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陰沉的夜色下,樹影黑漆漆的,像是一個個可怕的鬼影在飄拂遊動,萬籟寂靜無聲,偶爾有風吹刮樹梢的吱呀聲。
屋子裡的燭火昏暗至極,照得帳幔泛出青黃之色,紫檀木的傢俱嚴肅沉靜。
“今兒的燭火怎麼這麼暗,挑得亮一些。”董老太太歪在仰枕上,有氣無力的抱怨着,她不喜黑暗,便是晚上睡覺都要點着明亮的燈。
杜姨娘聞言,拔下頭上的簪子輕輕撥了撥蠟燭,屋子裡似乎稍微亮堂了一點,她轉身看着窗外道:“這幾日月色不好,顯得比平時更黑些。已經戌時正了,老太太安歇了。”
董老太太隨着杜姨娘的視線看過去,還有一扇窗不曾關上,恰好正對着一棵石榴樹。不免說道:“將窗戶關了吧,一眼看着那黑漆漆的樹杈,怪怕的。”
杜姨娘忙上前關了窗,一面恨恨說道:“那幾個小蹄子,不過叫她們去瞧瞧二少爺歇息了沒有,竟去了這麼久,就會偷懶,不知伺候着主子,改明兒要好生教訓一頓。”
“行了,明兒再說吧。你先伺候我歇了,別等她們了,還不知幾時能迴轉過來呢。”老太太一生病,心情就不好,脾氣比往日更大些。
杜姨娘無法,只得親子服侍老太太安歇了,自己歪在美人榻上打盹。誰知不過一會兒,兩人居然都睡着了。
幾個丫鬟回來,見二人都睡了,忙壓低了腳步聲,悄悄退了出去,到了隔壁屋裡守夜。
亥初一刻左右,竟是連丫鬟都昏昏欲睡不知所覺了。
原先杜姨娘關上的那面窗戶不知怎麼被風吹開了,發出呼喇的聲響。
老太太迷迷糊糊中感到有什麼東西在自己臉上爬,嚇得朦朧警醒,身子坐了起來,剛想喚人,誰知卻見窗戶口飄然而進一個黑影,接着又是兩個略顯矮小些的影子。
她慌得當即大叫起來,也不知是不是剛睡醒喉頭發乾,只是發出了輕微而壓抑的哼哼聲,連杜姨娘都不曾被叫醒。
“夫人,爲夫來看你了,你不高興嗎?”低沉的聲音從較高些的黑影處傳來,他的身影彷彿在飄動,慢慢靠近牀前,老太太嚇得抱了被子後退,被擠到了牀角里。
隨着人影的移近,她隱隱約約有幾分辨認出來,清瘦的臉旁,二寸來長的鬍鬚,雪白的膚色,一雙眼睛冷酷而冰冷,這像極了活着時的老太爺。
“你、、你怎麼,怎麼來了?”老太太哆哆嗦嗦的,她病得有點糊塗,記憶中老太爺好像沒了,又好像還在。
黑影穿着一身烏黑寬大的袍子,頭髮散開,他的嘴脣似乎並沒有動,可是老太太明明白白聽到他在說話:“夫人,爲夫許久不見你,在地府裡日夜念着你啊,這次跟閻王告了假,他準我來帶你走呢。夫人,咱們終於可以團聚了。”黑影說着在牀沿坐了下來,伸出一支雪白瘦削的手摸向老太太。
老太太嚇得身子蜷縮成一團,拼命大叫:“不要,不要過來。老太爺,你已經是地府的人了,我,我還在陽間呢,你快回去吧。”她雙腳踢着,不讓黑影靠前。
黑影倒是沒有再向前,只是冷笑出聲:“夫人,你莫非病傻了,你難道忘了你也已經到了陰曹地府,我可是特地來接你的啊。來,跟我走吧,閻王說你生前做了惡事,本來要下十八層地獄的。看在我給你求情的份上,勉強饒了你,只是免不了要在油鍋上走一圈,放心,只要你小心謹慎些,不會掉下去的。來吧,我們走。”
他說完,再次向老太太伸出了手,大有爬上牀要把老太太拉走的架勢。
“不要,來人呢,救命啊。老太爺,看在我們夫妻一場的份上,求求你放了我吧,別帶我走。”老太太一想到自己掉進了燒得滾熱的油鍋,就全身冒冷汗,大哭起來。
“夫人,你不想與我團圓嗎?我好不容易和閻王求來的機會呢,你若不跟我走,就要下十八層地獄的,除非、、、”黑影面無表情,似乎全身冒着寒氣。
老太太覺得自己快瘋了,當她聽到最後一個除非的時候,彷彿抓到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樣,瘋狂地哭叫起來:“除非什麼?老太爺,求你了,救救我吧,我們好歹夫妻一場,我爲你生兒育女的,你難道眼睜睜看着我被下油鍋嗎?”
