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夫人畢竟是太子妃,常住乾坤宮,也不好吧?”俊美無鑄的美男子沉了腰桿子,近乎討好地衝着公孫皇后求饒。
“哪兒不好了?婆媳之間,也不定是那死對頭,我看媳婦呆在我的乾坤宮裡,可比呆在你的東宮強。”公孫皇后伸了手指出去,自有兩邊的宮女們給她修剪指甲。
公孫皇后雖然已經不是那花樣年華的年齡了,可她向來注重保養。如今這雙手拿出去,不比那妙齡少女少了光輝。
歲月真是優待她的,在她的身上,僅僅是留下了韻味綿長的優雅。就連眼角處細碎的笑紋,都給她增添了一股氣韻。
“母后,兒臣並非是要破壞母后和夫人之間的婆媳感情。只是夫人身爲太子妃,長居在皇后宮中,這叫人非議。再則,父皇來看望母后,乾坤宮中有個兒媳……畢竟不大方便。”這話有些誅心……自古以來,公公和兒媳婦之間總是要講究些的。
而百里容明知規矩該是如此,他卻還是把這事拿出來上綱上線。
公孫皇后聞言,擡起了尊貴的腦袋,衝着百里容高高挑起一側柳眉,一時之間,倒是看不出喜怒來。
片刻後,公孫皇后一開口,不免就能聽出一絲無奈來。
“好啊,太子長本事了!爲了接你媳婦回東宮住去,卻也能說出這等埋汰你親爹的話來!”公孫皇后從前也是個霸道的,她陡然從太師椅上站起身來,圓潤的手指指向堂下的百里容:
“哼!當我不知道你這混小子打的什麼好主意?我可告訴你了,媳婦呆在我這乾坤宮裡,非但沒什麼‘不方便’”,公孫皇后刻意將“不方便”這三個字咬得重重的,和百里容如出一轍的鳳眼陡然露出得意之色。不無炫耀地說道:
“你這混小子倒是娶了個好媳婦兒,你可不知,媳婦的廚藝真是一絕。那個鵝肝醬塗在饃饃上吃,可真是味美。本宮從前都不知道饃饃這麼好吃。還有那道佛跳牆。可是你那老混蛋的爹最愛吃的什麼東坡肉呀,糖醋排骨,海鮮粥……”
說起美食來,向來穩重的公孫皇后也有不穩重的時候了。
公孫皇后彷彿是沒看見自家兒子青黑一張黑底鍋的俊臉,不無惋惜地說道:“可惜啦,你是嘗不到這樣的美味。你那老混賬的爹現在是到了飯時,都不用人去請,就會準點來我這個乾坤宮了。”
百里容急了,說道:“母后,三個月前夫人生完歡歡和樂樂,你說不能挪月子裡的女人,兒臣就讓她修養在這乾坤宮裡。這三個月都過去了,兒臣來接夫人回東宮住所,您總沒有理由繼續阻攔了吧?”
百里容急啊,他的媳婦兒卻不跟他住,這都快三個月沒見着夫人了。
“這可不一定,母后可沒強留我在乾坤宮。”忽而,屋外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音,百里容陡然一聽這聲音,渾身一顫:“夫人!”
