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之中終日雷暴,常年風雨,但在極深之處卻有一座萬壑千巖的山脈,呈現迥異之景。
遮蔽天穹的雷雲,在此山上空豁開一個空洞,日光漏斗也似自裡投出,伴隨而下還有絲絲縷縷的各色光華,似乎諸般靈精皆在攢聚,匯往頂峰之處。
遠遠瞧去,光華彷彿形成了一座倒懸的山峰,即使入夜之後也不止歇,爲這大荒之地增添了一抹日月經天而不改換的奇景。
“原來山中真無歲月可言。”
洪象仙立在一處崖邊,不知爲何忽然生出感慨,心中略略一算,才知原來今日已是他隨老師進入大荒的整整第十二個年頭了。
十二年,從他記事起到跟隨老師都沒有十二年之久,但在大荒山中修行,竟是在不知不覺便經度了過去,遙想進入大荒時,乘大荒之王萬里逍遙,彷彿猶在昨日。
洪象仙從回憶中掙脫出來,不禁搖了搖頭,在山崖之上站定,雙腳便似紮根神山之中,將架勢施展開來。
如今的洪象仙也已長成青年,他本英姿矯健,又經年修行不輟,神氣豐足、精氣勃發,行樁之時似將光華都吸引到了周身,如煙似霞繚繞,頗有些許仙風。
十二年來抱陽樁也有過幾次改動,雖是源流人仙武道,其實已經更近道家健體之術,洪象仙每每行樁皆能感受到渾身暖融,靈機滋長三寶,幾無瓶頸可言。
直到今日,他竟感到行樁之時彷彿陷入凝滯,心中卻是不驚反喜,維持着樁功遍遍運轉,忽然之間,便感到由上至下彷彿貫通,似乎一念之間,便能將渾身氣力凝於一點,動輒之間皆是開山裂石之力。
洪象仙面上不由露出微微欣喜,心中知曉這是樁功圓滿的表現,而抱陽樁高屋建瓴,根本沒有如尋常武功一般的境界區分,行樁之時渾身上下內外無一不鍛,到得圓滿之時,也便代表着其已煉成相當於一品武者的功夫。
一品武者,這在武聖人仙未曾出世之時,也被稱作宗師,雖仍不可能與道門高人抗手,但也已是世俗中的武力之最,誰曾想到,短短千百年間,便是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
不過這一切,似乎都已離洪象仙遠去了,這一十二年間,他在老師座下學的俱是玄門正宗的道書經卷,早已養成了非凡的眼界,而今在他心中唯有玄門正法,纔是真正值得追求的大道。
而這一天也終於到來了,他煉成一品武者,而且是三寶俱全的根基,下一步自然不可能捨本逐末,追求武聖亦或鬼仙,當向老師求法纔是。
洪象仙收了樁功,輕身一躍,自高崖之上一縱而下,一品武者並無飛遁之能,但洪象仙卻只是抿嘴一吹,應哨凌空忽有一頭展翅數十丈寬的雷鵬斜飛而出,將洪象仙接在了背上。
這一頭雷鵬,自然不是十二年前那一頭‘大荒之王’,而是它的部族。
所謂大荒之王,其實並非單獨某一個體,而是對大荒無數兇禽猛獸之中,位處頂端的霸主生物的一種形容。
這些號稱大荒之王的兇獸,許多在大荒之外都流有名聲,它們生具異能、咆哮蠻荒,即使可以殺死,也沒有絲毫可能降服,俱是武聖鬼仙也輕易不願招惹的存在。
這等生物的部族,自然也是最強悍的兇獸羣類,能夠爲人收服的可能十分微小。
不過莫說這些雷鵬,一十二年前那頭大荒之王面對老師都是恭順無比,不僅甘爲騎乘,甚至還要將雷神山都讓予二人修行,可惜雷神山雖是交感天清,雷霆精氣充沛之所,靈機靈脈卻是尋常,所以老師並未停留多久,便帶着他繼續深入大荒。
