麪包車彷彿一艘遊艇,在平滑如鏡的郊區公路上無聲地漂駛着。吳昶抱臂坐在後排靠窗的位置上,兩眼望着窗外;他的思緒如車輪般轉個不停,臉上的表情卻十分寧靜。
屈指算來,這已是他進上海的第十四個月了。他西安的碩士導師是上海人,和浦東金江機械廠的廠長是老同學;導師新近研製的一項產品,空氣加溼器,就是放在金江廠生產的,銷路尚可。他的畢業論文寫的是加溼器,畢業分配時他跟導師說想進上海,導師爲此專程回了一趟上海。金江廠本年的進人指標已滿,但看在導師的佛面上,廠長接收了他。
進廠之後,他理所當然地被分到了生產、銷售加溼器的華興公司。加溼器這玩意兒,顧名思義是以噴水霧的方式增加空氣中的溼度,適用於北方空氣乾燥的地區,在氣候溫潤、雨水甚多的華東卻沒什麼市場。他在華興公司待了十個月,倒有三、四個月是在西安、蘭州、太原等地出差度過的。由於他是這方面的專業人士,對加溼器的原理了如指掌,推銷宣傳和售後服務都比同行高出一籌,也着實給公司賣出了好幾百臺。
今年三月,金江廠發生了與他相關的兩件事。先是59歲的老廠長因經濟問題鋃鐺入獄,他失去了一個無形的庇護;接着是加溼器滯銷,華興公司解體,他失去了工作崗位。這是他步入社會後遇到的第一個小小的挫折,他並沒有在意,和所有初出茅廬的大學生一樣,他對自己的實力充滿了信心,如果廠裡同意他下崗,他馬上就能找到工作。
但是廠裡沒讓他走,大概認爲他研究生畢業,好歹是個人材。一個月後,他受命和早幾年進廠的大學生孫俊一起主持一項技術攻關。該項攻關是爲金江廠一個即將成立的汽車空調器配件公司做技術準備。攻關攻成了,那麼上海灘大大小小無數家公司中又將增添一張新面孔;攻不成,金江廠則會有一批人走上街頭,其中就包括他吳昶。
攻關的內容是如何製作汽車空調器的連接軟管,包括鋁合金硬管的彎製成形、硬管與螺母及更細的硬管的焊接、硬管與橡膠軟管的氣密連接等等。關鍵的技術是焊接,這可難煞了他和孫俊兩個非焊接專業的技術人員;他倆買來一大摞焊接方面的專業書,從囫圇吞棗到細嚼慢嚥地逐本翻看,同時又查閱了許多相關資料,心裡大致有了個譜後便開始做實驗。四十多個緊張勞碌、廢寢忘食的日子捻指過去,也記不清經歷了多少次失敗,他們終於成功了!雖然談不上盡善盡美,但足以向廠領導表明,成立汽配公司已無大礙,可以付諸行動了。
攻關期間,他認識了未來的公司總經理,原廠汽配店經理何德侖,也弄清了金江廠欲成立一個與本廠關係不大的汽配公司的原委;其中的一個關鍵人物,就是何德侖。
先是給大衆公司配套汽車空調器的上海大洋公司想找一家公司給自己配套空調器軟管,何德侖從朋友那裡得知這一消息後,立馬通過關係找到大洋公司的負責人,好話說盡,胸脯拍破,總算把這個項目給攬來了。隨後何德侖向廠裡打報告,要求以金江廠的名義成立一家汽配公司,專門給大洋公司供應空調器軟管。由於他的汽配店業績好,人又會來事,在現任廠長面前甚是得寵,所以報告批得挺順利;但有一條,資金自籌,廠裡一分錢沒有。
何德侖原本也沒指望廠裡給錢,他利用自己在上海的關係網,東尋西找,七彎八拐地居然拉到了一個港商。港商姓阮,是做機牀設備生意的,和多數來內地投資的**商人一樣,趾高氣揚,唯利是圖。何德侖區區幾句話就抓住了他的要害:“汽車裝空調是大勢所趨,市場潛力不可估量。何況我們是給大衆公司配套,生產多少他們要多少。這種管子技術簡單、成本低廉,利潤是百分之百。我們傍上了大衆公司這棵大樹,絕對發財!”阮老闆怦然心動,當即表示願出資72萬美金玉成此事,並將公司事務全權交由何德侖打理。資金落實後,何德侖立刻放手大幹起來,一面督促吳昶、孫俊加緊攻關,一面帶人去大衆公司所在地雙橋鎮選址,同時又與廠家聯繫,準備購買設備;風風火火、馬不停蹄,頗有一種大將軍躍馬橫刀,縱橫捭闔、誰與爭鋒的氣概。
此間何德侖對吳昶和孫俊兩個技術骨幹呵護有加,他曾多次去車間看他們做試驗,親自替他倆買盒飯,定期發給他們加班補助。攻關成功後,他把兩位功臣請進浦東一家頗有名氣的酒店,美味珍饈地招待了一頓。酒酣耳熱之際,性格直率、胸無城俯的孫俊感激涕零地表示,他將時刻追隨何總左右。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就連素常沉默冷靜的吳昶也暗暗佩服何德侖揮金結客的慷慨與豪爽。
