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雷爾市政廳，塞巴迪安由一羣衛兵保護着擠進後面的家宅。番茄、雞蛋、芥末醬和爛菜葉子糊了滿臉滿身，養的貓狗喵喵嗷嗷衝上來一頓啃。
用神光術嚇退那些畜牲，塞巴迪安進了客廳正收拾，他的侄子衝進來叫道：“老爺老爺不好了！城裡暴動了！”
塞巴迪安叫道：“還用你說！看看我什麼樣子！？還不幫着收拾！”
他回到普雷爾城已是夜裡，城裡亂成一團糟，支持迴歸帝國和支持投奔費共的兩撥人已經在大街上開練。他作爲市長，依舊沒有在城市歸屬上給出明確的交代，讓兩邊人都非常不滿，市政廳前後門被圍得水泄不通。
韋斯利趕緊給他換衣服，同時報告了去帝國軍駐地的經過。雖然沒見着唐恩伯爵，但對方的回覆卻很清晰。明天黎明之後，普雷爾城就會成爲攻擊目標。
“不要擔心”，塞巴迪安說：“老爺……我是說總樞機那邊承諾過，會阻止帝國軍攻擊我們。”
韋斯利屬於智商高情商不高那種人，張口就來：“只是這個？大老爺不接收普雷爾城嗎？”
塞巴迪安抽了抽嘴角：“總樞機說要尊重民意，所以我才召集了市議會的人連夜開會。”
韋斯利繼續有口無心：“那也不會有結果啊，投到哪一邊都會被打，啊……”
說完他就被踹了一腳，塞巴迪安一顆心正被這個問題架在火上烤。
另一個僕人來報告，說市議會的議員都到了。
“他們也知道大事不好啊”，塞巴迪安搖頭苦笑。
普雷爾城是有市議會的，不過這個市議會可不是選舉出的市民議會，就是塞巴迪安把一些大商人組織起來爲自己出謀劃策。
這些人顯然難以代表整座城市的市民，不過倉促之間也沒辦法再搞市民議會了，只能指望通過這些人穩定城市。
議事廳裡，二三十個大腹便便珠光寶氣的商人湊在一起，紛紛嚷嚷的議論着。
“市長大人啊，再不給個準信，那些亂民就要衝進屋子搶錢搶人了！”
“城衛隊那幫傢伙根本不頂用啊，他們自己就分成兩派打起來了！”
“市長你是剛從公爵……哦，總樞機那邊回來的吧？公爵答應接收我們了嗎？”
“難道我們只有投奔費共一個選擇？真是鼠目寸光！唐恩伯爵或許打不贏，女皇震怒的話，費共會爲了保護這座城市跟女皇在這裡死拼嗎？”
“這座城市叫普雷爾城！總樞機不保護的話臉面往哪裡放？而且費共主張消滅壓迫，會坐視我們被帝國壓迫嗎？”
“改名字不就行了？你們要想好了，投奔費共的話，我們手下就不能有超過七個人的僱工，所有大生意都會被費共的公會和公社壟斷，你們樂意嗎？”
“現在是考慮生意的時候嗎？先保住生命纔對啊！”
“你們的膽子真是小得跟半身人一樣！”
“你們貪婪得跟地精沒差了！”
議論很快變成爭吵，爭吵再變成鬥毆，塞巴迪安接連放了三個神光球讓議事廳亮得能瞎眼了才勉強止住。
“都別吵了！”
塞巴迪安拿出市長的威嚴，沉聲說：“我之前宣佈普雷爾城效忠總樞機，是因爲我們在法理上還是總樞機的領民，這正是帝國的神皇陛下也堅持的永恆秩序。”
商人們苦着臉不說話，他們否認不了這點。
塞巴迪安接着說：“但總樞機否定了這項法理，說之前拋棄公爵爵位的時候，跟哈德朗和帝國就再沒關係了。他原有的領地併入費共，而我們這座城市所在的地方，還有市民們，他歸還給哈德朗王國。”
商人們歡欣鼓舞，可某人一句話又讓他們神色黯淡。
那個中年看上去跟其他縱情聲色的商人完全不同，不僅身材精瘦，雙目還格外有神，塞巴迪安記起他叫維吉斯，是個放貸者，不過只放貸金蒲耳，並不沾染王國和帝國金幣。