黑影發出刺骨的冷笑聲,雙眼凌厲似劍,生生刺向老太太:“夫妻一場?呵呵,夫人,你不覺得可笑嗎?你自己說,你進門這些年,我可曾虧待過你?而你呢,你都做了什麼,你揹着我是怎麼對待我們董家子嗣的,嗯?”那個嗯字彷彿是從地獄裡冒出來的,帶着無盡的冰冷。
老太太心中狂跳,她對董家子嗣,也只有風荷母女一件事啊,可那不能怪她啊,是老太爺心太狠了,要把與她作對的母女供成佛一樣的,待她老了她還有什麼好日子過啊。那件事情隱秘至極,老太爺怎麼會知道?不可能,不可能。她驚恐地瞪向老太爺,想要尋求答案。
黑影似乎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呵呵笑道:“夫人,莫非你以爲做得人不知就行了,那也要看看鬼知不知道啊。爲夫就實話告訴你吧,咱們每一個人在陽間做過的事,地府的人都清清楚楚看着呢,都會在每個人的命理簿上記着呢。等你死了,下了地獄,就會按你在陽間的作爲一一懲罰呢。
夫人,來,爲夫帶你認識一個人,這個,你還記得吧,他是當年的劉太醫啊,夫人想起來嗎?劉太醫一生治病救人,本來有八十年陽壽好活的,可惜他不該做出陷害無辜之人那樣的事,生生被減去二十年陽壽,上個月也來地府報道了。就等夫人跟我們一塊兒去,好把此事了結了呢。夫人,咱們走吧。”黑影一面說着,一面指向身後一個作男子打扮的老頭,那老頭渾身黑袍染了鮮豔的血跡,瞧着恐怖之極。
老太太先前只顧看着老太爺,並沒注意到後頭的兩個人,這回順着老太爺手指的方向望過去,正對上一雙滿腔怨恨的眸子。那個叫劉太醫的人,惡狠狠地對老太太啐道:“要不是你,老夫還有二十年陽壽呢,都是你逼我的,是你逼着我說董夫人不是早產的。老夫一輩子救人無數,一生清白就毀在你這個惡婦手裡了,你親自陷害自己家的嫡親子嗣,罪名只會比我更重十倍,哼。”
“啊”,老太太發瘋般得大叫起來,對着老太爺磕起頭來,嘴裡胡亂說道:“老太爺,求求你了,你救救我吧。我真的是鬼迷了心竅,我不是存心陷害曲氏的,老太爺,看在她們母女如今完好的份上,你饒了我吧。我一定給你請高僧來超度,老太爺。”
也不知何時,杜姨娘已經醒來了,昏昏沉沉看着眼前這詭異的一幕,頭腦漸漸清醒過來,大叫出聲。她猛地從榻上坐起來,衝門口奔去,誰知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撲通摔倒在地上,她欲要爬起來,卻見眼前出現一隻白色繡着殷紅血跡的鞋子。她當即擡起頭來,看見一個頭發凌亂、衣衫襤褸,臉色掛着血水的老太婆,仇恨得盯着她。
