極爲駭人的場面,蕭墨存一介書生,如何見過那等打打殺殺?他心中憤怒難耐,暗忖沈慕銳這混蛋也不知做了什麼,不是口口聲聲愛他麼?又如何捨得令這白璧無瑕的人沾染半點血腥之氣?他靜靜地抱着蕭墨存,任他哭泣,待他哭到最後,卻覺氣息紊亂,手足冰涼。白析皓恐他再哭下去會傷了自己,忙點了他幾處安神入眠的穴道,放他軟倒在自己懷裡。隔了一會,再將蕭墨存打橫抱起,走回臥房。

他低頭見蕭墨存那張素日君子如玉的臉上猶自沾有淚滴,鼻子眼瞼哭得紅紅的,紅脣溼潤,宛如雨後花瓣,說不出的惹人憐愛。白析皓禁不住俯身在那脣上親吻了一下,本是蜻蜓點水,卻怎奈一接觸那綿軟甜美的脣瓣,登時那些心疼愛意都涌了上來。這個吻變成纏綿輾轉,似在安慰,又似訴說,終於帶了悠悠的未盡之意,戀戀不捨地停了下來。

懷裡的人適才哭累了,長睫低垂,此刻已渾然不覺自己在他脣上的掠取和傾訴。白析皓微笑着將他輕放在牀榻上,蓋上厚厚的錦被貂裘,又意猶未盡地輕啄了一下他的嘴角。今日之事,看起來雖兇險,效果卻甚好。瞧那人此刻睡夢之中,已經不自覺舒展眉頭,呼吸也綿長均勻,似乎終於得以睡個安穩覺。

白析皓瞧出了神,只覺此前爲此人所付出的諸般心血,所涉及的無盡兇險,拿來換取此刻的安寧喜樂,盡數值得,半響,方輕聲道:“一切有我,好好睡罷。”

蕭墨存這一覺睡得甚長,直到第二天午後方轉醒。他起來如釋重負,忽覺神清氣爽,似乎多日不曾回來的力氣也稍長了不少。他見四周靜謐無人,便自己慢慢下了塌,拿了邊上的衣物穿戴起來。他已經記不起上次能自己下榻,自己穿戴衣物是何時了,此時做起這等日常小事,竟然有些激動莫名。

然他到底是久病之人,雖然精神尚好,手足卻無力,稍微穿了一件外袍,便要停下歇歇,喘口氣再繼續,待到扣那玉勾帶,卻是手指發顫,怎麼也用不上力。腳上也有些痠軟,不得不摩挲着坐下。卻在此時,只聽珠簾一響,小寶兒躡手躡腳地走進來,見到他已然醒來,笑得眼睛眯眯的,歡喜地道:“主子,您起來了?呀,”他忽然察覺到蕭墨存坐在那,衣裳完備,不由叫了起來:“您,您怎麼自己個起來了?”

蕭墨存淡淡一笑,道:“我本就該自己起來的。”他站了起來,道:“腰帶沒勾上,你來幫我。”

小寶兒心裡覺得有些奇怪,但主子吩咐,忙跑過去,輕手輕腳幫他穿戴好,又拿了那狐皮大裘,給他披上道:“白神醫吩咐了,要披這個的。”

蕭墨存點點頭,自己繫好帶子,見小寶兒一臉呆呆地瞧着自己,道:“怎麼了?”

“哦,沒什麼,”小寶兒忙跑開,將洗漱用具一一捧來,先服侍蕭墨存拿青鹽漱口,再拎了熱手巾遞過去,蕭墨存道了謝,自己拿過擦了,還給小寶兒,卻見他偏着腦袋,皺着小眉頭瞧自己,便溫言道:“小寶兒,你看什麼?不認識我了?”

“不是,”小寶兒困惑地道:“就覺得主子今兒個不一樣。”

蕭墨存啞然失笑,彈了那孩子腦殼一下,道:“去端膳食過來,我餓了。”

小寶兒詫異得睜大眼睛,自打他開始伺候蕭墨存以來,總是見着自家主子纏綿病榻,無論是在皇宮、晉陽侯府抑或後來在凌天盟,從未見他主動說過“我餓了”這般的話。小寶兒熟悉的是,但凡哪天主子多吃一口東西,皇帝陛下是要打賞下面奴才的。他愣了愣,忽而咧開一個大大的笑容,重重點頭道:“嗯,主子,我給您備去!”

