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試很順利,單憑考後的感覺,黎少欽這些人就已經知道沒有問題了,爲此大家都興奮不已,因爲他們總算可以享受一個安心的假期了。
放假當天,黎少欽迫不及待地坐上了回家的火車,想起去年過年的時候,自己在回家路上出了一系列的意外,導致他最後沒能回家過年,直到現在,他已經離家將近一年半了,懷着對家人的愧疚和思念,此刻的他早已歸心似箭。
經過十幾個小時的長途跋涉,黎少欽終於回到了家,雖然漫長的旅途讓他疲憊不堪,但在看到父母和妹妹出現在門口等待自己的那一刻,他臉上的倦意一掃而光,一個箭步跑了過去。
父母年紀已經不小了,經歷過這麼多的風風雨雨,他們早已習慣把自己的感情埋藏於心底,只是微笑着對黎少欽點了點頭,而妹妹見到自己,則顯得非常開心了,歡聲雀躍,好不興奮。
回到家裡,不等黎少欽整理好行李,母親便走進廚房拿出早已做好了的熱騰騰的的飯菜。
有一年多沒吃過地道的家鄉菜了,尤其是媽媽親手做的,所以當黎少欽看到這些飯菜的時候,他的肚子頓時不自覺地發出了“咕嚕嚕”的聲音了來,引得一旁的妹妹咯咯直笑,父親也一臉笑意,慈祥地看着他。
黎少欽心中苦笑不迭,雖說人的胃是有記憶功能的,可他卻沒想到自己的胃懷舊到了這種程度,居然對從前吃過的菜反應這麼強烈。
“趁熱吃吧。”媽媽盛了一碗陳皮排骨湯端到黎少欽面前,黎少欽連忙起身,彎腰伸出雙手把湯接過,端在手上,擡頭對母親笑道:“謝謝媽!”
說完,他不顧一切便開始喝了起來,這種闊別已久的味道,馬上俘虜了他的味覺,當清涼甘甜的湯水流進胃裡,他感覺整個身體都活了起來,有種打通任督二脈的感覺,整個人都變得神清氣爽了。
一碗湯下肚,黎少欽滿足地放下手中的碗,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角,笑道:“媽你做的湯太好喝了,我小時候在家裡,最喜歡的事情有兩個,第一是吃媽你做的飯菜,第二是黃婆婆說書講故事。”
說到這裡,他忽然頓了一下,輕聲問道:“對了,黃婆婆她還好嗎,一年沒回來了,明天我想抽空過去看看她。”
不料,原本好好地家庭氣氛,卻在他這一問之後,頓時變得沉悶了起來,大家都沉默了下去。
黎少欽看出不對勁,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忙開口問道:“怎麼了?”
父母二人對望一眼,眼中都露出了憂傷的神色,最後,父親在猶豫了一會兒之後,終於開口了:“少欽,你黃婆婆她……在前兩個月剛剛過世了。”
“什麼!”這個消息猶如晴天霹靂,轟在黎少欽腦海深處,讓他一下子懵住了。
“過世了?”他自言自語道,不由自主地擡起頭來,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家人,喉嚨裡哽咽着問道:“怎麼會這樣?”
父親眼中閃過一陣難過之色,他猶豫了一會,最終還是做出了決定,對黎少欽說道:“去年這個冬天,實在是太冷了,尤其是那幾天,冷得村裡的人都不敢出門,大家都呆在了家裡,直到幾天之後,纔有人發現黃大娘凍死在了家裡,唉……”說完他一直搖頭,臉上露出沉痛之色,想必當時的情景是極其淒涼的。
黎少欽聽得鼻子一酸,差點沒忍住讓眼淚流了出來,他記得在上初中以前,黃婆婆是村子裡對他最好的一個人。
那時候,自己的家裡經濟條件很差,父母都外出務工了,小小年紀的黎少欽一直都是跟着黃婆婆一起過的。
黃婆婆是村子裡的一位孤寡老婦人,其實她以前是有丈夫的,早在半個世紀以前,抗美援朝戰爭爆發,新婚不久,她丈夫便參加了志願軍。
後來,戰爭打贏了,而她的丈夫卻永遠留在了戰場上,留下她一個可憐的婦人之家,孤獨終老,大半生都在孤苦伶仃之中度過,這其中的苦楚,外人是根本無法理解的。
據說,黃婆婆還是個黃花大閨女的時候,曾到秘遠的南方學過巫術,懂得很多民間偏方、治病怪法,村裡的很多人得了病,給她一看,煎一劑花葉草蟲之類的藥湯,給病人喝下,不出幾日便定然會好起來。
黎少欽小時候年幼多病,加上家境貧寒,每年都要喝幾回黃婆婆煎的蟑螂、蚯蚓之類蟲子做的藥湯,知了、蜘蛛之類的玩意兒也沒少吃,一來二去,便漸漸跟黃婆婆熟絡了起來。