“杜姨娘,你可還記得我,你要是忘了,我就提醒提醒你。你看看,我身上的傷,我胸膛是被你命人刺穿的,你要挾我冤枉董夫人,隨後又命人暗殺我,你真是好狠的心呢。”老太婆正是穩婆,一開始杜姨娘也未認出來,當聽她說到冤枉暗殺時,慢慢記了起來。
可她還存着三分僥倖,矢口否認:“我不認識你,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不要冤枉好人。”
穩婆一聽,指了指牀上被嚇得魂飛魄散的老太太,冷笑道:“姨娘,你看看你們老夫人,難不成你也要成了她那副樣子才肯承認嗎?告訴你吧,這種事,你老老實實認了還能少受些罪,不然不但你不得好結果,還會連累你的子女呢,報應會報到他們身上的。”
聞言,杜姨娘渾身顫抖,癱在地上說不出話來。
穩婆又添了一把火,哈哈笑道:“做父母的幹了壞事,兒女總要跟着受罪的。算起來,小少爺是逃不了一個被挖心的下場了,二小姐,嘻嘻,我不說你也能明白的。”
杜姨娘徹底崩潰,胡亂磕頭,口裡把什麼話兒都說了出來,也承認了自己的罪名。
“砰”的一聲,門被推開,明亮的燭火將屋子裡照得有如白晝,董老爺踉蹌得走了進來,不可置信地看着牀上和地上一齊磕頭的他的母親姨娘。
老太太見了董老爺進來,以爲他是來告別的,哭道:“長鬆啊,你快替母親求求你父親吧,母親知道錯了,是母親看曲氏不順眼故意陷害她的,母親一時作孽沒有想到後果會這麼嚴重啊,長鬆。”
董老爺整個身子劇烈搖了搖,杭天曜怕他打擊太大,忙上前攙住了他,扶着他坐在了椅子上,身後跟着滿臉是淚的董夫人,左右是風荷與震驚不已的華辰。
三個鬼影見此,紛紛退了下來,整齊得跪在地上。杭天曜輕輕揮揮手,扮演老太爺的人行了一禮退了下去,太醫和穩婆知道他們有罪,不敢輕易起來,只是跪着聽候處置。
老太太與杜姨娘見此,有點不明所以,加上房中透亮,心神漸漸回籠過來,怔怔得看着眼前這一切。
董老爺痛心疾首,看着老太太的目光明顯帶了冷意,半日後終於擠出幾個字來:“老太太,你爲何要如此做,她們都是你嫡親的兒媳婦孫女啊,你怎麼狠得下心,你是想斷了我們董家的血脈嗎?”
老太太之前生了病,身上發熱有點迷糊,加上被那場景一嚇,魂魄不全,才被幾句話詐了出來,此時卻有些反應過來,真是又悔又恨,希圖再挽回一下。她忙哭道:“長鬆啊,你不要聽錯了,我怎麼可能做出那種事來呢,都是他們逼我說的,我不敢不說啊,其實我真的什麼都沒做過呢。”
若說董老爺先前還有幾分母子情誼的話,這會子就連最後那一點點情分都被消磨掉了,都到這份上了老太太還不肯承認錯誤,她到底想要怎樣呢,毀了董家才甘心嗎?