只一聲“夫人”,激動之情和想念之情溢於言表。
他飛快迎上去,一把抱住了那從門外進來的女人,抱完之後,才咂咂嘴:“嗯,還是不夠肉。”
“你當你買肉吶?挑豬肉?”南飛煙笑着拍開這男人到處作亂的手掌。
忙給公孫皇后請安,公孫皇后此刻也慈眉善目地看着她,“請什麼安。小心身子骨。”
“母后,謝小神醫不都說了嗎?我這身子骨一時半會兒壞不了。”謝君鈺不光光給她補身子,還會結合後世的一些物理療法。
每日裡晨起登山,這是必不可少的。
“母后,今晚兒媳準備了您最愛吃的宮保雞丁,還有辣椒炒小魚乾。”聽着都不是什麼昂貴的菜式,但是卻對公孫皇后的胃口,“還煲了魚湯,咱們婆媳一同喝。父皇的話,給他燉了海帶排骨湯,糖醋蝦,還有百合炒肉片。”南飛煙在這三個多月裡,與公孫皇后儼然成了真正的婆媳。
在南飛煙看來,公孫皇后比生她的母親,更像一個真正的母親。
不能不說公孫皇后沒有私心,但是公孫皇后看得清,拎得清,她和百里容二人之間自有愛意,公孫皇后看清了這一點,這才袖手旁觀看着他們鬧騰,總歸不過是夫妻小兩口鬧鬧脾氣。有時候,公孫皇后會站在她這一邊,一同“欺負”百里容。
當然,這也歸功於她做的一手好菜,把公孫皇后和陛下的胃口養刁了。
“夫人月子剛做完,這就開始親自做飯菜了,會勞累吧。”百里容小意奉承,就想快些把自家媳婦接回自己的宮殿去。
南飛煙笑眯了眼,“怎麼會?爲家人做飯菜,哪兒來的勞累。哦,對了,母后,”南飛煙又把頭轉向公孫皇后:“今晚還把念容和慕煙叫來一同用飯吧?……只可惜歡歡和樂樂才三月裡,偏個我這身子骨,吃什麼都不產母乳……”說到這裡,南飛煙不免有些失落和愧疚。
公孫皇后心裡咯噔一響,想着:媳婦不會一直自責這事到現在吧?
忙說道:“你也別多想,本來皇親國戚,但凡有些臉面的人家,都是用的奶婆子,哪有正經人家的媳婦自己奶小孩的?何況你是太子妃,合該是請了奶孃來奶孩子的,你只要把好關口,別叫那些不知輕重的奶婆子亂吃了東西再餵奶給歡歡和樂樂吃了。”
公孫皇后很是費了一番口舌,南飛煙哪裡會不知道這是公孫皇后的好意。
連忙收了自己的情緒,笑呵呵地說道:“母后教誨的是,眼看飯時到了,陛下也該來了。兒媳這就去安排妥帖。”轉了身,理也不理站在旁邊一臉尷尬的百里容。
百里容真是感到很尷尬……他將夫人不能產奶,歸罪於是他的錯誤。
這時被夫人提起,百里容只覺如坐鍼氈。聽聞夫人要離開,也就更覺得沒臉去阻止。
“哦,對了。”南飛煙走到門口的時候,忽而側了身子,問是問的公孫皇后,說卻是說給百里容聽的:“母后,今日良辰美景,月團圓,人團圓,人月兩團圓,不如留下殿下一同用了晚膳吧。”
公孫皇后明豔的面容上閃過一絲笑意,“飯菜是你親手做的,媳婦你要留他,母后哪兒有意見?”
這便是沒意見了。
飯時,當朝聖上坐在主座上,左右兩邊各自坐了念容和慕煙。若是按照體統和規矩,斷不能這麼坐的。
“陛下,你也太寵溺這對小子了。”公孫皇后不免嘮叨兩句,有個詞叫作“捧殺”,公孫皇后就怕老皇帝過度寵愛兩個孫子,把兩個本來就優秀的小子寵出一身紈絝子弟的脾性來。
老皇帝嘿嘿笑,自顧自給兩個小孫子各自夾菜,夾完菜,放了玉箸,才冷哼哼地說道:“這滿朝文武大臣,誰家的孩子都是寶貝疙瘩,哦,合着他們家的孫子就是含在嘴裡的寶貝,朕的孫子就是那沒人關照,誰都能招惹的小花小草?”
老皇帝面上不顯喜怒,但那話裡的不以爲然,卻叫在座的幾人各自明白了,老皇帝哪裡是對昨日的事情不放在心上。
百里容笑着說:“兒臣就說,昨日那事,父皇怎麼就重重提起輕輕放下,還當父皇是不管這兩小子了,”說着就看了念容和慕煙,“原來是錯解了父皇的意思了。”
“你這小子還敢說,你兩兒子不過是躲開了身邊隨行之人,大小子抱着二小子出了回宮,耍了一番罷了,卻遇上李旭家的二孫子,王暢家的小孫子……李旭和王暢這兩個老東西倒是聰明,一旦明白了念容和慕煙的身份,就帶着自家的孫子,找朕來了,明着是賠禮道歉,暗着卻暗指朕的兩個乖孫兒過於頑劣,這兩狗東西好大的狗膽,他們怎麼不乾脆指着朕的鼻子,罵朕對自家子弟疏於管教,才使皇子皇孫們飛揚跋扈?”
