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苦思
民兵隊不費吹灰之力便拿下這夥匪幫,溫特斯並不感覺意外。
他有三支箭、將近四十人,若是還不能解決掉二十幾名流匪,那他可真是白忙活了。
安格魯無意中說對了一點——“打土匪可比圍獵容易得多。”
對於“漁獵部落”而言,狩獵就等同於軍事訓練。
佈置路線、規劃時間、分進合擊,這就是典型的軍事行動。
溫特斯隨着赤河部遷徙時,就發現赫德人在遷徙過程中每日紮營、拔營,其實和行軍也沒什麼區別。
“行軍,行軍,元帥靠行軍帶我們打勝仗!”打仗就是枯燥的行軍和紮營、拔營,上陣搏殺的時間實際上反而很少。
……
民兵隊把這夥匪徒抓了起來,順便也給他們抄了家。
“活捉二十二個,還有兩個想頑抗,都解決了。”皮埃爾說不上高興,也說不上生氣,他面無表情地說:“破劍爛矛倒是有幾把,糧食就只有幾袋小麥和黑麥。”
溫特斯也嘆了口氣:“他們怎麼這麼窮?”
“不窮,也就不出來當強盜了。”皮埃爾低聲詢問:“放了?還是?”
他做了一個抹脖子的手勢。
溫特斯想了想,說:“放了的話,他們還是會當土匪。”
皮埃爾一言不發,轉身就要走。
“你別急。”溫特斯叫住皮埃爾。
皮埃爾靜靜等着溫特斯的命令。
溫特斯眉頭緊鎖:“不分青紅皁白都殺掉,也不行。這些都是本分農民,活不下去了才跑出來。”
“我去辦,您不用擔心。”皮埃爾輕聲說。
“我不是這個意思。”溫特斯拍了拍皮埃爾的胳膊:“把慣匪挑出來,埋了。其他人都押回狼鎮。”
皮埃爾眼睛瞪得大大的:“您要收編他們?”
“當然不。”溫特斯搖頭苦笑:“我哪來那麼多糧食?真要收編,也得揀好的收編。”
“那……”
溫特斯下定決心:“給他們口東西吃,給他們找點事做,讓他們先安定下來,走一步算一步。糧食不夠,我們想辦法去買、去換。撐到秋糧下來再說。”
“那……以什麼名義約束他們?”皮埃爾想得很快:“如果他們不是民兵的話。”
“勞役犯人如何?”溫特斯反問:“按新墾地律法他們都該絞死。我們不殺他們,讓他們服勞役贖罪。向他們講清楚,不是服一輩子勞役,有條件的話就放他們返鄉。”
“我覺得可以。”皮埃爾重重點頭:“我去安排。”
說完,他擡手敬禮,轉身離開。
溫特斯望着皮埃爾的背影,不知該作何感想。
皮埃爾是個很好的年輕人,聰明、可靠、辦事得力。
溫特斯可以把性命託付給皮埃爾,皮埃爾也會毫不猶豫地把性命託付給他。
但是皮埃爾變了,他不再是以前那個無憂無慮的小杜薩克。
或許是世界變了,而皮埃爾選擇了用一顆冰冷的心來回應。
溫特斯對於皮埃爾有一種兄長般的情感,他希望能保護好皮埃爾,讓後者不至於走上歪路。
但是未來究竟會如何,他也沒有把握了。
溫特斯嘆了口氣,他有什麼資格擔憂皮埃爾?他自己也變了。
“勞役犯人?奴隸?”溫特斯苦笑着搖頭:“這不是成了赫德部落?”
……
八月初。
晴天。
黑水鎮聖吉斯谷村外。
一座簡陋的二層圓形木寨孤零零佇立在林邊。
寨子很小,直徑還不到二十米長。
這座木寨原本是黑水鎮聖吉斯谷村民躲避盜匪的地方,結果反而被一夥盜匪佔據。
皮埃爾舉着一扇門板當盾牌,三步並作兩步靠近木寨。
“裡面的土匪聽好!趕快投降!不然我們就放火了!”