黃婆婆不但醫術了得,而且還會講很多故事,尤其是嚇小孩兒的故事,最爲專長,什麼滿嘴血牙的大蟲,會眨眼睛的巨蛇,專吃小孩的山貓等等,常常嚇得黎少欽夜裡睡不着覺。
但這些故事,卻又似有着某種魔力,讓小孩子聽了頭一回,下回還想要再聽。
他還記得小時候經常去河裡抓魚仔,山上打麻雀的事情,回來就把這些野味拿給黃婆婆煎來吃。
而黃婆婆也似乎無所不能,經過她的妙手煎出來魚兒,那味道簡直是無比鮮美,想到以後再也沒法吃到這些美味了,黎少欽心中便感到一陣無奈和酸楚。
黃婆婆一直都是一個很節儉的人,一身粗布衣服穿了十幾年,但她在給黎少欽做吃的時候,柴火鹽油卻一點都不省,做出來的味道那真是舉世無雙,百吃不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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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是,每回做好吃的,黃婆婆自己卻不吃,就笑眯眯看着黎少欽吃,那時候黎少欽還小,倒沒想太多,後來每次回想起來,心中都是滿滿的感動。
懂事以後,他曾暗暗發誓,等到自己工作以後,一定要好好孝敬黃婆婆,絕不讓她再過這種窮苦的日子了。
卻不想現在已是天人相隔,再無孝敬的機會。
父親的話猶如噩夢,讓黎少欽感到無所適從,一陣強烈的內疚感,就像一隻響着懺悔經的木魚,不停地敲擊在他的心頭。
“她葬在了哪裡?”黎少欽放下碗筷,努力平息自己說話的語氣,他已長大成人,不再是父母眼裡那個愛哭的小孩了。
父親和母親對望一眼,父親說道:“葬在她家後山的山頭處,那裡有個新墳,就是她的。”
黎少欽聞言,慢慢站起身來,說了一句:“我去看看!”說完便徑直離開了,留下父母二人相顧無言。
不一會兒,黎少欽來到一間低矮的瓦房前面,那是黃婆婆曾經的家,從外面看去,這間瓦房早已經破敗不堪,禦寒的功能幾乎喪失殆盡,想到黃婆婆在與寒冷作鬥爭的情景,黎少欽忍不住哭成了個淚人。
在黎少欽的記憶中,黃婆婆的家一直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收拾得非常乾淨,不想如今卻變成了這幅模樣,想必是黃婆婆在最後的歲月裡,由於行動不便,不能繼續打理所導致的吧,想到這裡,他心中不禁感到無盡的淒涼。
停留了一會,黎少欽便直奔後山去了,一路走上去,身邊的每一處都是那麼熟悉,黎少欽至今依然清晰記得,小時候自己在這裡爲黃婆婆撿拾柴火的時光,那是怎樣的一種美好?
如今變成了這幅光景,是命運的不公嗎?還是命運本就是如此?
一路順着山間小路往上走去,不多久,他來到了山腰上,順着山脊走過去,很快便看到了一處山頭,山頭有被削平了的痕跡,一抹新土在這翠綠的山間顯得極其扎眼。
黎少欽慢慢做了幾個深呼吸,平息了一下自己的心情,而後邁着沉重的步子,慢慢向前方走了過去。
“汪汪汪……”一陣狗的叫聲從前方傳來,一道瘦小的影子在前方站了起來。
“小斑!”黎少欽失聲叫道,此刻他的聲音都顫抖了,小斑是黃婆婆家裡養的一條狗,與他有着很深厚的感情。
他想起第一次與“小斑”相遇的情景,那是自己剛上初中的那會兒,記得有一個週末,在放假回家的路上,他遇到了一條被遺棄的小狗,那小狗看上去骨瘦如柴,一副餓了很久的樣子。
黎少欽看它可憐,就呼喚了他一聲,不料那小狗竟就真跑過來了,任憑黎少欽撫摸它的腦袋,非常乖巧。
一人一狗玩了一會,後來黎少欽要回家了,便起身與小狗告別,卻不想那小狗居然緊緊跟在自己身後,趕也趕不走了。
由於擔心帶小狗回家,會被爸媽責罵,黎少欽只得把它寄養在黃婆婆家裡,一來二去,小狗漸漸長大了,並且把黃婆婆的家當做是自己的家了。
“沒想到還能再相見啊……”黎少欽輕輕說了一句,心中帶着無盡的愧疚,此刻他的眼淚在眼眶裡不斷打滾,他對小斑拍了拍雙手,喜極而泣叫道:“小斑,過來。”
小斑起初見到黎少欽的時候,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並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待它聽得這聲音之後,才最終確認,這就是它曾經最熟悉的小主人啊!