老皇帝越說越激動,哪裡是真的不在意?
幾人聞言,就都明白老皇帝爲什麼昨天對李旭和王暢沒有什麼動作了。李旭和王暢一個是三朝元老,一個是大學士,兩人都是朝廷上的老人,都是資格老道的。這二人確實機敏,一旦發現自家孫兒犯了錯,連忙就帶了自家孫兒前來“負荊請罪”,這可不是真的認錯。他倆明着認錯,卻指兩位皇太孫做事飛揚跋扈。要是老皇帝在這種情況下真的動手處置李旭和王暢兩家人,怕是真的就坐實了兩位皇太孫飛揚跋扈的惡名了。
也難怪老皇帝會生氣,欺負都欺負到皇家頭上了。
“李旭和王暢那兩個老傢伙,還真不愧是老狐狸,一個個的都知道怎麼應對朕!”老皇帝憤恨地說道。
南飛煙就笑着給老皇帝添菜:“父皇,別叫那些糟心事和人,壞了咱們的好胃口。”
誰知,老皇帝聞言,非但沒買賬,反而放下了玉箸,一雙老眼定定地盯住南飛煙的臉,滿是探究,意味深濃地反問南飛煙:“你是兩個孩子的親孃,朕還沒見過自家孩子被別家小子欺負了,做孃的不着急的。”
“父皇,你誤會……”百里容搶在了南飛煙面前,滿臉急切。
南飛煙朝着百里容笑着搖了搖頭,才望向老皇帝,說道:“父皇,兒媳且問,念容和慕煙是和誰起的爭執?”
老皇帝陡然被問,也是呆滯一下。但隨即,老皇帝恍然大悟。
南飛煙知道,老皇帝是明白了她的意思。原本事情到這裡,也就結束了。但南飛煙不願,她另有事情要藉此教導兩個小子。
她說:“本就是孩子之間的吵鬧爭執。大人插手其中,不是不好,卻只是圖一時之快,事後遭人話柄事小,養成兩小子遇事只會搬出家裡大人才後悔莫及。”
老皇帝何嘗不明白這樣的道理。今日這話換作公孫皇后來說,那就順理成章了。但說這話的是自己的兒媳婦,老皇帝就有些掛不住臉了。
合着他堂堂一皇帝,做公公的還要被兒媳婦說教?
南飛煙再是七巧玲瓏心,她也是第一回給人家做兒媳婦。從前,她不待見百里容,那也就很少與公公婆婆相處。現在因着兩小子被欺負的事情,公婆之間的相處之道,也就越發顯出重要來了。
等到老皇帝滿臉不滿,南飛煙才驚覺自己太過粗心了,忽略了老皇帝的感受。
作爲皇帝,他是英明神武的。作爲公公,他就未必那麼英明神武了。
“父皇喜愛兩小子,那是他倆的福氣。福氣太甚,卻會轉眼成禍患。”明知不可爲而爲之,有時候,這就是南飛煙。
“哼!照你的說法,以後誰都能踩朕的皇孫了?你倒說說,這該怎麼辦?”
