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甲城的邊線,兩撥甲士,沉默而無聲的對峙。
大雪紛飛,塞外孤風。這片大地上風割如刀,在大雪狂亂的日子裡,死去的人不知幾何,今日之後,還會有更多的人死掉......但所有的一切,都是爲了迎來第二年新春的重生。
段無胤披着湛藍色的披風,面容病態而慘白,他攥緊了手中的繮繩,勒馬而停,栓系在脖前的細繩被風吹開,那件披風被吹得高高拋起,最後在風雪當中化爲一個細小的黑點,最後消失不見。
他的面色有些複雜。
鍾家的隊伍已經從拒西防線撤走,這一撥甲士來自洛陽加急趕來的騎兵,踏雪而來,爲了這場談判。
拒西防線的戰役,不知道還要打上多久,以江輕衣和麾下西關十六字營的血性,即便再耗上十年,也難以分出生死勝負,洛陽面臨着太大的壓力。
而南線戰爭的全面爆發,給大魏帶來了前所未有的緊迫,天狼王城的攻破,讓滅國的危機燃燒了眉頭......於是就有了這場談判。
段小侯爺的眼神有些複雜。
他看着前面披着龍袍,身形瘦削,卻在風雪當中顯得巍巍不動的男人,心中五味俱全。
更多的是艱澀。
這場談判意在合攏西關,他本以爲......陛下會親自道歉認錯,承認所有的過失,爲死去的那些西關將士給出一個交代。
西關北魏本是一家,齊樑在前,何須再鬥?
風雪當中,曹之軒下了馬,紫袍大國師玄上宇同樣翻身下馬,與之隨行,兩人走近城門,擡起頭來,看見了那位肩頭披着翻飛白袍的年輕藩王。
城頭城下兩撥將士俱是沉默。
曹之軒無聲笑了笑,徑直走入黑暗的城門當中,過廊當中兩側火光繚繞,在風雪當中明滅黯淡,段無胤跟在身後,低垂眉眼,面無表情。
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
並非是和平的談判,而是一場並不能算多麼穩妥的刺殺。
在涼甲城,刺殺西關的藩王江輕衣。
段無胤與江輕衣錯失了交手的機會,但他知道這個年輕藩王的造化深厚,得了半部浮滄錄之後,硬生生從大稷山脈的伏殺當中逃出生天,重傷了鍾玉聖。
鍾玉聖是個什麼級別的修行者,沒有人比段無胤更加清楚。
他身負吞噬相,在拒西防線伏擊江輕衣那一戰未曾出手的原因......是因爲那時他還不夠強大,吞噬的血氣與造化,與鍾玉聖相比,差了不止一點。
此時不同於彼時。
段無胤眼觀鼻鼻觀心,知道那位西關藩王再是了得,也不可能是自己的對手......只是接下來能否順利的殺之,便成爲了一個最大的問題。
而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紫袍對此一無所知。
他並不知道曹之軒鐵了心要以這種手段,殺死江輕衣,來強行徵用西關的兵力。
一個人在賭桌上心平氣和的保持平局之姿二十年,現在一夜之間輸光了,哪裡還有理智可言?
他巴不得把所有的籌碼全部壓上,輸光了就再一次壓上,甚至不惜一切代價,借出能夠翻身的籌碼,一次又一次的劍走偏鋒。
這樣的人,要麼輸得越來越慘,直至最後一無所有,連自己的生命都輸在賭桌之上,要麼成爲最後的贏家。
只是贏下來,要付出的代價無比巨大。
向前去看,回頭去看,身邊都已無人。
他們當上了壓在桌上的籌碼,無論輸贏,都是死路一條。
等到賭徒清醒的時候,纔會發現......
死盡了。
死絕了。
......
......
十二月末,並無年關。
蘭陵城處在一片沉默的氛圍當中,家家戶戶,象徵性的在門口掛了兩隻燈籠,除此以外,並無其他動作。
在這段沉默的日子,唯一有所期盼的,就是前線傳來的線報。
齊樑的大軍......
