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程顯祖起來的時候天還沒有完全亮,他要換上那幾條輪胎,他起身穿衣服的時候,大芹也醒了,程顯祖回過頭看着老婆那雙有些紅腫的眼睛說:“一會兒洗臉的時候用涼水擦擦眼睛,回頭上班讓人看見好像你在家受多大委屈似的。”

天上掉下了雪花,地上一層灰白,下雪的天雖然不愁沒人“打車”可並不好乾,因爲堵車路上不好走,一趟活用的時間也許是平日裡的一到兩倍。雖然熟悉道路,可客人要是偏要去堵車的地方,開車的也沒轍,因爲你要敢不拉,他就投訴你拒載。

程顯祖一邊換着輪胎一邊想,自己悶着頭奔錢沒什麼不對,老婆能理解他,可是理解和感受好像不是一回事。有個開始靠寫字後來靠罵街吃飯的作家說過一句話:“金錢不是萬能的,但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他覺得這個作家說了一句人話,而且說得一點兒也不錯。

程顯祖臨出門的時候對大芹說:“外邊下雪呢,要不然坐我的車送你上班去。”

大芹搖了搖頭沒說話,程顯祖又說:“今天下雪我也不準備幹到很晚,你要回來得早就給我打個電話,咱們今天晚上吃羊蠍子。”

果然不出所料,他忙活到下午四點的時候,剛剛把車份兒湊上,想起早上和大芹說的吃羊蠍子的話,他決定收車,與其在馬路上晃悠真的不如回家。他決定要跟老婆好好地聊聊,二大爺的話不可信,但也不能不信,就他對二大爺的瞭解和二大媽對二大爺的埋怨,他相信這是真的,如果說大芹真的有了什麼想法,到底是誰的問題呢,他想起了昨天她說的話:“老程,咱們過的這個日子是你不對還是我不對?”誰不對呢,這世界上的事有的時候真的說不清楚。

程顯祖給大芹打了電話:“我收車了,你能早回來嗎?東西我都買好了,我先回家準備好了,你進門就吃。”

“我正要給你打電話呢,我今天不能早回去。”大芹在電話裡說。

程顯祖覺得有點兒掃興,可他也拿不出埋怨老婆的理由,自己原先想好的事泡了湯,他答應了一聲掛斷了電話。

雪下了一天也沒停,路上撒了除雪劑黑乎乎的。由於北京最近幾年很少見到這麼大的雪,人們好像很興奮,天都黑了仍然是車水馬龍。程顯祖忽然有一個想法,去大芹幹活的飯店等着她下班,看看到底有沒有人送她。想到這他覺得有些臉紅,跟蹤自己的老婆,這要是別人他會馬上說他沒出息,但是爲了確定自己這個疑問還有更好的辦法嗎?這麼多年了,他沒對她動過任何不信任的心思,他從來都是信任她的。如果他去等她,什麼也沒發生他會覺得內疚,如果真如他所料,他會怎麼樣?這不是破案,當發現了重大線索會有收穫的喜悅,這個線索一旦被發現意味着什麼?想到這他猶豫起來,爲了證實這個懷疑他想找到答案,可這答案太可怕,證實它需要勇氣,因爲他還是不願意相信這是真的。

程顯祖又拉了兩趟活,因爲離老婆下班的時候還早,等他來到港澳中心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找了一個不顯眼的地方,他把車子停在停車場。飯店門口很熱鬧,程顯祖發現這裡的活也很多。門前的空場都是雪,白茫茫的,因爲這裡沒有撒除雪劑,雪在燈光的照射下分外地亮。主樓旁邊有個過道就是員工通道,那有一個保安的崗樓,比起飯店的正門,這裡顯得清冷多了,一縷燈光從樓的後面照到那,偶爾走動的人只是個人影。

程顯祖目不轉睛地盯着通道,此時他心裡仍然矛盾,到現在他也沒想出有人接和沒人接這兩種結果他要採取的對策。

電話響了,程顯祖拿起手機是四姐:“二哥,小梅生了,今天晚上九點多生的,是一大胖小子八斤半,跟老黑一樣一樣的,黑得像個泥鰍。”四姐的話音透着興奮。

“誰拉着你去的?”程顯祖問。

“我給來慶打了個電話,他是這孩子的乾爹,他不管誰管呢?”四姐說。

“好,好,我這有點兒活,忙完了我就去瞧瞧去。”

掛了四姐的電話,程顯祖心裡替小梅高興,可是想到這個沒爹的孩子,他不免又覺得今後怕是不那麼樂觀。來慶還是去了四姐那,他沒給自己打電話好像還是上次喝酒的那種心情,其實如果來慶真的是沒了媳婦,四姐也不錯,那是個多麼熱心腸的人呢!