南飛煙抿脣:“既然是孩子之間的爭執,那就由他們自己去解決。頂着皇子皇孫的光鮮頭銜,還能被人踩兩腳,那也只能怪他們自己沒用了。”這話說起來忒的刻薄,但在座的大人們都知道,她說的沒錯。
“有本事甩開了隨從,就要先想到甩開隨從後會遇到的所有可能的事,昨日只是和大臣的孫子起了爭執,這算是他們運氣好。倘若他們昨日遇上的不是朝臣家的幾個小子,而是匪徒,那後果又是如何?”此話已是相當嚴厲,但她話裡卻藏了爲母的擔憂和事後的害怕。
她眼眶微微發紅:“念容,你弟弟才三歲,他不懂事,我不好怪他,但你是做哥哥的,你今年九歲了,我以前是怎麼教你的?沒那金剛鑽就別攬那瓷器活。凡事三思而後行,輕易別做出沒把握的事情……你既然甩開兩個隨從,抱着你弟弟偷跑出宮,那想來你應該是挺有把握,不會出事了。如今你和你弟弟都被人欺負了,你就該自己想辦法找回場子。”
南飛煙一口氣說完,眼眶也更紅了。
念容先是委屈……明明是弟弟說什麼學皇爺爺“微服出巡”,他被央求煩了,就和弟弟兩人合謀甩開了兩個小太監。也是正好那時影六和影十不在。
本來很委屈,但看阿孃言辭激烈,眼眶卻紅了……無論念容還是慕煙,心裡都是做錯事的慚愧。
等到南飛煙說到“自己找回場子”,兩小子都變得很有“興趣”,念容還好,只是剋制住自己的情緒,饒是如此,他墨色的瞳子也是瞬間發亮。
慕煙更是磨拳霍霍,粉雕玉琢的小臉蛋上掛着膩死人不償命的甜笑:“對對!收拾那倆龜孫子,上回李明宇和王桐軒那倆王八蛋仗着人多,以多欺少,我哥纔會佔了下游。不然就憑那倆龜蛋,再來一雙,我哥也揍的起!”
氣氛頓時詭異地寂然。
老皇帝和公孫皇后都快僵化成石頭了。
百里容嘴角微不可查地牽動。
南飛煙的表情有些奇怪。
念容卻翻白眼,剜了慕煙一眼,你小子也知道,都是你哥我在出力?你光站着看了,別以爲你年紀小,別人就不知道你心眼忒壞!
唯有慕煙,一副馬上去找李明宇和王桐軒,找回場子去的架勢。
“別看我,不是我教他的。”念容見大家都把目光頓在他的身上,想到什麼,連忙做出澄清……開玩笑,飯可以多吃,這事兒可不能亂認。到時候,阿爹又要請他吃一頓“毛栗子燉豬肉”。阿孃的五指燒餅味道可“帶勁兒”的……至今他那半張屁股還疼着呢。
“念容啊……”老皇帝扶額。
好好一孫子,要人才有人才,要文才有文才,文武兼備啊,唯一美中不足,就是這個“我”的口頭語,怎麼說,都改不了。
“念容啊,你瞧你這我,我地自稱着,你弟弟也跟着‘我哥’來,‘我哥’去,總之,這一回李旭和王暢那倆老東西家的孫兒會招惹上你們,多多少少也與你們這樣的稱呼有關。
估摸着李明宇和王桐軒那兩個小混蛋是聽着你們‘我’來‘我’去的自稱,你們衣着打扮再利落,人家也把你們當做鄉下來的銅臭富戶了。”
公孫皇后說到點上去了。
可饒是如此,兩個小傢伙各自打眼互望,嘴上答應好好的,“嗯嗯,我會改,皇奶奶就放心吧。”公孫皇后這樣穩妥的人,不驕不躁的人,也止不住額頭上跳了一下。
又是這樣……和上回,上上回,上上上回……答應的一樣,就是事後該“我”來,還“我”去。
一頓飯吃得七七八八,雖然磕磕碰碰,倒也有趣。
“哎,好些日子沒像今天一樣,吃飯吃得這麼有意思了。”等到南飛煙收拾了桌子,退了院子外打點去,而百里容和兩個孩子都追了過去後,這屋裡只剩下了老皇帝和公孫皇后,還有歡歡和樂樂。
老夫老妻,這對世上最尊貴的夫妻,此刻一人手中抱着一個奶娃,邊哄着玩兒,邊相互着夫妻倆聊起天來。
老皇帝就感慨了:“你說咱們這位太子妃是不是太有主見了些?”
語氣中不免露出一絲擔憂。
公孫皇后垂了眼眸,手上拿了個金葫蘆逗着男孩子的歡歡玩兒,不經意地淡淡問道:“陛下覺得我這個當朝皇后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