皮埃爾前去以理服人的時候,溫特斯正帶領着三支箭在弓弩射程之外打造簡易攻城錘。
短短一週時間,民兵隊將狼鎮附近的幾股土匪清掃一空。
正如溫特斯所說,民兵與土匪天生對立。
土匪禍害起老百姓來,比徵糧隊也不遑多讓。
除了光明正大的理由,溫特斯還有一個比較隱晦的想法:他想從土匪手裡弄點糧食。
光靠打獵哪能吃得飽?況且獵物最好的部分也是拿去換穀物,剩下的都是內臟雜碎。
一天兩頓野菜大腸湯,溫特斯想起來就犯惡心。
不過目前來看,這個計劃已經落空,因爲土匪手裡也沒有餘糧。
但土匪還是要剿,沒有理由也要剿,有理由更要剿。
聖吉斯谷給了溫特斯一個非常充分的理由:兩大車小麥。
不是大麥、不是黑麥、也不是燕麥。
是小麥,最好的糧食。
溫特斯和民兵們一樣每天吃黑麪包,吃得他的胃都在隱約作痛。
就算是這種咯牙的粗麪包,一頓也只有兩塊。溫特斯甚至開始懷念在赤河部時一天三頓奶製品的生活。
狼鎮駐鎮官回來了的消息擴散到附近的村鎮,狼鎮駐鎮官正在帶兵剿匪的消息同樣不脛而走。
被一夥無惡不作的土匪逼得走投無路的聖吉斯谷的村民們得知這個消息,如同看到救命稻草。
聖吉斯谷村長騎着毛驢,趕了一天一夜的路來到狼鎮,請求溫特斯跨境執法。
而且他答應,土匪擁有的所有東西,溫特斯都可以當成戰利品帶走。
除了女人——聖吉斯谷的女人們。
這夥匪徒不僅搶糧食、搶錢財,還禍害女人。
十幾個聖吉斯谷的女人被土匪搶進寨子,再也沒有出來。其中有五人甚至尚未結婚,最小的那姑娘還不到十四歲。
溫特斯的怒火自不必說,聽到這種事情,民兵們也恨得牙根直癢癢。
像這種貨色,沒有報酬溫特斯也會收拾他們。
根本不用鼓舞士氣,大家帶着武器連夜趕往聖吉斯谷。
溫特斯原本想誘出土匪,在野地伏擊。
但是這夥土匪很警覺,發現哨探被摸掉,立即龜縮進木寨裡。
戰鬥一時間陷入僵局。
沒過多久,皮埃爾跑了回來。
“怎麼說?”溫特斯問。
民兵隊極度缺乏攻城能力,溫特斯沒有能用的火槍、更沒有大炮,火藥也很少。
敵人願意投降最好,溫特斯很不想看到他的戰士爬着梯子用命攻城。
皮埃爾的臉色有些古怪,他抓了抓頭髮,說:“那個土匪頭子提了個條件。”
“什麼條件?”
“他……他要和您決鬥。”
……
土匪頭子是一個魁梧的壯漢,身高接近兩米,看着就和野牛一樣兇蠻。
他穿着一身板甲,不是普通的帶裙甲的步兵板胸甲,而是一套軍官的四分之三重型板甲。
他又不知道從哪搞來一副騎兵腿甲和一頂船型盔。
這套盔甲的搭配雖然有些不倫不類,但是堪稱豪華。
因爲就連他的對手,那名年輕的駐鎮官也沒有板甲穿。
不過目前這位土匪頭子臉上插着一柄獵豬矛,仰着倒在地上,應該是死了。
剛纔還鼓譟助威的寨子瞬間變得鴉雀無聲。
溫特斯深深吸了一口氣,像陣前決鬥這種要求,他已經很久沒有碰到過。
這種感覺……真是有點令人懷念。
“還有誰?”驚雷般的聲浪掃過林海。
溫特斯拔出獵豬矛,把土匪頭子的頭盔挑起來,又問了一遍:“還有誰想來?”