剛放下電話,又一個電話打進來,程顯祖看着號碼不認識:“我是妞妞。”

妞妞?程顯祖一陣興奮,走了快兩個星期了,程顯祖有時候會想她,可他沒想到妞妞會給他打電話。

“妞妞,你怎麼想起給我打電話來了?”程顯祖想,這孩子爲什麼這麼晚了不睡覺?

“叔叔你在幹什麼?”程顯祖感覺到妞妞到底是孩子,回去這麼幾天她的普通話裡南洋味又濃了起來。

“我在等個人,你爲什麼不睡覺?”

“我和爹地還有媽咪在美國,我們這裡是白天呀。叔叔,我媽咪說再有二十三天,我們就回去了,到時候你等着我好嗎?”

“好,我一定等着你。”

“程,安妮很想你,她在每天算着時間,你看她一下子決了二十三天,提前祝你春節快樂吧!”羅傑接過電話說。

程顯祖客氣了一番掛了電話。在說話時,他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那個通道,生怕漏掉了大芹。

通道那裡靜靜的,正門來往的人也少了很多,沒過一會兒,大芹的身影出現了,程顯祖看着她,只見她一邊走一邊來回看着,好像在尋找什麼,並且飛快地往門口走,好像在躲避什麼。程顯祖眼睛盯着她到了門口,一個穿黑色外套的男人走了過來,程顯祖心裡一顫,果真是有個人,並且看打扮也不是她的同事,他是誰呢?

男人和老婆說着什麼,一個勁地指着路邊的一輛別克,看意思是在勸老婆上車,老婆搖着頭在解釋什麼,最後男人拉着老婆走進了車裡。

車子開動了,程顯祖也發動了車子跟在後面,他想起了那天拉的那個女人追奔馳的事,心裡一陣滑稽的感覺。程顯祖一直盯着到了自己家的衚衕口,大芹下了車,男人也下了車站在車外,又說了幾句話大芹朝家門口走去,那男人站在那看了一會兒上了車。

程顯祖在車裡想了半天,這個人是誰?不是同事爲什麼送大芹?單憑這點懷疑老婆是不是太簡單了?回家去問她怎麼開口?如果真如程顯祖想的那樣,大芹怎麼會說實話?就現在他看到的也不能說明什麼問題,現在就回家裝作沒事人,繼續跟蹤調查?可是心裡有事他沒法保持以往的心情,左思右想覺得爲難,並且心裡鬱悶異常。想到了四姐剛纔來的電話,心裡想,不如到她那去。先散散心再說,想到這,程顯祖掉轉車頭朝四姐的飯館開去。

四姐的飯館人來得特別多,每個桌子上的火鍋加上人們抽菸,屋子裡已經煙霧繚繞,程顯祖走進去,第一個看見他的就是四姐。

“二哥,我可真就納悶了,甭管什麼事,只要是我叫你,你就沒早來過,我怎麼得罪你了?”四姐說。

程顯祖正要解釋,來慶說:“二哥,別聽她的,趕緊過來看看,這小兔崽子真他媽的黑,跟黑狗蛋似的哈哈!”四姐打了來慶一下說:“你瞎說什麼,人家小梅樂意聽嗎,什麼蛋哪蛋的?”

