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一腳深一腳淺。
易瀟走出沒有多遠,聽到了身後巨大的妖氣鼓盪聲音,像是有人張開了雙翼,便等同於掙開了天地之間的束縛。
他沒有回頭。
他知道是魏靈衫,解開了龍雀真身的束縛,爲自己分去一部分的妖族力量,好讓自己順利登上棋宮八尺山。
小殿下只是平靜地向前走着,他的步伐無比穩定,目光始終望着五里地外的八尺山。
此時已經沒有五里。
他能夠聽到山上傳下來的高歌聲音,不知道是妖族的古曲,還是中原的樂器,這些都成了無暇顧及的事情,在寂靜的雪地當中,易瀟走完了最後的一小截路,縹緲的聲音,就像是潛意識裡的古謠,若是不去注意,便在腦海裡煙消雲散。
蓮衣飛舞又落定。
最後的這一段路,他在想一些事情。
原本胸膛裡鼓盪要溢滿的東西,此時終於緩緩平復了下來,可能是從北原到西域的路程太過遙遠,又實在太過寒冷,再熱的血,都會被大風吹成冰渣。
易瀟在想,人有時候要做的事情,究竟是爲了什麼。
他看到了八尺山山腳的山門。
那裡一片狼藉,土石崩碎,只留下殘缺的山門石柱,被風雪侵蝕,慘不忍睹,像是被人砍了一劍。
的確被人砍了一劍。
當年大師兄要殺上八尺山,是爲了什麼呢?
小殿下閉上眼,他緩緩攤開雙臂,感應着狂風繞過巨大紫匣平滑的匣子背面,從耳邊,從腦後,從腋下穿行,一路跨越北原,伴隨自己來臨至此,最終沿着山門向上。
八尺山上,一尺一登天。
他像是生出了某種玄妙的感應,元力或是魂力,亦或是二者兼有的,突破了某道妙不可言的門檻。
他閉着雙眼,站在山門下,張開雙臂,像是一隻即將乘風而行的鳥兒,蓮衣飛舞,巍峨不動,靈識卻憑虛御風而動,如一尾游魚,隨着天地大風一同扶搖而上。
他閉着眼睛,卻好像看到了這片雪原上的天地萬物,不斷的拔高,再拔高,雲霧飄渺間,他看到了第一座宮殿。
那座宮殿修葺得氣勢磅礴,大紅漆色塗抹雪磚白瓦,當初大師兄登山之時,八尺山上的劍陣迸發,劍氣擊潰剝落了這座宮殿的磚瓦,之後重新翻修,今日顧勝城大婚,在磚瓦上塗抹了一層紅色,以表人類世界當中的喜慶意味。
牌匾上二字。
越調。
棋宮的五宮四調,越調最低。
越調大殿裡,有低吟水袖的舞女,在殿內起舞,這些多是妖族的狐女,媚骨天成,嗓音細膩,哼唱着的,也正是細膩的越調古曲。
再往上便是商調,雙調,大面調......
棋宮的九座盛大宮殿,以古曲裡的五宮四調命名,大雪搖曳當中燈火通明,紅燭如海,神識看去,不知有多少妖氣隱匿,又有多少妖族享樂沉溺。
一片安樂,歌舞昇平。
何等太平。
小殿下心頭本該旺盛如爐火的憤怒,在風雪之中緩緩熄滅。
那縷吹上八尺山山巔的雪氣停住。
他的神識魂力也便就此停住。
他站在山腳下,閉着眼,就像是站在了西域最高的雲端頂部,站在了比八尺山還要高上那麼一些的高度,就這麼平靜地低下頭,俯瞰世間,看着這片西域大地,一片慘白,沒有陽光,千百年來,年年如此。
大師兄修行的是“劍道至仁”。
當他殺上這座山時,在八尺山留下了一條頎長無比的猩紅雪道,如今俯瞰看去,無比清晰。
這需要殺死多少人?
需要何等的心如止水?
易瀟深呼吸一口氣,感應着那條猩紅小道上留下的斑駁劍氣,這麼多年,依舊未散。
每一縷劍氣,都足以殺死一隻妖。
每一縷劍氣,也只能殺死一隻妖。
人力有時盡,所以即便是大師兄,想要殺上棋宮,再走下來,也要面臨着劍氣窮竭的境況,而他留下的這條血徑,便說明了一些問題。
他沒有浪費一絲劍氣。
所以即便他修行的是“劍道至仁”,在踏上這座山的時候,已沒了回頭路,無窮無盡的妖族撞死在他的劍氣之上,若是想要活下來,就要保持足夠充沛的劍元和劍氣。
所以他近乎於冷漠,無情,嗜殺的,走完了這一段路。
小殿下忽然明白了一個道理。
有些情緒,不是表現的越強烈,就越是有效。
越是憤怒的一劍,越是隱忍,越是陰柔,越是陰險。
因爲這樣纔有成效。
越是憤怒,越是冷靜,越是沉默,越是......無情。
易瀟眯起眼,緩緩向下看去,視線逐漸聚焦,跨越了雲層的天風,伴隨着並不算熾烈的微弱天光,降臨到了八尺山的山巔。
......
