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慕忒不勝酒力。
因子清音臨走時特特囑咐,時令的蔬果,每樣可以給子慕半個。慕倩兒理所當然便以爲那果酒也是每種味道的都喂他半壺,卻不想才兩個半壺下去,他就醉了,憨態可掬地直衝慕倩兒傻笑,笑着笑着,頭一歪便倒在水上睡着了。
丫鬟擔憂道:“小殿下頭一回喝這麼多酒,醉成這樣,還是由奴婢將他送去藥君府上看看罷。”
慕倩兒喝了這麼多年的酒,且喝的全是四哥這等高人釀出的酒,即便謙虛來說,於這杯中物也要算半個行家。子慕此番飲的這果酒,不過仙果屯久了發酵出來的,實在醉不了人,便是飲得再多,對身體也是沒妨害的。子慕醉得睡過去,只因從來沒大飲過,酒量太淺。況且方纔他睡過去時,慕倩兒暗暗爲他把了一回脈相,那氣澤比慕倩兒的還平和幾分,若單爲解酒便送去藥君府上,委實小題大做。慕倩兒沉吟了一會兒,與丫鬟道:“男孩子不用嬌慣成這樣,沒大礙的,你只帶着他回屋睡一睡,至多不過三更,他便能醒得過來。”
兩個丫鬟趕忙將子慕撈起來穿好衣裳,由子慕的親近丫鬟抱着先回去了。
又吃了些瓜果,將子慕沒飲完的酒混着全飲完,迷糊着打了個盹,睜開眼已戌時了。難爲岸上的十八個仙娥還無怨無悔地守着。慕倩兒精神抖擻地順了順頭髮,結上外袍。
好歹在萬妖國也共住過兩三月,子清音一些生活習性慕倩兒尚算得了然。猶記得以往這個時辰常被他拉去下棋。既有這麼一條前科立在面前,慕倩兒在心中左右估摸了一趟,覺得他見今應是仍在書房。又想起那扇子今夜還能幫慕倩兒驅一驅蚊蟲,便也沒回思念成殤的院子,直向他書房殺去。
書房外並沒人守着,慕倩兒敲了敲門,也沒個迴應,輕輕一推,門卻開了。外間仍沒人,蠟燭卻燒得很烈,映得燭影幢幢。
裡間忽地傳出兩聲女子的低咽。心頭一個東西重重一敲,慕倩兒茫然了半晌,耳根唰地燙起來。近日本上神桃花盛,連帶着盡遭遇些桃李豔事。一道門簾之隔,此番,該不會當頭紅運,又讓慕倩兒撞上了別人閨閣逗趣罷。
慕倩兒穩了穩心神,覺得子清音雖冷漠沉穩些,到底血氣方剛,今日慕倩兒碰見的這天上的一衆仙娥又都生得不錯,他夜裡對着一案的枯燥公文,定然十分煩悶,恍一擡頭,見着一位眉目似畫的小仙娥在一旁紅袖添香……
心中既感慨又古怪。
子清音斷了對慕倩兒的孽想原是件大功德,很該令慕倩兒喜不自勝的。但慕倩兒卻暗暗地擔心那眉目似畫的小仙娥並不真正地眉目似畫,便有些配不上子清音。
想來想去,終覺得寧拆十座廟也不能毀一門婚,便捏了捏燒得滾燙的耳朵,預備悄沒聲息地、輕手輕腳地、不帶走一片雲彩地溜了。
右腳將將往門檻跨了半步,卻聽得子清音柔柔一聲:“倩兒,你這一來一去的,到底要做甚?”
慕倩兒撫着額頭暗暗感嘆,溫香暖玉在抱他竟還能顧念到旁的動靜,真是個不一般的神。
簾子背後的燭火跳了幾跳,慕倩兒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子清音緩緩道:“那扇子慕倩兒已經題好字了,你進來拿罷。”
呃,既是他叫的慕倩兒進去,那慕倩兒進去倒也算不得唐突。慕倩兒原本就有些好奇那低咽的小仙娥長得什麼模樣,得了子清音這一聲,便立刻抖擻起精神,興致勃勃地一掀簾子邁了進去。
本上妖料得不錯。
這內室裡果然駐紮着小仙娥。
竟還不是一隻小仙娥,而是一雙小仙娥。
只是這一雙小仙娥衣裳都穿得很妥帖,齊齊地低頭跪在地上,左邊的一個肩膀一聳一聳,看得出來在流眼淚,卻默默無聞地,一聲兒也沒漏出來。
子清音坐在書案後,面前壘了一大摞文書,文書旁擱了個青花碗,碗裡的羹湯還在騰騰地冒熱氣。那一派正經的形容,也委實不像剛經了一番春。情。
慕倩兒心中波濤洶涌,終漫過高山漫過深谷,化作一泓涓涓的細流,淡定且從容地從子清音手中接過扇子,邊看扇面上新題的字邊漫不經心狀道:“這又是唱的哪一齣?”
子清音寫得一首好字,扇面上九個小楷分兩行排下來,寫的是“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方纔攤開扇子時慕倩兒尚且有些戰戰兢兢,生怕他題些“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應紅”之類的酸詩令慕倩兒傷情。
眼下子清音題在這扇子上的九個字,很令慕倩兒滿意。
屋子裡半晌都沒人聲,慕倩兒好奇擡頭,正撞上跪在右側的那名仙娥瞧着慕倩兒的一雙驚恐的眼。
那雙眼生得甚美,慕倩兒活了這麼久,竟從沒見過哪位女子的眼生得這樣美。再看她那一張臉,長得也要比今日慕倩兒見的大多仙娥經看些。可被這雙流光璀璨的眼睛一襯,卻索然無味了。
造化弄人,竟生出這樣一張不登不對的面容來,委實令人扼腕。
兩雙眼睛登時直了。那直愣愣的四道目光定定留在慕倩兒一張臉上,甚欠修養,甚欠規矩,瞧得慕倩兒不大歡喜。
子清音擡了擡下巴與那呆然望着慕倩兒的一雙仙娥冷冷道:“謬清公主,本君這宮裡實騰不下什麼位置來容你了,明日一早就請公主回東海罷。文落你倒很重情誼,若實在捨不得公主,你就同她一起嫁人了吧,你看怎樣?”
他這一席話冰寒徹骨,一併跪在地上的兩個仙娥齊齊刷白了臉色。
慕倩兒一愣。眯着眼睛打量了一番左廂那不漏出聲兒來飲泣的仙娥,模糊辨得出靜海水君形容的一張清麗臉龐,不是那靜海的公主又是誰。
那文落望着慕倩兒的一雙眼已恢復了澄明,一旁的公主仍自哀求哭泣。
慕倩兒看子清音今夜是動了真怒。自慕倩兒同他相識以來,尚未見他發過這樣大的脾氣。慕倩兒心中十分好奇,拿了扇子便也沒走,只在一旁端了只茶杯,衝了一杯滾燙的茶水,找了個角落坐了,不動聲色地等杯中茶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