登錄了北魏的江岸。
破開了天狼王城。
接下來一路勢如破竹,攻破擋路的守軍,所過之處,北魏的九座城池看樣子都會陸續被齊樑攻下。
這是一件令人值得高興的好事情,但陛下的身體卻不容樂觀。
蕭望並沒有親自出徵,而是將那枚紫金虎符交到了二殿下和齊恕的手上,這場伐魏之戰,全權授予了手底下的年輕人。
蘇家的大小姐日日待在空中樓閣,束手無策。
大榕寺的青石菩薩......似乎也沒轍。
躺在牀榻上的老人面色不再蒼白,而是帶着紅潤,他靜靜躺在黑暗當中,享受着與世隔絕的安靜。
屋外也是一片安靜。
但江的那一邊......是火焰紛飛,刀劍交錯,血液拋灑,鐵蹄錚鳴。
他像是聽到了喧囂的吵鬧聲音,微微勾動脣角,腦海當中想到了某些熟悉而又陌生的畫面。
大旗插在洛陽城的上空,黃昏將浸血的影子拉到地平線外,有人高高舉起了手中的長劍。
那一天是雨是雪是大風都不重要。
那一天,是太平。
......
......
以小殿下如今的修爲,從天狼王城趕回齊樑,並不需要耗費多少時間,一路劍氣開道,浩浩蕩蕩劈波而行。
蓮衣飛舞,鼓盪雙袖。
魏靈衫還在聖島休養,大師兄陪在她的身旁,不會有事。
對於易瀟而言,大修行者不好插手戰場,所以有一件比南北戰爭還要重要的事情。
腦海當中一團亂麻。
鹿珈鎮的火光......
那個叫做胭脂的女人......
蕭重鼎的死......
現在看來,自己在那一日心頭忽然迸出來的火焰,就像是被猛地點燃了火星,無風自燃,接着愈演愈烈,最終不可遏制,取了紫匣,登了雪山。
終於冷靜下來,從一個局外人的身份去看,這一切的頭尾,似乎有了一些思緒。
蕭重鼎在前赴鹿珈鎮之前,曾經去過大榕寺,誰也不知道他見到了什麼,只知道自此以後......青石便修了閉口禪。
斷掉了的線,在大榕寺,在青石。
......
......
陽關谷大雪壓頂,寺內一片清淨,易瀟推開寺門。
檀香嫋嫋,寺裡的小沙彌有些已經長大,成了模樣清俊的小和尚,披着僧袍的少年停下動作,看着一身漆黑蓮衣的小殿下推門之後,動作輕柔合上門環,帶着一絲疑惑開口:“你們的客卿......去哪裡了?”
寺內的佛塔裡,那個女子的氣息消失的乾乾淨淨。
無影無蹤。
易小安呢,她去了哪裡?
披着僧袍的少年眸子裡微微黯淡,輕聲說道:“回殿下大人......客卿大人去了很遠的西方,以後都不會再回來了。”
易瀟有些微惘。
西方......
西關?西域?
還是......八尺山?
他抿了抿嘴脣,腦海裡閃逝過了諸般念頭,在自己出事的那段時間,荒人和妖族正好西掠,易小安她若是去了八尺山那替自己尋仇......等等,以後都不會再回來了,是什麼意思?
僧袍少年向着易瀟輕輕一揖,緩緩轉身,面向着大榕寺的墓碑,表情沉重而嚴肅:“寺裡的客卿大人蒲燈大師,在十年前坐化,去了西方極樂世界,雖然不知道殿下大人爲什麼會覺得吃驚,但客卿蒲燈......的確早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而且再也不會回來了。”
易瀟的表情有些錯愕。
“我說的不是這位客卿。”
“寺裡......就只有這一位客卿。”
“我說的是那位女子客卿。”
“殿下說笑了,大榕寺裡,佛法清淨......怎麼會有女子客卿?”
“不,不是這樣的......”易瀟擡起頭來,望向那座佛塔,那座塔內,易小安的氣息被清掃的乾淨,連芙蕖的劍氣都未曾留下,“她在那裡修行過的......爲什麼會這樣?”
披着僧袍的少年雙手合十,頌了一聲佛號,溫柔說道:“殿下,開佛塔的人是您,入佛塔的人是監院大人......除此以外,再無他人。”
易瀟有些不知所措的回過頭,看到從殿外圍過來的小沙彌,他聲音帶着一絲沙啞:“你們......都記不得她了嗎?”
小沙彌的眼神裡帶着惘然,不知道易瀟在說些什麼。
“是個女人,一個年輕的,很漂亮的......紅髻別發,披着居士服,在佛塔裡練劍,在許願池旁邊砸過銅錢......你們記不得了?怎麼會記不得?這麼大一個活生生的人?”
一片沉默。
小沙彌怔怔看着小殿下。
“和尚——”
“和尚!”
大殿當中。
坐在蒲團上的青衫和尚,有些疑惑地轉過了頭。
“他們記不得了......”
“他們想不起來了......”
“他們全都......忘掉了易小安。”
青石的聲音,在大殿裡響起。
他認真的問道:“誰是易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