也正因此,洪象仙才發覺不僅那頭雷鵬之王,兩人途徑之處,無論龍象虎豹、何種兇獸,無不垂首伏身,待老師走過之後,還有些許一看便兇悍非常的異獸跟隨上來,即使不敢接近,也會遠遠綴着。
更爲奇異的是,凡兇禽猛獸一類皆有領地、爭鬥意識,但在老師身周,這些獸類竟然能夠彷彿撇開一切,生出一種互不冒犯的和諧,這一切的種種都叫洪象仙驚奇不已。
洪象仙不知其中究竟有何原由,只能猜想,或許這便是神聖的一種境界體現。
不知是否能夠靠近神聖繁衍,也是一種獨特的造化,最終洪象仙跟隨老師定居這處山脈,那些兇獸也便在山脈周圍盤踞下來,連那雷鵬之王也常從雷神山來往此處,甚至將部族都遷移了近半在左近的高峰,因此纔有了這甘爲洪象仙駕馭的雷鵬。
他輕撫了撫這頭雷鵬的背,雷鵬應而一聲長唳,便乘着洪象仙飛往頂峰,不過卻未直上峰頭,而是去往山腰之處。
莫看峰頭之上常年異象,但那並非老師之舉,而是其座下的法寶童子吞吐天地所造成的,洪象仙初聞法寶能夠凝聚真形,簡直不敢置信,後來見識漸長更增敬畏,畢竟這可是堪比元神功果,鬼仙武聖難以望其項背的存在。
而這樣的真形法寶童子,老師座下卻還不止一位。洪象仙乘雷鵬到了山腰,翻身飛落下來,一位粉雕玉琢的女童坐在山石之上,對着一面千丈崖壁,似乎百無聊賴,又似乎正在思索什麼。
這面崖壁自上而下,刻着無數凌亂的劍痕,洪象仙不禁朝上望了一眼,見有多出不少痕跡,心中一凜,不敢多看。
這些劍痕乍看似乎凌亂,其實可是那一位太乙童子的劍法思考,以他如今的本事觀之卻恐徒傷心神。
洪象仙朝太乙童子行了個禮,沒有得到迴應,也不以爲意,獨自繞過崖壁,見裡開着一方堂皇殿門,恭敬行入其中,便有宮裝女子前來引他入內。
他知曉這些陰神駐世的女子,都是渡虛宮中的侍者,不敢有所怠慢,還禮之後隨其入內,轉過幾處廊道,纔到了一處殿中。
殿中仙霧嫋嫋,玄光縈迴,步入深處,才見許莊闔目端坐在上方,頂上慶雲飄渺不定、萬炁渾旋,顱後大羅靈光凝成神輪、華照三尺,更顯寶相莊嚴。
見此情形,洪象仙連忙伏身行禮,口稱:“弟子洪象仙,拜見老師。”
許莊對洪象仙的到來,當然早有預料,睜開雙眼落下目光。
洪象仙如今的根基,與修行玄門道法到了煉法境界的正常修士相比也不差許多,一十二年時間能夠做到如此程度,即使有着諸般因素,也與他本身非凡的天賦脫不開關係。
如此一來,洪象仙若能轉修上乘道法,當可突飛猛進,甚至築下更上數重樓的根基,若能煉就上品金丹,日後不定真有一番成就。
“雖然早已言明,不過本座仍需再作問詢。”許莊淡淡道:“你已築下上乘根基,求得武聖鬼仙皆非難事,但習玄門道法,仍有無數艱難險阻,如此你仍不改變主意麼?” 洪象仙應道:“弟子心慕大道,唯願求得正法。”
許莊道:“我要傳你的,乃是初創之道法,未必沒有舛誤之處。”
洪象仙一叩首,堅定道:“請老師賜法。”
許莊聞言,終於緩緩點了點頭,卻未急着傳法,而是首次與洪象仙道出了自己的來歷:“你既習我道法,便是我的門下,你且聽好了。”
“我乃東寰宇玄黃界有道之士,修行於太素正宗福地,大有南華洞天,號作道妙真人。”
洪象仙豎耳聽着,頓時喜不自勝,連忙三叩九拜,口道:“弟子見過師尊。”
許莊受過了禮,才道:“你是本座的第四名弟子,但修行的道法還未列於太素正宗之傳,你也並非太素正宗的門人,當屬大有南華洞天門下別府之傳。”
“但你不可因此恣肆無度,仍當法天地、敬祖宗,明師承、皈三寶,恪守門規、勤勉修行,以期日後能夠歸於正宗,可知曉麼?”
