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聲畢，授課的夫子睜眼瞟了瞟手中的課本，道：“如歌，你起來與他們解解這段吧。”眉眼冷淡的這個孩子應聲而起。慕倩兒心中一顫。本上神眼色忒好了些，這孩子果然是轉世的子清音。慕倩兒就曉得，他無論轉成什麼模樣慕倩兒都是認得他的。
他一條一條解得頭頭是道，夫子拈着一把山羊鬍子聽得頻頻嘉許，神色頗盪漾，令慕倩兒想起十六師兄子闌當年在課堂上的風光。
如今，子清音在學堂上的這幅聰明相，慕倩兒瞧着，卻討人喜歡得很。
慕倩兒隱在學塾的窗格子外頭，直等到他們下學。
兩個小書童幫子清音收拾了桌面，簇着他出了門。慕倩兒也在後頭跟着，不曉得如何才能自然地顯出身形來湊上去跟他搭個訕。慕倩兒輾轉着，猶豫着，躊躇着。背後嗖嗖兩聲，慕倩兒下意識一拂袖子，兩顆疾飛而來的小石頭立刻撥轉方向，咚咚砸在路旁一株老柳樹的樹幹上。
動靜引得子清音回頭，三四個半大小毛孩子唾了聲，跑開了。邊跑邊唱着一首童謠，這童謠一共七句話，道的是“米也貴，油也貴，柳家生了個小殘廢。前世作孽今世償，天道輪迴沒商量。縱然神童識字多，一個殘廢能如何。”慕倩兒腦子裡轟了一聲。擡眼去看子清音的右臂。
天君他奶奶的。子清音是他的親孫子，他一顆心卻也忒毒了些，轉個世也不給備副好肉身，子清音右臂的那管袖子，分明，分明是空蕩蕩的！！！
簇着子清音的兩個小書童忠心護主，要去追那幾個小兔崽子，被止住了。那幾個小兔崽子慕倩兒瞧着眼熟，在腦中過了過纔想起是子清音的幾個同窗。身爲過來人，他們的心思慕倩兒自然摸得透徹，多半是自己功課不行瞧着子清音卻天縱奇才，於是生了嫉妒之心。可嫉妒歸嫉妒，默默在一旁不待見便得了，編個這麼惡毒的兒歌委實太過。哼，這樣不長進的兔崽子，將來吃苦的時候，就曉得當年做這些混賬事的糊塗了。
子清音左手拂了拂右臂那管空蕩蕩的袖子，微皺了皺眉，沒說什麼，轉身繼續往前走。慕倩兒看在眼中，十分地心疼，卻又不能立刻顯出身形，以防嚇着他們幾個，只能空把一腔心酸生生憋回肚裡去。
慕倩兒從黃昏跟到入夜，卻總沒找着合宜的時機在子清音跟前顯出真身來。那兩個小書童時時地地跟着他，跟得慕倩兒分外火大。子清音他戌時末刻爬上的牀，兩個小書童寬了他的衣裳服侍他睡下，熄燈後立了半盞茶的功夫，終於打着呵欠退下去睡了。
慕倩兒籲出一口氣來，解了隱身的訣，坐在子清音的牀邊，藉着窗外的月光，先挨近細細瞧了瞧他，再伸出手來隔着被子將他推醒。他嗯了一聲，翻了個身，半坐起來朦朧道：“出什麼事了？”待看清坐在他跟前的不是他的書童而是慕倩兒時，他愣了。他木愣愣呆望着慕倩兒，半晌，閉上眼睛復躺下去，口中含糊道了句：“原來是在做夢。”
慕倩兒心中哐啷一抖，急匆匆再將他搖起來，在他開口之前先截住話頭，問他：“你認得我？”慕倩兒心知他必定不認得了，方纔那句大約也只是被鬧醒了隨口一說，可總還揣着一絲念想，強不過要親口問一問。
他果然道：“不記得”，微皺了皺眉，大約瞌睡氣終於散光了，頓了半日，道：“我竟不是在做夢？”
慕倩兒從袖子裡掏出顆鴿蛋大小的夜明珠來，好歹藉着點亮光，拉過他的手蹭了蹭臉，笑道：“你覺得是在夢裡頭麼？”
他一張臉，竟漸漸紅了。
慕倩兒大爲驚歎。轉生後的子清音，原來如此害羞的麼？
慕倩兒挨着他坐得更近些，他往後靠了靠，臉又紅了紅。這樣的子清音慕倩兒從未見過，覺得新鮮得很，又往他跟前坐了坐，他乾脆退到牆角了，明明一張白淨的麪皮已紅透了，面上卻還強裝淡定道：“你是誰，你是怎麼進的我房中的？”
慕倩兒想起從前看的一段名戲，講的是一個叫白秋練的白鱘精愛上一個叫慕蟾宮的少年公子，相思成疾，於是乎深夜相就，成其一段好事。子清音這麼，令慕倩兒起了一絲捉弄之心，遂掩面憂鬱道：“妾本是妖國一名小仙，幾日前下界冶遊，慕郎君風采，於郎君結念，甚而爲郎憔悴，相思成災，是以特來與郎一夜巫山。”末了再含羞帶怯瞟他一眼。這個話雖麻得慕倩兒身上一陣緊似一陣，但瞟他的那個眼風，慕倩兒自以爲使得很好。
他呆了一呆。半晌，臉色血紅，掩着袖子咳了兩聲道：“可，可我只有十一歲。”
……
一柱香的時辰很快便過了。轉世的子清音比他尋常要有趣很多。看來這個凡世的柳家教養孩子，比九重天上孤零零坐着的天君教養得法些。慕倩兒略略放寬了心。
慕倩兒未同他說什麼因果前世，他也信了慕倩兒確然只是一個於偶然間爲他的風采傾倒，動了凡心種了情根暗暗思慕上他的小仙。只不過一直糾結於自己不過十一歲而已，是怎麼將慕倩兒這看來已超了豆蔻年華許多的女神仙傾倒了的，且自己還殘了隻手。
於是乎勸服他的這個過程分外艱辛。
慕倩兒期待他能像一般孩子那麼好哄，但他這輩子投生投的是個神童，將要是個才子。才子這等人向來要比一般人更難得說動些，於是慕倩兒只能指天指地發誓做保，時不時還須得配上些柔弱悵然的眼風，低泣兩聲，這麼一通鬧騰，終歸使他相信了。
臨別時他們彼此換了定情物，慕倩兒給他的是當初下界幫元貞渡劫時他送的那個珠串。這個珠串能保他平安。慕倩兒不能常陪着他，他帶上這個珠串也可叫慕倩兒不那麼憂心。他將脖子上套的玉佩取下來，套在慕倩兒脖子上了。慕倩兒湊到他耳邊，不忘將大事再囑託一遍：“萬不能娶旁的女子，得空了我便多來看你，等你長大了，我就來嫁給你。”他紅着臉鎮定地點頭應了。
慕倩兒離開後，沒有多長時間，子清音就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