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狼岸跟着師傅往樓道里走。
冗長暗寂的走廊裡,微弱的燈光可以輕易讓人萌生出一切幻覺。我放輕呼吸,鎖住眉,艱難地捕捉他們的每一個腳步。
在狼岸用鑰匙開門的時候,我叫了一聲“師傅”。
師傅聽見了,卻未回頭。
“你難道沒有懷疑過我是誰嗎?”我問他。
蜂涌而入的光潮把視線照得更加模糊。眼前的古木門被推開了。
“你不是同樣也沒有懷疑過我嗎。”
世界像是歸於荒寂。
“從現在開始,你要學會習慣這裡的一切。要知道,這裡不是人間,沒有人會和你開無關痛癢的玩笑,沒有人容許你犯錯,沒有人能給你重頭的機會。你能做的只有冷靜再冷靜,因爲你的任何一個決定都關係着你自己和這個世界的命運。”我並不懂師傅這話的意思,只有默默的跟着他一同踏入了門檻。
迎面的風帶起了黃昏的馬嘶。暖色的天空下,誰在荒野裡哼起了一支古老而邈遠的歌。那聲音如同遊離的塵埃一般找不到歸宿。還未收攏的心一下子空曠得沒有了邊際。
“十九樓是古界。”雁羣的翅影氤氳在遍野起伏的荒草間,“左邊是黃泉。右邊是碧落。”
“那我們在哪一邊?”
“中間。”師傅似笑非笑地說。
“嗯?我們來這裡做什麼?”
“靠你自己領悟你的技能。還有,這裡的一切溫暖都是假象,只有危險最真實。”師傅的神色在霧靄的渲染下凝重起來。
我望着天邊的火燒雲,皺起了眉角:“這究竟是什麼地方?”
“木蝶,記住我的話。”師傅退到門外,關上了門,唯有耳邊劍一般的話刺穿我所有的防備,“先打敗你自己吧。”
“端木蝶。我揹負的傷痛是你所無法彌補的。” 隱約間,我看見一個女子傲慢地於微紅的溼霧中清晰開來。夕陽下,她鐵鏽紅的裙襬和暖栗色的長髮在風中起伏着,冷漠的銀色瞳仁裡彷彿冰封了一整個冬天。
那樣熟悉到彷彿早已融入我身體的容顏,讓我驚訝的說不出話來。
“怎麼,連你自己的臉都認不出來了嗎?” 她用冷淡的,不可一世的眼神望着我。
“你是誰……”我吃驚到底氣不足地問她。
“我是古界的端木蝶。”她微傲起頭對我說。
“我不懂。”我盯着她,卻看不透她眼睛裡的情緒。
“我只是來向你宣佈,你已經沒有資格來做你自己了。”
“爲什麼要這麼說?”
她抽出劍,不動聲色地走到我面前:“你該固執的時候優柔寡斷,該冷靜思考的時候你又固執至極,你自私,你虛僞,你總愛逃避現實,而且永遠都認不清自己,你哪一個方面比的過我?”她突然穩穩地把劍架在了我的脖子上,“現在,我給你一條最好的路。把這個資格讓給我,你來做古界的端木蝶。”她貼近我的耳邊,低低的,像是兒時的細語。
我緊閉着眼睛,動也不敢動,莫名的不甘心:“對,你說的是我,都是我。可是你呢,你沒有覺得自己太過自私自大了嗎。你拿我有的缺點來對比你沒有的,這樣公平嗎?”
“哼哼,你和我提公平?”她冷笑了一聲,然後撇過頭去把架在我脖子上的劍扔在了地上,“這樣好吧,我不強人所難,我們徒手來比。”
“比什麼?”
“如果你被我打敗了,就得把你端木蝶的資格讓給我來做。你要是打贏了我,我就一輩子呆在古界做端木蝶。” 我看見她眼裡的自信在熠熠生輝。
我愣了一下,望向這茫茫無邊的荒野,毫無依託的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想起了師傅囑託我的話,然後睜開眼對她說:“好,說話算數嗎。”
“你能不相信你自己嗎。”
我望着眼前這個骨子裡與我血脈相通的女子,沒有說話。
她突然揮拳將我打倒在地。
我坐起來,吐出一口濃血,轉過臉來。
我看見她站在那裡,嘴角還有未乾的血跡,不出聲地望向另一邊。溫暖的餘暉將她的側臉粉飾得讓人心疼。
“你怎麼……”我擦掉嘴邊的血跡,不明白髮生了什麼。
她閉上眼,像是在自語:“你知道嗎,你的每一處痛我都能那樣真實地感覺得到。但是你卻從來都感覺不到我的痛。因爲,我纔是你的影子!”她的聲音顫抖起來,在這空曠的荒野裡找不到迴音。
“別哭了,木蝶。”我站起來想握住她的手,卻無法觸及她透明的身體。
她轉過臉來,一個心酸至極的笑容:“沒有人可以抓住自己的影子。”
天空開始飄雪了,耳邊又想起那支古老的歌,像漲落的潮水一般若即若離。
“既然這樣,你爲什麼還要逼我?”
“你不比,就得死。”她昂起頭,劍一般的目光筆直地刺向我。
冰冷的時間凝結成巨大的霜凍。一如葬禮上短暫而永恆的默哀。我吸了一口氣,終於輕聲唸了出來:“木蝶。我死了,你還能活麼。”
“所以說,只有你把我殺死。”她笑得那樣平靜。
“爲什麼要這樣?”我靜靜地看着她,想看透她的每一寸骨骼與暗傷,還有我早已熟知卻輕易忘掉的,她的過去。
“因爲我是你的影子,這就是我的命。”來不及醞釀的話湮沒在月光裡。她突然收斂了笑容,毫不猶豫地持劍向我刺來。
一瞬間,我閉上眼睛。腦中出現了一片海。我清晰地看見了深海里發光的魚羣和瘋長的水草。周圍安靜得如同真空。那些斑駁的光影刺在我的眼瞼上,淺漠的疼痛。
突然,那片海頹然枯竭。我隨即睜開眼,看見她的劍僵在了半空,然後整個人崩裂一般地碎開來,在空中幻化成無數細小的泡沫。她張開的嘴像是要說什麼,卻終究定格成一場秘密。
我安靜地看着面前的狼岸,手心是那些泡沫留下的最後的溫存。
“你不必說什麼。因爲我也不想看到這樣的。”
我跪倒在冷冽的大地之上,狠狠地捏碎指間的冰雪:“你知道她這樣會有多難過嗎?”
“別這樣,不要哭了……我帶你,離開古界……”
“你走。我不稀罕。沒有你我也能出去。”我死咬住脣,十指冰涼到麻木。
我清楚地聽到無數冰雪碎在荒野上的聲音。那樣安靜到繁華的寂寞。我突然感覺到了冷。
擡起頭——他走了。荒野裡是深深淺淺的,即將被填滿的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