麪包車咳嗽似的震動了一下,想是輾着了一塊碎石。吳昶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了前排的何德侖。他正在和身邊的人事部主任李昕談笑。他們的頭和肩膀晃動個不停,就像牽線木偶的動作一樣誇張而有節奏感。
車裡有十幾個人,多數都在打瞌睡。吳昶旁邊的孫俊身子歪在一邊,頭低着,下巴垂在胸前,就像電影裡的演員剛剛斷氣的樣子。與何德侖並排坐着的是公司生產部主任王日迪,他面朝何德侖和李昕,兩眼笑得彎彎的,不時接住他倆的話頭,插幾句什麼,臉上奉迎之態可掬。坐在司機旁邊的供應部主任老關抽着煙和司機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着,眼睛的餘光偶爾瞟過來,不屑地看看王日迪。王日迪電大畢業,原是汽配店的採購,何德侖的腹心;這次何德侖另創偉業,自然把他也帶了過來。
從金江廠到雙橋鎮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如果遇到塞車,還會走上近兩個小時。這是大家普遍感到不滿意的地方。但一想到公司的美好前景,念及每個人都會從公司的興旺發達中得到種種實惠,大家便把涌到嘴邊的怨言咽回肚去,換上一副笑臉,春風滿面地坐進了麪包車。
今天是他們正式去公司上班。這之前車內諸人去過雙橋鎮很多次:選址、招工、裝調設備,已忙了一個多月。但今天的心情、今天的精神狀態都與往天大不相同,就好比搬進裝修好的房子和裝修期間的心情差異一樣。心情空前地激動,精神空前地振奮,身上每一個細胞都空前地活躍、興奮。如果此時一個急剎車把他們全都驚醒話,你會從每一張焦渴熱切的臉上讀出對成功的美好憧憬;尤其是他們的領頭人何德侖,他那張中年微胖、神采飛揚的臉上流溢着一種周瑜點兵,穩操勝券的光輝。
的確,公司從籌備到成立,一切都相當順利。技術難關業已攻克,阮老闆的72萬美元也已到位;大洋公司早已發話,他們的軟管,送多少收多少,貨款及時劃轉,決不拖欠。種種便利條件,就是讓一個傻瓜來當經理,也絕對賺錢。難怪何德侖如此躊躇滿志、高枕無憂的。
然而,遇事冷靜的吳昶對公司的前途卻心存隱憂。儘管他的心和公司同仁一樣,是朝好的方面想的,但有兩個被大家忽略的因素引起了他的疑慮。一是農方的參股。何德侖原意是在雙橋鎮租廠房和辦公室,但鎮**不同意,他們提供了一幢三層的舊樓,連地皮作價250萬,要求按30%股權入股,否則就請去別處開公司。地方**開罪不起,何德侖別無選擇,只得答應。於是公司就成了金江廠與雙橋鎮合開的了,起名爲金橋汽配有限公司;金江廠方面任命何德侖爲常務副總,雙橋方面也派一人出任副總。總經理一職暫缺,廠裡的意思,是不想何德侖升得太快,至少等他有點政績之後再扶正不遲。農方參股的結果,是划走了一部分利潤,消弱了公司的資金積累能力,不利於公司今後的發展。二是何德侖的慷慨與豪爽。公司成立時宴請領導和股東,兩桌竟然吃掉四千多,奢靡驚人。再就是進人,吳昶根據公司的事務與崗位估算了一下,包括何德侖在內,金江廠出五、六人足矣,而現在麪包車裡竟坐了十三人,其中大部分都和何德侖沾親帶故,有那麼點關係。慷慨與豪爽在籠絡下屬、鼓舞士氣方面不失爲一件法寶,但若不論財力大小,一味無節制地使用它,也會成爲敗家的根源。像何德侖這樣大手大腳地花錢,招朋引伴地進人,倘若公司效益好倒也無甚大礙,反之公司效益低迷,入不敷出,那麼公司的前景着實令人擔憂。
話又說回來,何德侖歷來是金江廠的一員福將,他在下面當車間主任的時候,從來沒有虧損過,車間的獎金高得讓人眼紅,工人們對他感恩戴德。後來他調到汽配店,竟奇蹟般地使一個行將倒閉的店面起死回生了。吉人自有天相,以何德侖的魄力跟膽略,金橋公司將會逢凶化吉、遇難成祥,紅紅火火地發展起來也未可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