洪象仙目露堅毅,肯定道:“弟子敬遵師尊教誨。”
許莊微微點了點頭,終於緩緩道:“既如此,我便傳你《道妙試法經》。”
這十二年來,許莊除了修行之外,便是嘗試匯通各家,創造出屬於自身的成道之法。
以他的道法造詣,想要創造一門尋常真法並非難事,即使互拼亂湊,也未必不能指向元神大道,但是許莊所要創造的道法,自然不可能如此簡單。
他對此法寄予厚望,希望此法能夠成爲他得道的重要臂助,日後能與世間直指純陽,有望天仙功果的上乘道法相提並論。
如此一門真法,許莊就連命名也斟酌過許多,但最終他卻認爲此法乃是草創,也不應擔當如何名號,故而暫名《道妙試法經》。
《道妙試法經》雖是草創,但是此法事關他的道途,許莊以太玄開天大羅靈光不斷推演,無數番反覆琢磨,直到兩載之前才初有所成,爲此甚至使風災迫近了七八十載有餘,但在這匯貫所學,推陳出新的過程中,他自身也獲益無窮。
而對於《道妙試法經》的第一位參習者,甚至還要在許莊之前修行此法的洪象仙,他並不吝惜等待其將根基打造得更加圓滿,因此纔有這兩年等候。
“你且聽好了。”許莊淡淡一言,洪象仙神情頓時肅起,仔細聽着:“此經晦澀龐冗,需分多日講述,今日宣講——太易篇!”
不過,許莊這一部真法,匯貫自身所學,從開天太素到物質之基,從形質之生到陰陽變化皆有涉獵,那從何處講起,唯太易者也。
許莊的道法,並沒有‘太易’一門,實則也未聽說過,世間可有太易道法,但太素道法者曰形曰質,闡盡開天闢地之理,可說是建立在先天五太的學說之上而成。
因此許莊可說,自己對於五太演變有足夠涉獵,否則談何匯貫所學。
“道者法天地,天地何來,始於太易,太易者未見氣也……”
隨着許莊緩緩敘說,空中似有嫋嫋道音生出,縈迴殿中,恍若仙樂,洪象仙不敢有絲毫旁騖,全心聽着,不知不覺便沉浸入了其中。
初時,洪象仙只覺得聞大道,醍醐灌頂,如癡如醉;過了十日,洪象仙漸覺懵懵懂懂,晦澀難明;再過十日,洪象仙已然頭昏腦脹,不知所云。三十日講道下來,洪象仙梳理自身,一時竟覺忘了個精光!
“這……這。”洪象仙跪伏在地上,渾身冷汗津津,一時不知道究竟是自己太過愚鈍,還是實無得道之緣法,自虛和觀滅門之後,便再未流落的淚竟淌了下來。
但許莊卻只淡淡道:“暫歇三旬,三旬之後重講。”
洪象仙頓時喜極而泣,連連叩首,連“謝師尊。”三字都含糊了。
許莊並不意外,只緩緩道:“且下去吧,不要忘了梳理所得。”
許莊能夠修行多門真法,那是他有純陽炁的天大緣法,九竅金丹的無上玄妙,有以上乘道法煉成了上品金丹的道法基礎,而《道妙試法經》卻是他匯貫所學所創,所涉太多,晦澀無比,甚至堪稱繁冗。
洪象仙再是氣運所鍾,天賦異稟又如何,終究不過一名初學法的少年,豈是一次宣講便能聽得明白。
許莊待有三次宣講,只要洪象仙能夠初窺門徑,不至於因這最基礎的問題使修行出了差池,日後修爲漸高,智慧增長,自然會有更多登堂入室的可能。
揮退了洪象仙后,許莊靜定片刻,修道乃是逆水行舟,這三十日的宣講無疑也是一種道法梳理,頓時自感又有所得。
如今看來,許莊的道行增長,或許未必趕不上風災逼近的速度。
不過在此之前……許莊昂首一望,可見一柄華蓋懸於峰頂,竭盡全力地吞吐着元氣,導致方圓數千裡內的靈機都因此濃郁許多,甚至在天中形成經久不散的異象。
洪象仙能在如此短時間內將抱陽樁修行圓滿,也是受此益處良多,但混元童子吞吐元氣,卻不是爲了營造靈山福地,而是在爲自身渡過災劫積攢元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