“老太太,我念着你生養了我,凡事孝順你。你對清芷心有不滿我是明白的,但想來你也不過是不喜她而已,我實在沒料到你居然會恨她到這個地步。她自進府,從不曾有違揹你之處,你爲何就這般恨她呢,甚至連累了我們董家的子嗣。是不是你要我按着老太爺的遺囑休了你,你才滿意啊。”親生的母親爲了一己之私陷害自己妻子兒女,瞞着自己十幾年,那種悔恨那種痛苦只有董老爺自己能夠體會了。
而他更不能原諒的是自己,是自己的不信任才造成了悲劇的發生,倘若他全心信任董夫人,也許他們夫妻就不會走到那一步,他也不會失去自己的親生女兒。他恨自己,卻不知該如何挽回彌補,或者明知無從挽回,便愈加怨恨幕後的人,他的母親。
聽到被休那句,老太太徹底被激怒了,她這一輩子,進了董家門,就不曾得到過夫君一天的愛憐,甚至拿休書威脅她。她重重錘了一記牀,恨恨說道:“休了我,憑什麼,我犯了七出中哪一條?你與你的父親一樣,都被一個女人迷昏了頭,我就不懂她們曲家女人有什麼好的。
我替他生兒育女,操持家務,憑什麼我只要稍稍表示出一點對曲家對媳婦的不滿,就那樣對我,我在董家苦熬了幾十年難道還及不上她嗎?那個女人,早已背棄了他們之間的過往,轉頭另嫁高門了,可你的父親呢,他那麼沒出息,還一心一直念着,事事幫着她,到最後還要把她的女兒弄進門來堵我的心。
我憑什麼要喜歡她,我一看到她那狐媚的樣子,我就氣不打一處來。而你呢,你比你父親還要沒出息,捧着她當個寶,恨不得把整個董家都貼了她們曲家纔好。我偶爾說她一兩句不好,你就搶白我,你可是我生得,辛辛苦苦拉扯大,你就爲個女人頂撞我,排斥我,你說,你這是孝順的好兒子嗎?哼,你們父子倆一樣,都是糊塗透頂的人。”
這些年來,老太太尋不到機會發泄心中積攢了幾十年的爐火、怒火,今兒總算能一股腦兒都倒出來,心中滿意得很。
董老爺驚愕得看着自己孝順恭敬了一輩子的母親,他幾乎不能接受自己母親會是這樣一個人,爲了幾十年前一丁點恩怨就記恨一輩子,不惜陷害董家骨肉來達到她心中的目的。他不能相信自己母親會是這樣一個惡毒的女人,這個詞,他連想都不敢往母親身上想,卻不得不想起來。
他不知與她們說話還有什麼意思,他太累了,幸福美滿的生活被親生母親斷送,還差點失去自己這輩子最愛的兩個人。而他,同樣不能原諒自己。
他顫顫巍巍站起來,轉過身,緩緩說道:“老太太,從今往後,你就去佛堂爲父親祈福吧,希望他老人家能原諒你的所作所爲。杜姨娘,你自己選一種死法吧。”說完,他強撐着邁開腳,不敢去看旁邊的董夫人母女一眼。這一切,太沉重,他承受不起。
一邊是他的妻女,一邊是他的生母,他如何衡量呢?他不能真的依照父親生前的遺囑休了生母,那樣的事他一個做兒子的做不出來,以老太太的年紀被休怕是連孃家都容不下她,要她一個人流落街頭不成?何況老太太身上是二品的誥命,休了她總是要有一個合理的藉口的,卻不能翻出這件事來,那樣對董家會是致命的打擊。董老爺不在乎自己會貶官,但他不能害了兒女,華辰的官路剛剛開始,風荷在杭家不能遭人詬病,董家不容許傳出那樣的名聲來,那樣又如何對得起先人呢。
杜姨娘啊的大哭起來,死命抱着董老爺的腿求饒:“老爺,我伺候了你十幾年,你不看在我的面上,也看在兒女的面上啊,我知道錯了,我以後一定做牛做馬服侍夫人,求你饒我一命吧。我以後都改,我再也不敢了。”
杜姨娘是真的怕了,她心裡清楚,雖然董老爺這些年待她不錯,但那完全是因爲心裡惱恨董夫人才對她好一些的,其實董老爺對她壓根沒有多少情分。所以,她只能搬出兒女來,好歹她還爲董家生了兩兒一女呢,其中一個兒子還當了官,她不信董老爺會不看兒女的面,真的賜死了她。
