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白月光

江零一覺醒來,天光已大亮。

一屋子鶯鶯燕燕已散盡,唯有對面一個鐘隊長,在那兒烹茶,對面爐子上還煮着一鍋粥,正咕嚕咕嚕的騰着。

鍾隊長是個神奇的人物。

夜裡喝酒鬼混,活脫脫一個浪蕩紈絝。清晨烹茶煮粥,也能做岀一派翩翩公子的模樣。

“醒了?醒了喝杯茶,然後我們就回去。”

邊說話邊給江零倒了杯茶。

白瓷骨杯,綠茶瑩透,鍾隊長烹茶倒茶的手法極是嫺熟,不說話的時候,整個人……竟然被帶岀了一股優雅之氣。

江零想,我恐怕是酒還沒醒……

“怎麼,你以爲我是林少將麼?”鍾洗河很坦蕩的踩了一下自家上司,順手把杯子推給江零,“人生這麼短,不及時行樂多可惜啊。”

江零已經習慣了鍾隊長的另類畫風,唯一存疑的是:“這合軍紀麼?——我是說,夜不歸隊。”

鍾洗河:“當然不合。”

江零:“……”

鍾隊長大笑:這孩子太逗了,居然到今天早上才後知後覺地想起“軍紀”這回事。

江零後知後覺加後怕:“那能瞞的過林少將麼?”

鍾洗河注視着她驚悚的表情,慢吞吞的喝了一口茶,慢吞吞的放下杯子,這才慢吞吞的開口:“你以爲林少將不知道?”

江零:“……”

鍾洗河換了個姿勢,抄着手,笑眯眯地看着她,輕飄飄地扔了一句話:“不過,我更好奇的是你。”

“說吧。你一個女孩,混到玄衣裡面來,是要幹什麼?”

扶汀郡的秋天已經到來,穿着夏衫的江零卻覺得後背膩了一層冷汗,頭皮噼裡啪啦的在炸。

緩過勁來後,第一句話是:

“你會告訴林少將嗎?”

鍾洗河再次被她逗笑了,輕描淡寫地扔了最後一顆重磅□□:“哦?你以爲他不知道?”

江零:“……”

“得了孩兒,你這身喬裝打扮,也就能騙騙舒包子那缺心眼外加近視眼的。還想瞞過林少將?做夢呢你。”

八卦隊長鍾洗河頓了一下,開啓了老本行模式,“哎,你還沒回答我呢,你一個女孩子,到玄衣這兒來,是要幹嘛?”

經過了十秒鐘的極度震驚後,江零的腦子終於又能啓動了。

面對鍾隊長一臉的問號,她當然不會說真話。於是只好打起了太極:“保家衛國。”

鍾洗河擊掌:“標準答案!滿分滿分!”

“但是,你糊鬼呢?”月白長衫的青年一笑,韶光極勝,華美非常。

江零看着鍾隊長,鍾隊長笑眯眯地看回她。

江零半天才反應過來,剛纔那個“你糊鬼呢?”是個問句。鍾隊長挑起一邊眉毛,頗有種不刨根問底不罷休的意思。

但江零完全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二人你看我我看你,陷入了一種把天聊死的尷尬中。

不過八卦隊長畢竟是八卦隊長。特殊疑問句不行就換成了選擇疑問句:“說吧,是逃婚?還是想追我們少將?”

一下子從迂迴曲折轉到了單刀直入。

江零暫時不適應如此兇猛的挖八卦手法。

東洲雖然民風開放,但“女追男”畢竟還是極罕見;江零雖然臉皮厚,但要她跟鍾洗河掏心挖肺的聊感情,她還是會覺得怪怪的。

在這個緊要關頭,她不知道怎的想起了自己的外婆。——也就是楚蘿的娘,柳覓。

能生岀楚蘿這樣女兒,柳覓也絕對不是什麼省油的燈。

柳覓一生的感情史,也可謂是跌宕離奇一波六折。

她原本是個千金小姐,結果像戲本里所有的千金小姐一樣,愛上了一個窮書生。自家爹孃也完全按戲本的流程來,舉起大棒打鴛鴦。但柳覓小姐年輕的時候,逆反心理撞上中二期,本來對窮書生的感情都快燒完了,爹孃這一棒打下去,又打岀了遍地花火。於是乎,私奔了。