......
那座仙呂宮大殿之內。
殿內燭火飄搖,九個大棋公的位子都已經擺出,而缺席了好幾個席位......有些是不願前來,有些則是永遠的來不了。
棋宮的保皇派,徹底擁簇大君的那一派系,在顧勝城回到棋宮之後,這一派系還留着最堅固頑強的一份子,最終帶着爲數不多的精銳妖族連夜離開了八尺山,即便是今日,兩個大棋公的位子依舊留給了保皇派的領袖,只可惜在顧勝城大婚之時,他們仍然沒有前來。
所以接下來要迎接他們的,就是西域八尺山無窮無盡的追殺和截堵。
風白派系的擁簇實在太過弱小,直接被顧勝城無情地剷除。
不願前來的大棋公,將要面臨的結局......無非是被顧勝城釘死在八尺山,或者把顧勝城釘死在八尺山。
於是這一日的大喜之宴上,有些舊日的妖族同僚,看着空缺的席位,唸到昔日的交情,不由生出些許的感慨和惋惜。
大殿裡的燭火搖曳,雪氣如仙氣,盎然氤氳如仙境。
顧勝城站在仙呂殿的正門,他沒有披着那身厚重的玄武黑袍,而是穿着北魏風格的婚服,衣襟上掛着一連串的華貴物事,鑽石,珍珠,黃金,而這些物事的設計太過繁雜,堆疊起來,看起來有些滑稽,可笑,像是江湖裡所謂的暴發戶。
在場的大小棋公不懂。
他們只知道,這是人類世界裡最貴重的東西了,但以如今主公的身份,以八尺山的底蘊,這些東西......不過是世俗界的糞土罷了。
可是隻有在最底層掙扎的那些人,連飯也吃不飽,衣服穿不上,終日忍受侮辱,飽受飢寒交迫的那些人,才知道這些“糞土”,究竟有多麼重要,意味着什麼。
顧勝城擡起頭。
然後揚起眉。
然後輕輕吐了一口氣。
他當着這些大小棋公的面,緩慢擡起手,拽出自己身上的第一顆純金鈕釦,然後連同別在衣襟上的水晶白花一同拽出,丟在地上。
接着便是一陣跌墜的聲音。
鑽石跌在地上,被顧勝城一腳踩過,四分五裂,他平靜踏過這些世俗界的“糞土”,走向了大殿內環形的高臺。
高臺圍繞着一層紅簾,從仙呂宮大殿垂落的紅色錦緞,將高臺內裡的那位新娘,遮掩的嚴嚴實實。
只能隱約看到,那位新娘,似乎坐在仙呂宮的王座之上。
隔着一層紅簾,顧勝城看到了模糊的身形。
秋水單手撐着下頜,這個姿態,他擺了許久,沒有動用元力,勉強可以撐住下巴。
像是一個睡美人。
顧勝城注視着這層紅簾,他緩緩地想,當所有的憤怒消去之後,還能剩下什麼。
不是倦怠,而不是疲憊。
而是一種近乎於漠然的情緒。
同樣的,當極致的喜,與極致的悲,都揉在了一起。
顧勝城麻木地想,自己可能已經沒了什麼知覺。
這場大婚之宴,擺給全天下的人看,無論如何,西關,北魏,齊樑,都知道自己今日大婚。
八尺山外的警戒放得很空,如果有人前來,侍衛也會讓出一條道路。
他期待着有這麼一個人,江輕衣也好,北魏的陳萬卷也好,或者齊樑的二殿下,是誰都可以。
他在等這些人忍受不住心頭的憤怒,然後在今日趕到棋宮。
顧勝城心底還有一個人。
江輕衣,陳萬卷,蕭布衣,都不如他。
因爲自己從來不曾將他們當做自己的對手。
所以那股熄滅的火焰,近乎漠然的蔑視,都會被湮滅,最後散去,即便他們來了,死在了自己的手上,也不會有死灰復燃的情緒,最多的,就是以人血還人血的復仇快感。
他想要殺人。
顧勝城眯起眼,感應着這股疏離的漠然感。
大道漠然而無情,世上九品難破境。
若是不能將情緒壓下,如何破境?
他魂海里的那道門檻,出現了一絲一毫的破碎感,像是那道阻擋了天人之隔的天塹,就此裂開,不再成爲阻隔。
也正是此時,顧勝城忽然擡起頭,像是看到了一個熟悉的朋友,瞳孔裡猛然迸發出熾熱的光彩。
八尺雪山上,溢散雲層中。
小殿下神魂同樣感應到了顧勝城的存在。
兩人九品境界的門檻幾乎在同時破裂開來。
八尺山下,小殿下神魂翻滾,蓮池沸騰,龍蛇蔓延雙臂,他緩緩卸下紫匣,將其插在雪地上,然後將雙臂擺成張弓搭箭的姿態。
這一箭蓄滿,雲海翻騰,垂落天光,宛若蛟龍。
山下有人喃喃說道:“我有一箭,當做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