三個人穿過飯館的後門來到後院裡,走到小梅屋子前四姐說:“等會兒我瞧瞧孩子睡了沒有。”

“進去瞅瞅不成嗎?”來慶說。

“一大老爺們兒,人家那坐月子呢。”四姐說。

“不是出了月子了嗎?”來慶說。

“出了月子深更半夜的也不成呀!”四姐說。

“姐呀,進來吧,沒事。”小梅在裡面說。

幾個人走了進去,燈光下程顯祖看見那孩子,閉着眼睛,頭來回地動着小嘴撅着,的確是個黑黝黝的小小子兒。

“瞧見沒有,又找吃的呢?能吃着呢?小梅,你餵了他沒有呀?”四姐看着孩子兩眼放光,彷彿這孩子就是她自己的一樣。

“剛餵了,這孩子看來是餓死鬼託生的。”小梅看着孩子說。

程顯祖看着孩子想起了老黑,可憐這孩子生下來居然就沒了爹。

程顯祖雖然不斷地說服自己,他不相信一個跟他風雨同舟的老婆能夠做出對不起他的事情,可這僅僅就是安慰自己,這些日子以來這件事就一直成爲他的心結。有的時候他甚至不願意拉去大芹幹活的飯店。他不打算再去做盯梢的事了,因爲如果證實了這是真的,他簡直就不能想象。可他又不願意這樣糊里糊塗地下去,他曾決心和大芹談一次,當然是側面地瞭解一下,因爲除了那個男人把大芹送到衚衕口,他眼下沒有證據。怎麼側面地瞭解呢?他一時也沒有具體的打算。

每次回家,只要老婆在,他都覺得特別地不自在,要問個究竟的想法是那麼強烈,可不知道怎麼問的困擾又讓他總是放棄,他就這樣一天一天地熬着。

到飯店去接程顯祖老婆的就是她說的過去的同學小耗子,對於小耗子的熱情大芹心裡很矛盾,他已經不止一次地來接過她。開始的時候大芹是拒絕的,上次同學聚會,小耗子對她就表示出了極大的熱情,對這種情況,她只理解爲對過去的懷念。因爲大芹那個時候是學校裡數得着的美女,小耗子雖然自認爲沒有追求的資格,但是他的確暗戀了大芹很久。大芹跟老程過了這麼多年,日子是平靜的,也正是這種平靜叫她木然和習慣了這一切,小耗子的熱情真如在她死水一般的深潭裡丟了一顆石子,如果說她開始還是沒太當回事,但那同學聚會的氛圍真的讓她忘不了,那個時候她覺得好像是脫去了一層殼又回到了本來的自己。可每次回來的時候,看着青燈冷屋又像鑽回到了殼裡,可心情卻遠不是從沒走出殼子以前的時候那樣平靜了。

以後他們又聚會了幾次,她都沒跟丈夫說,因爲大芹看得出來,丈夫對這個沒興趣,特別叫她傷心的是,她那天晚上的表白原是試探自己在老程心裡到底還有多少分量,得到的竟然是什麼反應都沒有。以後的每次聚會,小耗子都是開着他那輛烏黑鋥亮的別克車來單位接她,她沒法拒絕。後來他開始單獨地給她打電話,再後來就是到單位來接她,她回絕了幾次,可又一想小耗子沒能從上學的時候追求自己的夢裡醒過來,自己正好也需要這樣的夢境,這有什麼呢?只要自己不去更進一步就可以了。

小耗子小的時候瘦小枯乾,可現在可是個偉岸的男人了,和過去判若兩人,這讓她吃驚,更讓她想到,爲什麼有的人往好處變,有的人越混越不行呢?自己雖然到現在爲止也沒有別的想法,可對這個清冷的家真有了想法了,這日子就非得這樣過嗎?

小耗子走到她跟前說:“今天早點兒呀,我請你吃飯吧!”

“我在單位裡吃了。”

“單位能吃什麼,吃飯就是解餓嗎?它是一種消遣的方式,走吧,東直門那有幾家私家菜做得不錯,環境也古香古色的。”小耗子說。

“不成,老程今天回來得早,我要是不在家等他不好。”程顯祖老婆說。

程顯祖老婆並不知道丈夫什麼時候回來,只是想把這個當做回絕小耗子的理由,沒想提到了自己的丈夫,這可不是她的本意。因爲無論現在和小耗子的關係怎麼的模糊,丈夫這個詞總是敏感的。可是不拿這個當理由還有理由嗎?自己除了丈夫、兒子她還認識誰呢?她的生活裡除了上班回家還有什麼內容嗎?自己混得連說瞎話找理由都複雜不了,如果小耗子拿這個做文章這到底怨誰呢?