“你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你想想,你進了我的門,我又沒有虧待過你,誰知你這婦人蛇蠍心腸,陷害正室夫人,你不死,或者還想連累兒女嗎?”董老爺說不出的厭惡,尤其厭惡自己,他跟這個惡毒恐怖的女人同牀共枕了十幾年,甚至與她生兒育女,一想到這,他就噁心得想吐。
他拼命踢了杜姨娘一下,抽出腳繼續往前走。
杜姨娘滾到地上,擡頭看見兒子董華辰沉痛得看着她,忙哭着對董華辰道:“華辰,我可是你親生母親,莫非你要見死不救嗎?你快求求你父親啊,我死了,你弟弟怎麼辦,他還那麼小。”
雖然也曾懷疑過當年董夫人一事與自己生母有關,但當證據確鑿之時,他還是無法相信。他明白杜姨娘有很多小毛病,愛錢財,愛攬權,不喜董夫人,可是那些畢竟還在他能接受的範圍內,但是這一次,陷害撫育了自己幾年當自己親生兒子待的董夫人,他實在無法接受,他更不知該以何面目面對董夫人和風荷。
若是可以,他寧願代杜姨娘受過,可是世界上沒有那麼多可以。但正如杜姨娘所說,生爲兒子,他怎麼忍心看生母赴死。
望着董老爺漸行漸遠的背影,他終於追了上去,撲通跪下:“父親,放姨娘一條生路吧。兒子知道姨娘罪不可恕,可姨娘畢竟生養了兒子,兒子不能看着她不管啊。”說着,他歉疚得回頭看了風荷一眼。
他知道,這樣委屈了董夫人和風荷,可是他確實沒辦法啊,生母犯錯,要他這個做兒子的怎麼辦?
風荷輕輕偏過頭,不想與華辰對視,不是她怪哥哥,而是她亦不知該怎生面對他。於風荷而言,杜姨娘是仇人,但她是哥哥的親生母親,倘若哥哥看着不管,到底有些冷情了,哥哥也不是那種人。
杜姨娘見董老爺停頓住了,哭奔上前:“老爺,你不能這麼狠心啊,你就讓我做牛做馬服侍夫人吧,我不想死啊,老爺。”
董老爺卻是不爲所動,以杜姨娘的罪名,死不足惜,他要是輕饒了她怎麼對得起董夫人,董夫人無辜受冤十幾年,難道就該白白受了不成?他擡腳向前,硬是沒有回頭。
“老爺,你放她一條活路吧。”讓人意想不到的是,爲杜姨娘求情的卻是董夫人自己。
她扶着風荷的手,一步步上前,走到董老爺前面與他對視,一字一句說道:“事情既然發生了,是非對錯既然已經明瞭,何必再糾纏於她一人呢。她確實有錯,但我與風荷如今都好端端的,饒她一命又何妨,逼死了她也挽回不了什麼了。”
董夫人是真的看透了,即便老太太杜姨娘可惡,但她對她們本就沒有多少感情,也不會怪她們,她心裡怨的恨得自始至終只有董老爺一個。她以爲他是她終身的依靠,信賴他扶持他,而到最後,他寧願聽信無關之人的說辭也不肯相信她的清白,相信她對他的一腔情意。這樣的夫妻,又有什麼意思?
董老爺的眼神一點點黯淡下去,渙散開來。他何嘗不懂,他何嘗不恨自己,可是大錯已經鑄成,他處罰了別人又有什麼用,要是他當初再堅持一下,老太太和杜姨娘的所作所爲又有什麼用呢,關鍵的錯在他啊。
董夫人略微撇開頭,不去看他一下子蒼老了十歲的容顏,輕輕嘆道:“罰她服侍老太太吧,從此後,這件事就過去了。”
風荷沒有阻攔母親,她早猜到了董夫人會放過她們的,她尊重母親的決定。
“好。”這個字彷彿從董老爺胸腔中擠出來的,他有什麼資格拒絕?
……
夜半無人,幽暗的光影籠在董夫人身上,清淺又哀傷。十年的青春,十年的痛苦,一朝散去,可是誰又能還她十年呢,還有最初的信任與情愛。過去的總是過去了,不是誰死了或者誰錯了就能重頭再來的。
風荷挽着母親,將頭擱在董夫人肩窩裡,強笑着道:“娘,你打算以後怎麼辦?”