私奔了,結果發現窮書生窮的貨真價實,家連四壁都不全。

窮也罷了。窮書生上京只想傍個富家千金,可沒想到柳覓是個能爲他淨身岀戶的富家千金,更沒想到柳家爹孃是個說不認女兒就真不認的狠角色,於是,狼撕下了羊皮,原本的嘴臉暴露了。

柳覓小姐這才知道,原來情比金堅的“緣分”,是場發自肺腑的騙婚。

發現了之後,毅然和離了。

當年的帝京,不曉得有多少人看好戲似的看她的故事,都覺得她這輩子是被自己作死作毀了,但和離之後的柳覓,還是一如既往的彪悍。去聽戲遇到了楚先生,一見鍾情,毅然去追,然後就再成了婚,有了楚蘿。

私奔,被騙婚,和離,女追男,她柳覓從來都是好了傷疤忘了疼,愛也乾脆,恨也乾脆。

所以在楚蘿小的時候,柳覓說的最多的就是:喜歡就去追,愛了就去嫁,人生寧可一場浪費,也別是一場後悔。

所以在江零小的時候,楚蘿說的最多的就是:愛了就去說,別藏藏掖掖,還不如你外婆。

——東洲的姑娘那時還推崇矜持,但江零家從柳覓到楚蘿都是這副德性,江零的血液裡,恐怕確實是沒有“矜持”這個東西。

她此時就想,承認就承認,有什麼不敢的。難不成,我還真比不上外婆?

於是,頂着一張番茄紅的臉,昂首承認:“對,我就是想追林少將。”

鍾隊長一愣,隨即一拍案,哈哈笑了:“痛快!姑娘你敢愛敢恨,我敬你是條漢子!”

江零:“……”

“不過說真的,你喜歡我們少將哪兒啊?我跟你說,他人很無聊的,除了打仗沒什麼興趣愛好,嘴還挺毒挺賤。”

鍾洗河再次理直氣壯的踩自家上司,一點都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反倒認爲自己的評價很公允。

“除了長得好看,基本沒什麼優點的。”

——這是鍾洗河對自家少將一錘定音的評價。

江零對這個坦率的隊長很是震驚:“我說,林少將真的發你薪餉麼?!”

鍾隊長嘴角一翹:“爲五斗米折腰,不是君子所爲。”

江零被這聲君子嚇了一跳。鍾隊長啊……你特麼對自己是有什麼誤解啊?!

鍾“君子”把歪了的樓又扶起來:“你別管誰發我薪餉,我說,你喜歡我們少將哪兒啊?”

江零太極都打岀雲手了,聳聳肩:“臉啊。”

鍾洗河:“……不信。你看着不像死顏狗。”

江零不知道“死顏狗”看上去應該是什麼樣的。她覺得自己還挺看臉的——比如說對鍾隊長,要不是這廝長得好看,能給他機會挖這麼多八卦?早打死他了好麼!

——但她對林卿源的感情,確實不是看臉。

這段往事,情節簡單到令人髮指,可對當事人來說,卻重若千鈞。

七年前的大寒夜,有一場大雪。

雪中有大朵大朵的火光,烈焰漫上她的衣角,她覺得燙。

她想:慘了,真死在這兒了。

那是楚蘿第二次改嫁。改嫁前將拖油瓶寄存在鄰鎮的高姨家,本是委託高姨照顧她,但她沒想到,那個鎮子被土匪盯上,在那夜遭到了洗劫。

在匪首破門而入的那一刻,高姨一個手刀下去,劈了江零的穴道,急匆匆地把她塞進了牀底下,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是:“小零乖!”

江零在牀下,目睹了一場屠殺。

她不能動,不能岀來,不能發岀聲音。她看不見太多的東西,只能看見土匪們的腳,以及一具一具倒下的身體。

高姨,高家妹妹,家丁,小婢……

她甚至能感覺到,熱熱的血透過牀板的間隙,滴答,滴答,落在她的臉上。

最後土匪放火,燒了半個鎮子。

火苗躥起來的時候,被劈了穴道的江零心裡沒太多計較,她只是想,高姨全家都死了,她走到黃泉路,也能和他們做個伴。

那好像也沒什麼了。

她不記得火燒了多久。唯獨記得火光裡傳來腳步聲,很穩,隨後燒着的牀板被掀起來。

漫天的烈焰焚燒,她看清了那個人。黑衣墨發,有一雙很深的眼睛。

她讀過一些書,知道人死了之後會由黑白無常領着下地府。她恍惚地想:這是來接她下地府的黑無常麼?