“唉,不是我說你,想當初你在咱們班裡可是個敢作敢當的人,誰承想你現在這麼前怕狼後怕虎的。”小耗子嘆口氣說。

“他辛苦一天了,我要是能早回去就想給他弄點兒什麼吃,哪怕是沏杯熱茶。”大芹此時說的是真心話,也是用這樣的話抵擋小耗子萬一有的打算。

“他等過你嗎?他辛苦你就不辛苦了?”果然,小耗子開始進攻了。

“女人嘛,嫁了人就得伺候丈夫孩子,誰不是這樣呢?”

“貧賤夫妻百事哀,我告訴你,人不能自己把自己拴上,一個人能活多少年,能享受生活又有多少年?男人沒出息讓老婆過苦日子,那他受罪都活該!”小耗子看着前邊說。

對小耗子的話大芹無言以對,默默地聽着,過了一會兒車子開到程顯祖家的衚衕口,她感到納悶,小耗子沒有堅持要領着她去吃飯,看來他並不打算強迫自己,就是說,小耗子不是她想象的那種人,看來他是真的對自己好。

兩個人下了車,小耗子說:“我知道強迫你去吃飯你也吃不痛快,因爲你心裡打鼓,其實我是好意,你呀,得想得開一點兒,何苦自己跟自己過不去,我又沒別的意思,只不過我腦子裡的你還是過去的那樣,也許我這是在做夢,做夢有什麼不好,夢想才能成真。”

這番談話就是程顯祖看到的那一幕。

小耗子的話叫大芹想了很多,這幾次聚會特別是小耗子的出現讓她心裡非常的不平靜。“貧賤夫妻百事哀”,這句話是句老話,大芹以前聽說過,可是沒有像這次聽了讓她動心的。和丈夫過了這麼多年,丈夫沒有錯,自己也沒有錯,所以,大芹那天才向程顯祖提出了一個自己一直悶在心裡的問題,過這樣的日子到底是誰錯了?大芹有的時候會反過來想,這樣的日子還是大多數,這哪有對錯?

直到現在,大芹也沒想過埋怨老程,小耗子這樣對待自己大芹往最壞處想過,大芹本應該拒絕,因爲在大芹看來,這畢竟是不正常的交往,是因爲小耗子是同學?還是因爲覺得日子的艱難?那是什麼原因讓自己沒有勇氣拒絕小耗子呢?這些日子大芹在老程不注意的時候會注意他的表情,心裡好像做錯了什麼事一樣,那天程顯祖回到家裡發火,大芹想到,是不是他已經看出什麼來呢?想到這大芹覺得既委屈又不服氣,委屈的是,她真的沒有什麼想法,不服氣的是,難道我就應該跟掛在牆上的鐘表似的,只有別人看時間的時候才能想起自己,而自己卻要永遠的精準?不管誰看還是不看?

臨近春節活特別的多,給羅傑開車有工資,他不在還能拉活掙錢,這可是個好機會,所以程顯祖早出晚歸地跑,自從發現老婆的事以後,程顯祖每次回到家心裡頭都彆扭,但就是沒勇氣問。如果能夠像以前一樣和她說說話,也許能夠看出老婆的言談舉止有什麼異樣,年底飯店也忙,大芹也回來很晚,大多數的情況下,程顯祖回來大芹已經睡了。他走的時候,大芹還沒醒,這下好,雖然兩個人睡在一張牀上,可是誰和誰也照不着面。

程顯祖是個好面子的人,雖然他總想找個知心的人說說自己的苦悶,這樣的事他是不會和任何人說的。既然老婆天天能回家,未必有什麼大問題,其實程顯祖在這點上是相信大芹的,他不明白的是,就是這樣的現象怎麼會在她身上發生,自己這麼多年以來並沒有對不住她的地方呀?他最想澄清的就是這件事。

傍晚大芹給程顯祖來了電話,叫他要是路過飯店的時候去她那一趟,把飯店發給員工過年的東西拉回家去,因爲她回來得晚,東西多也拿不了。

程顯祖答應了,可遲遲沒有去,活一檔接着一檔,他不捨得丟了活,也不樂意去那勾起自己的心思的地方。十點鐘的時候程顯祖來到了大芹工作的飯店門口,打電話告訴了她,大芹讓他等在外邊,她去拿東西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