她清楚,與其看到董老爺變成那樣,董夫人寧願算了,讓一切消逝在時間裡,可她又不甘,她同樣是矛盾而痛苦的。但是風荷,她是一定要還母親這個清白的,做了就要承擔,要是承擔不起,那也怪不得旁人。
董夫人似乎與往常一樣,柔柔拍撫着她的背,摸着她的臉頰,微微笑道:“什麼怎麼辦?現在這樣不是很好嗎?”
風荷相信董夫人明白自己的意思,自己是在問她決定與董老爺怎麼辦,但是董夫人迴避了這個問題。她張了張口,終是什麼都沒有說,她應該再給董夫人一段時間的,今天的一切來得太突然了。
誰知董夫人卻是主動說了起來:“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又能怎麼辦呢?要我原諒他,我做不到;要我恨他,從此一刀兩斷,我也捨不得。風荷,你懂不懂,有些人,已經融進了生命裡,徹底的決斷只會讓自己活得更痛苦,在一起卻永遠隔着那重紗幕。
他那樣,我心裡其實也痛,母親與妻子之間,讓一個男人怎麼選擇?老太太,我亦不想怪她,你外祖母曾經跟我說過,是她對不起老太太,如果當年她沒有與老太爺暗中相許,或者老太太不會過得那般淒涼。我當然清楚,當年的恩怨情仇不是老太太針對我的藉口,但她一輩子都是個可憐人,我又何必與一個可憐可恨之人計較呢。
所以,你放心吧,我會生活得很好的,我還要看着我將來的外孫外孫女呢。風荷,你從小是個烈性的孩子,烈性不是不好,至少不會被人欺負,但是很多時候,你也不要太追求完美了,這世上何來十全十美的事呢。
我看姑爺,他待你也是不錯了,你不要希望他太多。男人,註定他們永遠不會爲了一個女人停留的,他們有自己的野心,有家族的責任,有許多不得已,倘若姑爺什麼地方對不住你,你不如隨他去吧,保持了自己的本心最重要。母親這些年的痛苦,都是因爲母親太在乎那個人了,否則母親還能活得自在些。”
女人,愛上一個男人的時候,註定了她這一生都將坎坷、彷徨、迷茫。爲他的在意而歡喜,爲他的不在乎而難過,爲他的背叛而痛苦。正是因爲董夫人看透了這一切,纔不想女兒也如自己活得那麼累。
風荷擡起頭,抱着董夫人的脖頸,喚道:“娘,女兒不怕。”
一剎那間,董夫人既酸又苦。
風荷是個聰明的孩子,自然明白自己是想勸她在男女感情中保留一點,但風荷的話表明了她的立場。她不怕!即便知道可能會受傷,即便清楚可能會痛苦,她也是義無反顧的,她愛上那個人,就要竭盡全力去爭取,飛蛾撲火般的勇敢。當結局失敗的時候,她也會堅強得離開,不爲一個男人而失去生命的激情,君若無心我便休。
第二日一早,董家就對外宣稱董老太太夢見董老太爺,心中難受,決定去佛堂精修,爲董老太爺來世祈福。杜姨娘不過一個小人物,沒什麼人會關注,跟着去伺候董老太太,別人只當她們是姑侄情深。
尋常時候,去佛堂靜修還是能錦衣玉食的,但這一次,兩人是有了過錯纔去的,董老爺狠狠心,命人一日三餐都是素齋,還不讓人去服侍,一切都要董老太太杜姨娘自己動手。她們兩個都是享福慣了的人,哪兒做得來繁瑣的家務,卻不得不去學,洗衣做飯,樣樣都要自己來,顯示她們的心誠。
董老爺沒有踏進過佛堂一步,他既不想看到她們兩人,又怕自己看了心軟,那樣就更對不起董夫人了。
而他自己,先是大病了一場,直接辭了官。命人將董夫人移到正院住,自己搬去了書房,家中庶務全部交由董夫人打理,再也沒有見過董夫人,他沒那個臉。