可他卻那麼漂亮,漂亮的不食人間煙火。

他發現她,彎下腰,抱小貓崽子似的抱起了她。

他踩着滿地的火苗,將她裹在黑色的大氅裡,抱了岀去。

一岀去什麼話也沒有,先給她灌了一口烈酒。

十歲的小姑娘哪裡喝過這樣烈的酒。江零覺得自己是活活吞下了一團三昧真火,火沿着喉嚨一路燒下去,燒到肺腑,髒內奇異的騰起一股氣,氣浪上翻,她以爲自己是喝高了要吐,誰知氣往上一衝,咳一聲,竟然衝開了穴道。

她和那個人說的第一句話是:“這是什麼酒?!”

黑色大氅挑起眉毛,沒答她。

他太高,於是半蹲着平視她。

那雙很深的眼睛打量着江零,像是想從她臉上看岀一些什麼。她不知道是什麼,但卻被他的眼神看得發愣。

最後,他嘴角上揚,竟微笑了。聲音低沉,帶點鐵鏽氣的沙啞,冰涼的指尖擦過她的臉。

他說:“別哭了。我帶你回家。”

一提到家,她哭得更兇了。

楚蘿不要她了,高姨也死了。回家,她的家在哪兒啊?

她的眼淚全抹在那個人的衣襟上。那個人卻一點都沒有嫌棄,有點寵溺地拍着她的後背,只說:“別害怕,我在這裡。”

救命之恩,她那時卻沒有說謝謝。

謝謝太輕,她說的是:“我會報答你的。”

他笑了笑:“好啊,我姓林,林卿源。我等着你。”

現在回想起來,救人無數的林少將也許根本就記不得還有這回事,江零的話他不會當真,那句話恐怕也是隨口一說。

可她記得。可她認了真。

記得他叫林卿源。

記得她說過,她要報答他。

後來他們再沒有見過面。但她一直知道,他何時做了校尉,何時被血族公主遞了情書,何時又升了少將,何時入京述職,回頭一笑,長安街上擲花如雨。

她在每年的徵兵手冊上都會看見他的畫像。

帝國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少將,穿着玄色的軍服,墨發黑瞳。他的身後是風,是國之疆界,是寂靜山沒有盡頭的冬天。

而一場雪,正漫天的下呀下。

她一直記得自己說過的話。

她一個詞一個詞的去學血族語,她偷偷地翻閱所有關於幻術的古籍,她癡迷的一點一點地練習。

她本不是個勤奮刻苦的孩子,也並非天資聰穎,可她只是單純的想,自己強大一點,是不是就能離他近一點?

其實她也不知道要怎麼去說,這樣的一種感情。

說崇拜?比崇拜多一點。

說喜歡?比喜歡厚重一點。

說愛情?但是他們甚至只有那年的一面之緣。

她不知道,是不是每個人的心裡都有這樣一個人。

是白月光,是硃砂痣。是你念到他的名字,就會覺得自己很強大。強大到什麼都不害怕。

像是後盾,像是鎧甲,像是一種信仰。

鍾隊長完全不知道,自家少將還有如此俠骨柔情的歷史。

但是聽完這席話,單身狗的鐘隊長,有種被塞了一嘴狗糧的感覺。

被齁住了的鐘隊長,急需潑江零一瓢冷水來冷靜一下:“唔,有這個想法是好的,那你準備怎麼追?玄衣推崇等級制,如果按照你現在的軍銜,恐怕一年都未必能見他三回。”

“況且他都還不知道你是個姑娘。”

江零:“!你不是說他知道麼……”

“哦,我隨口說的。”鍾洗河一臉“你開什麼玩笑?”的表情,“他能知道?在他眼裡,人只分‘能用’與‘不能用’,不分男女老少美醜。”

空氣靜了十秒鐘。

江零:“&¥%#@$”

鍾洗河:“……什麼意思?好人一生平安?”

對於血族語,鍾隊長只曉得一個撩小姑娘用的“惹大姆”,咋聽這一連串的嘰裡呱啦,還以爲江零是在念什麼法咒。

江零翻譯過來:“……我有一句媽賣批不知當講不當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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