維吉斯說：“哈德朗王國，甚至曙光帝國，可不會把我們當作自己人看。我的朋友告訴我，前不久艾莉爾公主在王宮裡要唐恩伯爵狠狠打擊我們，她的態度在一定程度上就代表了神皇陛下。大家很清楚，神皇陛下歷來跟商業神殿不對付，對商人也很沒有好感。”
塞巴迪安點頭說：“我跟總樞機溝通的時候，他雖然面上說由我們自己選擇，但他的暗示非常清晰，希望我們這裡保持中立。”
商人們紛紛附和，這纔是他們的理想選擇。
維吉斯卻搖頭長嘆：“光靠我們的力量，可以保持中立嗎？”
這就是塞巴迪安的煩惱源泉，普雷爾城根本沒有這樣的力量。
“外面鬧的兩撥人，一撥人主要是城裡的盜賊公會，鼓動他們的肯定是代理哈德朗、薩其頓、紅石甚至北方國家特產的商人。”
“另一撥人是由車伕搬運工組織起來的勞動者行會，背後是專門做倒賣阿爾法區剩餘物資的商人。”
“對，就是在座諸位。要保持中立，首先得內部團結，再跟外部力量周旋。可我們自己都鬥得不可開交，又怎麼阻止外部力量伸手呢？”
商人們呵呵笑着，都在掩飾臉上的不自然。
沒錯，作爲普雷爾城資產最多勢力最大的商人，他們對普雷爾城的前景各有傾向。
掌握着費共渠道的商人當然希望背靠費共，只要貨源在手，渠道嘛就簡單了，大不了走私。
作爲各國代理人的商人又希望這座城市迴歸帝國，有帝國支持，貨源在手渠道簡單大不了走私。
他們都清楚費共的行事風格，如果哪派在民意裡佔了上風，費共不會強人所難，所以都唆使自己控制的力量在街頭造勢。
可現在看來，兩邊的勢力不相上下，反而讓最佳選項，也就是中立失去了根基。
塞巴迪安看着維吉斯，對方也微笑回視，於是智商情商雙高的前管家頓時明白了這傢伙在爲誰說話。
塞巴迪安說：“維吉斯，如果你要提出另外一個選擇的話，最好馬上讓大家明白那個選擇是非常可靠的。”
“市長不愧是市長啊”，維吉斯點頭，然後轉向大門，低頭恭謹的道：“聖女殿下，理事閣下。”
一男一女進了大廳，因爲走在前面那個少女太過耀眼，以至於後面那個男子都沒多少人注意。
少女極爲年輕，也就十五六歲，容貌異常美麗，衣着異常華貴。但遠遠超越這些要素，吸引注意力的是她那頭虹彩長髮，像是頂着一輪彩虹。閃爍的光輝比剛纔塞巴迪安放神光球還亮，讓所有人都下意識的遮眼。
少女的嗓音並不甜美，帶着一種會混淆她性別的渾厚震盪：“諸位好，我是商業神殿的聖女金妮。”
所有人都愣住了，商業神殿的聖女！？
少女打了個響指，那頭虹彩長髮更加熾亮，然後叮叮噹噹從頭上跳出無數金幣，嘩啦啦落到腳下，轉瞬間就埋住了她的腳踝。
那是永不磨損的金蒲耳，看得商人們兩眼都綠了。
再一個響指，金蒲耳倒流，回到了少女那頭彩發裡。髮絲蕩動飄飛，空氣中還彌散着金蒲耳特有的氣息，才讓人確信剛纔那一幕是真的發生了，並不是尋常的幻術。
“殿下……”
她身後的男子端來座椅，讓她如女王般坐在了大廳中間，男子立在她身邊，露出燦爛笑容，溫和的道：“我是虛空財團的理事洛希弗斯，代表財團和商業神殿，來與諸位討論普雷爾城的歸屬問題。”
塞巴迪安即便有所準備，還是異常震驚：“你們商業神殿想要統治這座城市嗎？”
商人們也齊齊倒抽涼氣，商業神殿一直以來都是跟各個國家合作，依附於王權和領主之下，從未單獨統治過哪個城市，現在難道是看中了普雷爾城要建立自己的統治了？
“不不，你們對商業神殿的教義還是不夠了解啊……”
洛希弗斯擺着指頭說：“商業神殿從不關心誰來統治城市和王國，更不會自己出面來統治，只關心促進商業繁榮，人民幸福美滿。”
他的語氣異常有力，讓人無可辯駁：“塞巴迪安市長和諸位正在頭痛這座城市何去何從，你們的最佳選擇就是中立，但維吉斯說得對，你們自己沒有足夠的力量保持中立。所以，我們來了。”