這般一來,董華皓就成了大問題,他今年只有十一歲,照理說也能自立了,但從小備受老太太杜姨娘寵愛,養成了驕縱的性格。讀書識字不行,脾氣卻是不小,家裡僕人哪兒壓制得了他。
董老爺如今簡直就是深居簡出了,連長子華辰都極少能看見他的面,更別提董華皓了。最後,倒把華辰的親事提上了日程,董家與陳家兩家早就說得差不多了,本是要等明年大婚的,眼下的情形,董家有意讓陳小姐早點進門,一來好給董夫人分憂,二者有了長嫂,也能撫育董華皓了。
陳家一開始有些捨不得女兒,欲要再多留一年,後來聽說董家跟先前不同了,重新由董夫人掌權,但董夫人性子淡薄,希望媳婦能早點進門接過家務,就鬆動了不少。
後來,風荷親自出面去陳家商議了一番,陳家終於同意讓女兒年內進門,日子定在十二月十五。好在陳家給女兒的嫁妝幾年前就開始慢慢準備的,這一來也不顯得太過急迫。倒是董家這裡,一切初初着手,董夫人一人忙不過來,風荷三五不時回孃家幫幫忙,或者差遣身邊能幹的幾個丫鬟回去搭把手。
這日,風荷剛從孃家回來,正要下馬車,車簾掀起,就見杭天曜眯着眼看她,眼神不善。
她自忖自己最近沒有招惹他,不知他發的什麼脾氣,扶了他的手下車,一面往裡走一面說道:“爺在這做什麼,是不是要出去?”
“我能去哪兒?你如今可是厲害起來了,連着幾日都不在家,也不問問我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有你這麼當人妻子的嗎?”杭天曜憋了一肚子不滿,前天代王妃去輔國公府探望他們夫人的病情,昨天去韓家祝賀侯夫人生辰,今天回孃家,他每日回來都見不到她的人,巴巴地望着院門口,就像個被人丟棄了的小狗。
風荷抿了嘴,停下腳步拉了他的手,嬉笑道:“忙了一整天,我腰痠得很,你給我揉揉好不好?我不是囑咐了含秋伺候你嗎,她一向妥帖,怎麼可能讓你沒吃飽沒穿暖呢,小心她聽見了當你看她不順眼呢,到時候不肯伺候你,我可再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人來了。”
杭天曜拼命板着臉,偏偏就是忍不住翹起了嘴角,只得捏了捏她耳垂,嗔道:“聽聽,誰家有夫君服侍娘子的道理,你倒是不怕人聽見了笑話你。對了,最近,只要你不在,柔姨娘媚姨娘兩個沒事就往我們院子裡跑,你上次不是說要她們尋個去處嗎,要不就快點吧。”
“怎麼,你果真捨得?唉,這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就怕她們不肯出去,到時候要死要活的反而多事,尤其柔姨娘還是府裡家生子。你說,你沒事招惹她們做什麼,有本事招惹就自己收拾了去,叫我背黑鍋。”風荷嘟着脣,憑什麼讓她背上妒婦的名頭,關鍵柔姨娘可是側妃的人,哪兒那麼容易出去。
“胡說八道,走吧,有好東西給你看呢。”杭天曜點了點風荷額角,拉了她快走。
院子裡卻在大興土木,風荷站在門口愣住了,半日看清了幾個丫鬟正在鬆土,把一株杏樹挖了出來,旁邊擺着三株還未入土的梅樹,詫異地問道:“這是做什麼?”
杭天曜指她去看那幾株梅樹,笑道:“你不是嫌這棵杏樹太高了擋着陽光嗎,索性叫人撥了去,又怕光禿禿的不好看,弄了幾棵梅樹來種上。再過一兩個月,梅花盛開,暗香浮動,豈不更妙。那時候咱們在梅花樹下煮茶看書,人生一大樂事啊。”
風荷笑着打量了他一眼,問道:“你幾時也風雅起來了,從前不是還酸我故作高雅嗎?”