小寶兒這裡歡天喜地地跑出去,不一會,便咚咚地跑回來,擺上案几,卻無非往日那樣藥膳並幾樣精緻小菜。小寶兒在旁邊眼巴巴瞧着蕭墨存將那碗東西吃得乾乾淨淨,又想哭,可嘴又咧開着,一個勁想笑,他磕磕絆絆地道:“我,我去告訴白神醫,我,我這就去說。”

他也顧不上收拾,轉身就跑,蕭墨存剛想按說什麼,話到嘴邊,卻換成一絲微笑。他進了東西,只覺渾身的力氣,又一點一滴回聚了些,遂起身,來到那日觀景的小耳房,推開一扇窗,只覺清風徐來,對岸翠微,春光明媚之下,到處生機盎然。

蕭墨存低頭,便見着白析皓一身白衣,正在甲板上爲一個小孩施針把脈,他認得那孩子正是昨日險些被燒死的,此刻被母親牽了手,怯生生地伸出小手,模樣雖爲鄉村孩童,可瞧着倒也乖巧可愛。蕭墨存淡淡笑了,知道白析皓應承爲這孩子醫病,則他的性命就算保下。如此風和日麗,再弱小的生命,再卑微的人生,卻也有權撂續生存下去,也有權力沐浴在這樣的日光之下,也有權力笑、做夢並汲取屬於自己的快樂。

就在此時,他瞧見小寶兒跌跌撞撞地跑向白析皓,面紅耳赤地向他說着什麼,從那孩子一臉興奮上,大抵可猜出,說的正是自己精神大好等等之事。白析皓停下手,面上一楞,不一會,臉上浮現同樣欣喜的笑容。蕭墨存自那個角度望過去,從未覺着,白析皓早先那張令他頗爲介懷的英俊臉孔,竟然有一天,也能笑得如此動人。他生平首度,好好地從一個旁觀角度,打量白析皓。心裡不得不承認,這個當初自以爲是,蠻橫歹毒的神醫,現如今瞧起來卻有了許多改變,以至於臉部輪廓,也似乎顯得柔和良善了許多。只除了,那一頭極爲不相稱的花白頭髮。蕭墨存臉色一黯,若不是自己,這人仍舊是那翩然若仙的神仙醫師,又何需少年白髮,緣愁悠長?

就在此時,白析皓擡頭,正看見佇立在窗子後的蕭墨存。他臉上笑容加深,匆匆爲那孩子施完針,又喂他服下一顆丸藥,囑咐他明日此時再來,便施展輕功,一個飛躍,輕飄飄縱身跳入窗戶。蕭墨存吃了一驚,還未來得及反應,卻已被那人擁入溫暖的懷中。他心下一愣,不忍當即推開,待他抱了一會,便伸手拍拍白析皓的背脊,微笑道:“怎麼就這麼飄上來,嚇我一跳。”

“這樣快些。”白析皓心忖,這樣能立即讓你離了窗口,再站下去,沒的便宜了底下那些不相干的人。只這話卻不好說,他笑着鬆開了他,上下打量一番,只覺今日的蕭墨存,神采熠熠,便如白雲出岫,美玉新琢,美不勝收。他心下甚喜,握住蕭墨存的手,反手搭脈,臉上笑容愈發深,放開他的手道:“墨存,你的身子終於有所好轉,這樣一來,我爲你解毒的把握,又多了三分。”

蕭墨存淡淡一笑,道:“析皓,你叫錯了。”

“有嗎?”白析皓問道。

“是錯了。”蕭墨存臉上笑容不變,美眸中閃爍着那久未見着的堅定和智慧,他緩緩地道:“蕭墨存已然服毒自盡,此後世上,再無晉陽公子。”

白析皓一愣,隨即微笑了起來,握住他的手,柔聲道:“那這位公子,可敢請教尊姓大名?”

蕭墨存對視着他的眼睛,也同樣微笑着,一字一句地道:“不敢,在下姓林,雙木林,單名凜,取凜冽巍然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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