“想想看，如果我們商業神殿入駐這裡，再支持你們的中立宣言，把這座城市變成完全中立的自治城邦，那麼不管是曙光帝國，還是赤紅聯盟……哦，你們想必還不知道，費共已經正式建國，名字就是赤紅聯盟。總之其他勢力，都會樂見其成。”
商人們紛紛點頭，如果有商業神殿的支持，普雷爾城的確有了足夠的力量中立。
塞巴迪安可不像一般商人那樣只考慮利益問題，他皺眉問：“你們的條件呢？比如城市改名，或者城市的管理權？”
“不不，一切都不要，除了……”
洛希弗斯手指對着商人們劃拉了一圈：“諸位的生意更多用金蒲耳結算之外，沒有任何條件。”
身後的聖女補充道：“提供我們滿意的場所建神殿，不得公開或者私下禁止金蒲耳流通，這些是必要的基本條件。”
洛希弗斯繼續道：“我們樂於見到城市保持穩定，這是商業繁榮的根本前提，所以我們會大力支持市長對城市的管理，並從各個方面給予便利。”
塞巴迪安閉眼，他想起了當初建議老爺嫁給……不，娶一個有錢寡婦好還債的往事。
再想起不久前老爺的警告，說要往這條路走下去，得有自己承擔後果的覺悟，他心中就隱隱不安。
不過現在看起來，這也是唯一的選擇了。
塞巴迪安睜眼，也不客套了，直接說：“我們這邊肯定沒有意見，不過還需要跟我的老爺……哦，赤聯的領袖通氣，此外帝國那邊，恐怕也需要你們出力說服神皇陛下。”
洛希弗斯點頭：“那是我們該做的。”
他指着維吉斯說：“這位就是我們商業神殿在普雷爾城的代理人，具體細節你們跟他商議。”
金妮跟洛希弗斯出了議事廳的大門，裡面一片歡聲笑語，催促着市長髮布公告，安定人心。
收斂了頭髮上四射的虹光，華貴長裙變回普通衣裙，此時的聖女看起來就是個很普通的少女。
他們像是不存在似的，從喧鬧的人羣中走出來，在街道上悠悠漫步。
因爲緊靠費共，普雷爾城的城建比哈德朗的王都還要好，用某種凝膠混合碎石沙礫鋪出的道路像一整塊岩石，既平整又不反射光亮，不管是車輪還是馬蹄鐵，跑在上面很省力，人走起來也很舒服。
街道兩側間隔一段距離都有高高的路燈，燈光異常明亮。道路兩側的建築都是幾層石樓，粗壯有力的框架中，各種色彩的木牆、石牆、磚牆甚至玻璃牆，在燈光映照下繽紛多彩。
做成牛馬兔子甚至就是個方塊的魔偶，牽引着車廂在道路上疾馳，人流與車流用欄杆分割，交叉口還有身穿黃馬甲的人揮着棋子指揮交通，一切都顯得井然有序。
金妮感嘆的道：“這的確有些接近了陛下所說的……夢想之城呢，比邇香和瓦倫丁都要接近，邇香的忠誠聖堂和瓦倫丁的神皇堡都太礙眼了。”
洛希弗斯恭謹的道：“是的殿下，現在還只是個雛形，等城市向東發展，建立了港口後，規模說不定會大上幾十倍呢。”
“真的想不到呢”，金妮用如釋重負的語氣說：“我們一直嘗試着建立一個由我們主導的城邦，這樣就能驗證讓金蒲耳更深入到凡人生活各個方面的方法，再作爲模板向外傳播。”
“可以前那些城邦要麼承擔不起太大規模的商業，要麼跟周邊國家的關係難以處理，總是沒有好結果，沒想到在這裡有了新的進展。”
洛希弗斯點頭：“這也是歷史進程給的機遇啊，至少赤聯那邊有意推動，我覺得特蕾希婭也會默許的。”
“哈德朗這裡不是她與李奇鬥爭的主要方向，這裡還是她的老家，從基本的人性上說，她恐怕也不想讓老家變成血腥戰場。”
“現在她應該要對我們商業神殿施加更大壓力，我們在普雷爾城的舉動，在她眼裡也算是在外尋找彌補損失的途徑，是我們展露出的低姿態。”