寨門先是露出一條小縫,隨即轟然敞開。
……
控制住匪徒,接下來就是甄別。
把慣匪找出來,留下那些樸實的農家子弟,留下那些還沒沾染上無法無天的盜匪習氣的人。
對於這套流程,狼鎮民兵們已是駕輕就熟。
聖吉斯谷的村長答應給兩車糧食,但是溫特斯帶來了四輛大車——他指望能裝點戰利品走。
衆人各司其職,不需溫特斯插手。
他留在土匪頭子的屍體旁,檢查着對方身上的板甲。
檢查過後,溫特斯的劍眉微微揚起:“呵,這還真是軍官甲。”
“應該是偷得,或者搶得。”夏爾寬慰道。
皮埃爾從寨子裡出來,快步走回溫特斯身旁。
他嘴脣顫抖着,低聲說:“您……您過來看看吧……”
皮埃爾領着溫特斯走進寨子,在木寨的二層建築裡,溫特斯看到十幾名被折磨得不成人樣的女人。
有的還活着,有的已經死了。
土匪不是強暴她們,土匪是在殘殺她們。
匪首用這種發泄獸慾的方式強迫所有匪徒“入夥”。
一個年紀很小的女孩,年紀還沒有艾拉和斯佳麗大,坐在房間的角落,雙手被捆在車輪上,頭低低地垂着。
身體下面的血把木樓板都染成了紅色。
民兵用他們的衣服蓋住女孩沾滿血污和泥污的赤裸身體,她已經死了。
一個女人還活着,當民兵試圖爲她披上衣服時,她卻彷彿被極大地刺激到。
她拼命地向後躲,胡亂揮打着胳膊,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叫聲。
她已經瘋了。
驕傲、自滿、決鬥的興奮、勝利的喜悅……溫特斯的這些情緒霎那間蕩然無存。
他的心中只有悲涼、無力感,還有憤怒,能焚燒世界的怒火。
民兵們也都沉默地佇立着,緊緊攥着拳頭、牙齒咬得格格直響。
“把他們帶過來!”溫特斯劇烈地呼吸着,費力地說:“把她解下來。”
鼻青臉腫的匪徒們被帶到女孩面前。
不等溫特斯開口,一名乾瘦的匪徒猛地跪下,大聲求饒:“大人!都是錘頭和他的同夥逼我們乾的!我們不幹,他們就要殺了我們!帕林就是被錘頭殺的!屍體就埋在寨子裡!”
溫特斯抽出瓦希卡的馬刀。
“真的!我們真的是被逼的!”乾瘦的匪徒鼻涕眼淚橫流,他撲向另一名酒糟鼻匪徒,大喊:“就是他!就是他!他是錘頭的同夥!還有他和他!”
溫特斯抓住酒糟鼻匪徒的頭髮,把他拖到女孩的屍體面前,讓他跪着。
酒糟鼻匪徒已經被嚇得癱軟,大小便也失禁了,他拼命哀求:“大人!饒命啊!發發慈悲吧!”
溫特斯把馬刀搭在酒糟鼻匪徒的脖子上。
民兵們都在等待那一刻。
溫特斯的動作停了下來,他鬆開酒糟鼻匪徒,把軍刀扔還給瓦希卡。
“謝謝!謝謝大人!”酒糟鼻匪徒也不管地上還有他的屎尿,拼命去親吻溫特斯的靴子:“我爲您做牛做馬!我……”
溫特斯狠狠一腳,釘着鐵板的靴尖把酒糟鼻匪徒下頜擊得粉碎。
……
聖吉斯谷的打穀場變成了臨時的刑場。
村民們全都來了。
不分男人女人,人人面有悲慼。
失去女兒的父親和母親哭泣着、咒罵着,他們渴望着正義。
特殊時期,一切從簡。
指控、審判過後,便是處決。
酒糟鼻匪徒被捆在石碾盤上。
溫特斯是法官,也是劊子手。他親自行刑——這活兒別人也幹不了。
他高高舉起包鐵車輪,狠狠砸在酒糟鼻匪徒的左臂。
伴隨着骨骼碎裂的聲音,酒糟鼻匪徒的左臂彎折成一個不自然的角度,骨茬露了出來。
血濺到溫特斯的手和臉頰上,他面無表情擡起車輪,又一次狠狠砸下。
左臂之後,依次是右臂、右腿和左腿。
旁觀這場處決的匪徒全都恐懼到失禁,有幾個匪徒跪在地上乾嘔着。
酒糟鼻匪徒還有一口氣,夏爾和皮埃爾把他從石碾盤上解下。
伴隨着慘叫聲和悶響,匪徒被活活釘在車輪上。
曾經有一名無辜的女孩死在這車輪上,如今殺害她的兇手之一也被綁在同一個車輪上。
酒糟鼻匪徒會被掛起來示衆,一直到死。
死後也會繼續被示衆,直至禿鷲烏鴉啄盡他的腐肉,直至他只剩下森森白骨。
這就是輪刑,最嚴厲酷烈的刑罰之一。