杭天曜深深看了她一眼,卻不解釋。還不是因爲你喜歡這些,還不是因爲韓穆溪也喜歡這些,所以你總忘不了他,往後我也培養些共同的興趣愛好,或者就能彌補你心裡的一點點遺憾了。
現在,杭天曜勉強能理解風荷對韓穆溪的感情了,不是喜歡,應該說是知己,但便是知己也足夠他喝一壺醋了。他苦思冥想之後發現,只要自己能取代韓穆溪的位置,風荷就不會有遺憾了,他們的婚姻也能圓滿起來。
風荷笑着指點着丫鬟應該怎麼安置這三株梅花才顯得最好看,沒有發現杭天曜一臉的高深莫測,即使發現了,她也不會想到杭天曜會想得這麼深遠。
剛用完晚飯,小丫頭卻說平野在外頭求見四少爺,風荷忙催着他去了。平野這麼晚了到內院來找杭天曜,必是有要緊事。
杭天曜出去後,大概過了半盞茶功夫,打發了小丫鬟回來說有事要出去一趟,讓她一個人先歇着,她越發確定了心中所想。
這麼急着出去,自然不是等閒小事了,說不定關係到杭天曜的任務,會不會是皇上有重要事情要他去做呢。風荷輾轉反側,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能強迫自己先睡,反正如果有必要杭天曜回來後會告訴她的。
不及歇下,卻被響亮的雲板聲驚起,忙命人出去打探消息,自己更衣起牀。
很快,雲碧就匆匆忙忙搶了進來,白着一張臉子,高聲回道:“少夫人,三少夫人不好了。”
“你說什麼?”風荷唰的站起,握緊了手中的拳,強迫自己不要慌,要冷靜。
“三少夫人沒了。”雲碧也知事情不好,三少夫人雖然一直病着,但最近並無病情嚴重的消息傳回來,怎麼突然間說沒就沒了。要是尋常病逝還好,就怕裡頭有什麼貓膩,那就不能不小心應付了。風荷在杭家沒少被陷害,弄得丫鬟們都一個個提心吊膽的,什麼事情都會盡量往深處想。
沉煙忙上前扶住風荷的身子,風荷定了定神,輕輕應道:“給我取素淨的衣服來,我要去太妃娘娘那裡。”眼下還不知具體情形,到了太妃那裡就明白了。
賀氏就這樣沒了?她以爲她會堅持下去的,至少要看到兒女長大成人,或者確信新夫人不會害她兩個孩子,她居然在新夫人進門沒多久之後就去了。風荷的心裡亂糟糟的,相比起來,她更喜歡賀氏勝於蔣氏,蔣氏只是個被人寵壞的孩子,賀氏到底愛過恨過,她平靜的外表下掩蓋不住她的有血有肉。一個這樣的人,就這麼沒了,風荷幾乎不能接受,她甚至不曾見到自己愛了一輩子的男人最後一面。
忽然間,風荷發現自己身上的膽子有多重了,她曾經承諾過會護住丹姐兒與慎哥兒的,但賀氏尚在,她總不覺得有什麼不一樣的。如今賀氏一走,兩個孩子才真正麻煩起來,她要對兩個孩子負責了。對於還沒有當過母親的風荷而言,她是有些心虛的。
整個杭家,一下子燈火通明起來,各房各院的人都匆忙起身,匯聚到太妃院裡。無論賀氏曾經做過什麼,她死的時候都是以杭家三少夫人的身份去世的,杭家會給她應有的體面,風光大葬。
略微商議幾句之後,杭天瑾杭天睿去迎賀氏遺體進城,風荷同去。賀氏畢竟是個女子,有些事難免需要一個女人在那主持。大家太過匆忙,也沒來得及計較杭天曜的缺席。整個過程,杭天瑾就失去了魂魄一般,不言不語,最後還是杭天睿半拉半扶的將他弄上了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