金妮呵呵輕笑：“特蕾希婭，現在恐怕沒多少凡人之心了吧，那還談什麼基本的人性呢？”
她看向自己的助手，笑容變得意味深長：“相比之下，你這個昔日的大魔鬼，或許比她還有人性。”
洛希弗斯咳嗽着說：“殿下，我好歹也是勤勤懇懇，盡心盡力，爲什麼還要諷刺我呢。”
金妮說：“洛希弗斯，你雖然前世是大魔鬼，又在風暴羣島作爲凡人活了半輩子，經歷比我豐富得多，但是對人性的認識還是不夠全面啊。”
跟當初剛從龍域走出來的那頭懵懂彩虹龍相比，現在的金妮的確成長了很多，那時候她跟着洛希弗斯去“運營”海瑟薇，還得處處讓洛希弗斯講解。
洛希弗斯苦笑，誰讓彩虹龍是最懂人心的龍類呢，女神陛下還真是挑了個好聖女。
他只好洗耳恭聽：“請聖女指教。”
“人性的確是貪婪、懶惰和怯懦的，但貪婪纔會讓自我進步，纔會去追求財富，追求財富才能讓世界進步。”
“懶惰的另一面又是對智慧的追求，魔導技術不僅在戰爭裡發展得更快，在生活裡也普及得很快，爲什麼呢？就是因爲凡人出於懶惰天性，想更省力更方便啊。”
“至於怯懦，這是最基本的自我保護。如果人人都不怯懦，凡人也早死光了。”
洛希弗斯先點頭：“的確啊，人性是複雜的……”
然後又皺眉：“聽起來我們的女神陛下不只是用金蒲耳吸取信仰之力，還在追求善良與美好的秩序？”
“那怎麼可能啊……”
金妮笑道：“女神的教義我漸漸明白得更多，女神的確想要建立某種秩序，但那種秩序並不會站在前面要求凡人怎麼做，只會像空氣一樣，讓凡人無法缺少。”
“這無關善惡啊，洛希弗斯。難道你覺得女神陛下其實跟阿斯摩帝奇一樣，是通過金蒲耳攥取凡人的靈魂嗎？”
洛希弗斯有些尷尬：“最初我被陛下淨化的時候，的確這麼想過。以爲陛下只是換了種方式，用金蒲耳替代魔鬼引誘，間接的在主位面吸收凡人的靈魂。”
金妮搖頭：“神祇與魔鬼的區別就在於，神祇需要凡人靈魂以符合祂們道路的形態呈現，而不是把靈魂當作食物直接吃掉。”
“女神通過金蒲耳的流通，讓凝結在金蒲耳上的商業法則不斷擴展，讓凡人信仰交易法則，從中獲得信仰之力。”
“交易法則的確建立在人性上，剛纔也說到了，人性無所謂善惡，所以女神陛下的道路也無所謂善惡。”
洛希弗斯不迭點頭，這個他還是明白的。
他還是苦笑道：“可到目前爲止，圍繞着金蒲耳轉動的凡人靈魂，大多都是人性之惡的呈現啊。”
金妮也有些唏噓：“這就是我們最大的挑戰啊，女神還缺少一個盟友，一個證明在金蒲耳這條大道上，同樣能呈現人性之善的盟友。”
“要讓金蒲耳更深入到凡人中間，在凡人之前就得有一個清晰的秩序，而且是一個善的秩序。不管那樣的善是不是能夠實現，至少能說服凡人匯聚在一起爲之努力。”
“你看特蕾希婭的永恆秩序，雖然在我們看來是荒謬的，但因爲獲得了太多凡人的擁護，那就是符合人性之善的。”
金妮說到這，遠處的天空忽然炸開橘黃焰火，接着從南北兩個方向都傳來了雷鳴般的沉悶震動，也亮起依稀光芒。
費共軍隊與帝國軍團開打了……
洛希弗斯笑着說：“我敢打賭是費共……不，赤聯的軍隊開炮慶祝建國，把帝國軍團嚇着了還擊。”
然後他好奇的問：“赤紅女士會是女神的盟友嗎？”
金妮抿着嘴脣，緩緩的，但堅決的搖頭：“我以前說過的，女神視赤紅女士爲未來的大敵。就算在普雷爾城這樣的事情上會有暫時的合作，但我們跟赤聯，絕對不會走到一起。”
洛希弗斯遙望天空，抱着胳膊，用期待的語氣說：“雖然不知道會是哪位神祇，但我打賭一定是位女神，而且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