這種刑罰就算是專業的劊子手也不願意行刑,因爲太殘酷。
依照新墾地法律,聚衆攔路劫掠,首犯輪刑、從犯絞死。
輪刑之後便是絞刑。
六名慣匪被吊在村口的歪脖子樹上,抽搐幾下就不動彈了。
三十三名裹挾的從犯被鞭刑。
行刑的民兵沒有一絲留力,二十鞭過後,有從犯被直接活活鞭死。
至於已經死掉的匪首“錘頭”,則被挫骨揚灰。
他會一直在地獄的烈火中煎熬,哪怕天使吹響世界末日的號角,他也不能從墳墓中爬起。
活下來的從犯,等待他們的將是苦役。
這場公開審判和處決很快落幕。
狼屯鎮民兵隊離開的時候,聖吉斯谷村長緊緊抓着溫特斯的手,老淚縱橫:“謝謝……謝謝……”
原本約定只給兩車小麥,聖吉斯谷村民又給裝了兩車燕麥和黑麥,還使勁多裝,盼着民兵隊多拿走一些。
“我……”溫特斯欲言又止,他從情感上沒法接收這些糧食,但他需要這些糧食。
他握着老村長的手,堅定地說:“如果以後還有這種事情,您就來找我,什麼也不需要給。”
……
溫特斯心情沉重地踏上返程之路。
與皮埃爾等舊部重逢之後,對他而言一切都很順利。
生活很艱苦。
半分小麥、兩份黑麥、一份燕麥的粗麪包都不能管飽——哪怕是在大荒原上,溫特斯都沒經歷過這種苦日子。
而且每天和部下有發不完的火——除了皮埃爾,其他人都是睜眼瞎,什麼都得他手把手地教。
但是溫特斯很快樂。
他的肉體很疲乏,他的精神很快樂。
在赤河部、在諸王堡、在米切爾莊園,他都有一種格格不入感。
他曾不止一次在夢中驚醒,他曾不止一次感覺在看不見的角落有敵人在埋伏。
回到軍隊的溫特斯卻如魚得水,他睡得踏實,他呼吸舒暢,他不再下意識地壓制情緒。
他大聲地笑,發起火能氣得死去活來。他想教訓誰,誰的褲子上就一定會多出一塊靴印。
他的部下並不對此感到意外,甚至因爲他的性情更加尊敬、愛戴他。
殊不見瓦希卡被踢得最多、最狠,仍舊每天傻笑着往溫特斯面前湊。
溫特斯不僅很快樂,他甚至有了一些驕傲和自矜,他對他做到的一切很滿意。
他盡了身爲駐鎮官的義務,他在一點一點重建狼鎮,他保護住了狼鎮的安寧——即便只是暫時。
“爲什麼我要留在這裡?”他不止一次問過自己。
答案只有一個:“我意不平,我想守護一些東西,我想改變一些東西。”
但是改變到什麼程度、改變的範圍有多大,溫特斯沒能想清楚。
難不成要改變帕拉圖?一個人對抗一個國家?
“這太狂妄了。”溫特斯的理智告訴他,這是不會成功的。
所以他把目標定得儘可能小、儘可能實際:“我做不到很多事情,但我至少能保住狼鎮平安。”
然而聖吉斯谷的所見血淋淋地告訴溫特斯:“不夠。”
瑞德修士臨終時告誡他:“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
狼鎮,不夠。
世道壞了,老實的農民眨眼間就能變成最兇殘的暴徒。
如果熱沃丹乃至整個新墾地都在熊熊燃燒,小小的狼屯鎮又如何能獨存?
溫特斯意識到,他必須把目光放得更長遠一些。
他在思考。
(共計加更4章,目前4/4).
不知道書友們有沒有注意到。
在此之前,溫特斯對待慣匪的態度都是“埋了”。沒有審判,也沒有公示。
這是從他的角度出發,最簡便、最乾脆的處理方式。
聖吉斯谷是他第一次“明正典刑”處決土匪。
他的心態其實有了一些改變,所以他纔沒有直接殺掉那個酒糟鼻。
殺了,他自己能痛快,但是不能這樣殺。因爲他已經逐漸變爲“公權力”,他必須負有了更多的責任,不能再自顧自痛快、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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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