下一刻,它終於動了,它發了瘋般朝他跑過來,他終於再也忍不住了,任由眼淚奪眶而出,順着臉頰簌簌滑落下來,淚水流至脣間,一股酸辣的味覺從舌尖傳來,他卻全然不顧這些了,因爲小斑已經來到了近前。
只見它高高躍起,一雙前爪緊緊按在黎少欽的雙臂上,尾巴撲簌撲簌地搖擺着,還不住伸過嘴來,發出“嗚嗚嗚”的叫聲。
這麼多年過去了,小斑如今已經變成了老斑,身上的毛已經開始大塊大塊地脫落,有一撮沒一撮,顯得亂蓬蓬的,猶如一個老態龍鍾的老人。
不過此刻,它還是像當初那個小斑一樣,對這位小主人不斷親暱撒嬌,盡顯它當初調皮的模樣。
“呵呵!”黎少欽被它親暱的動作弄得癢癢的,忍不住笑出聲來,他擡手擦了擦眼角的淚花,看着小斑,說道:“小斑,你常常來這裡嗎?”
“嗚嗚嗚……”小斑發出一陣低吼,聲音之中似乎帶着無盡的悲傷。
“辛苦你啦……”黎少欽撫摸着它身上的毛,輕輕把它的前爪放到地上,指了指前面的方向,說道:“走,帶我去看看黃婆婆吧。”
“汪!”小斑似乎能聽懂人話似的,率先衝了出去,走在前面帶路。
黎少欽連忙跟上前去,不一會兒便來到了一個新墳地上,一個孤零零的墳頭出現在眼前,周圍是嶄新的泥土,顯得那麼刺眼。
黎少欽靜靜地站着,忽然,他雙膝一軟,“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小斑靜靜坐在一旁,吐着舌頭不停地喘氣,歲月已經把它的體能和活力剝奪得所剩無幾,它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剩下的時間,它都在等待着某個時刻的到來。
黎少欽把手放在小斑的頭上,輕輕地撫摸起來,他閉上雙眼,就這樣安靜地跪在地上,什麼話都不說。
很快一個小時過去了,一人一狗就那樣靜靜地守護在黃婆婆的墳墓前。
“黃婆婆,小斑,我們三個好久沒這樣在一起啦……”黎少欽小聲說着,臉上恢復了平靜。
他擡起頭來看着天空,天上是一望無際的藍,一眼看不到盡頭,誰也不知道遠方到底有着什麼。
人有時候是奇怪的,明明知道沒有天堂,卻還是寧願選擇去相信它的存在,難道總要等到最親愛的人離開自己,永遠不再回來之後,他們才能變回那天真的一面嗎?
下一場雨好嗎?黎少欽心中天真地想道,他知道,如果此刻雨點打在自己身上的話,自己會好覺得受一些,當然,他知道這是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而已。
“沙沙沙……”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小斑回頭看了一眼,“汪”地叫了一聲,站起來不斷衝身後搖尾巴。
“哥,你打算在這裡留到什麼時候?”妹妹在身後問道,“爸媽很擔心你,叫我來看看。”
黎少欽回過頭,看見妹妹蹲在地上,手裡拿着一小碗肉塊喂起小斑來,小斑吃得很慢,年老體弱的它,也許已經咬不動骨頭了。
“我知道了,我這就跟你回去。”黎少欽淡然道,他再次轉首望向那低矮的墳頭,柔聲說道:“婆婆,我要走啦!”說着他站起身來,伸手拍了拍膝蓋的泥土,然後閉上雙眼,試圖去想象出一副道別的情景出來。
過了一會,黎少欽睜開眼睛,對妹妹說道:“好了,我們走吧。”說完,他邁開步子,率先走在了前面。
妹妹看着他的背影,眼中露出一陣猶豫之色,忽然她快步追上去,說道:“有件事情我要告訴你。”
“什麼事情?”黎少欽邊走邊問。
“其實你去上大學之後,黃婆婆一直都很想念你,經常找藉口來我們家,然後每次都會問關於你的事情,尤其是她去世前的那幾個月,經常來我們家問起你的情況。”
聽完這話,黎少欽渾身一顫,停在了原地,小斑也停了下來,靜靜地等待着他。
妹妹看着黎少欽這個反應,心中一陣難過,過了一會,只聽得黎少欽哽咽的聲音傳來:“是嗎?”
說完這兩個字之後,卻見他又開始邁開了步子,兩人一狗很快離開了這裡。
天色漸漸暗了下去,只留下這裡一個孤零零的墳頭,漸漸消失在黑暗的夜幕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