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莊緩緩行出甬道,目光瞬間投落在了大殿正中。
一位身量尋常的‘人’,赤裸着軀體端坐於地面,他青年模樣,雙目微闔,薄脣閉起,鼻竅、耳竅亦沒有任何生息。
“這難道是?”但許莊目光之中,卻瞬間露出一絲震異,不禁往前踏了一步。
此人白皙的皮膚之上,卻顯露出如漢玉一般的光澤,似乎世上最鋒利的飛劍,也無法在其上留下哪怕萬萬分之一毫釐的傷口。
‘他’一手持印於胸前,一手斜指虛空,姿態與肌體的線條,都呈現出完美的弧度,彷彿每一尺、每一寸,都是鬼斧神工所造,渾然圓滿,無缺無漏。
‘他’只不過坐在那處,一種端坐天中,萬劫不磨,時光瞬視,永恆不朽的味道,便自然而然流露出來。
這種獨特的道韻,使許莊瞬間彷彿穿越了無數歲月,卻又瞬間回到了原處,恍惚間有一個念頭自他心中升起。
“戰仙遺體?”許莊隱隱感到自己的猜測,可能不是虛假。
他能感覺得到,無窮無盡的‘人仙之機’,自這一道身影之中源源不斷髮散出來。
造化一界,福澤衆生,連許莊這般功行的元神真人,汲取煉化都能獲益無窮的人仙之機,竟然便是來源這一道身影,這是怎樣的一種功果?
許莊一時生出一種荒謬之感。
功行堪比純陽,號稱散仙一流的戰仙,也會隕落麼?這等存在也會留下屍身麼?
可若非這等存在,許莊難以想象,又是怎麼樣的一尊‘軀體’,能有如此遺澤?戰仙殿來到此界,有幾千年、上萬年?來到此界之前,又在宇宙之中流浪了多久?又或者,這片混沌便是因他的某種原因纔會變成如今模樣?而在如此古老的歲月之後,依然彷彿永無止盡的散發着所謂‘人仙之機’?
若真是戰仙遺體,又是因何原由?是爭鬥,是劫數,還是道殞?這一切都無從得知。
一時荒謬之餘,不知多少疑惑,縈繞在許莊心中。
“參仙印?”
許莊忽然想起武道真的人仙印法之中,予他印象最爲深刻的一門印法,與這似乎戰仙遺體的姿態,何其相似。
參仙印,參仙印,許莊本來以爲是參悟人仙之機所創,卻原來是參悟戰仙的姿態,難怪竟能調動人仙之機。
許莊緩步進入大殿,徐徐掃視過每一個角落,然而大殿中除了這一尊戰仙遺體外俱是空空蕩蕩,許莊環行其身一週,忽然目光一動,在這尊‘仙屍’的背部,發現了一絲不太和諧的味道。
沿着‘他’的脊骨由上至下,許莊目之所及,竟有一種被刺痛了般的鋒銳之感。
“難道,這是這尊戰仙遺體的‘傷口’?”雖然瞧去完璧無暇,並無所謂傷痕,但許莊不禁猜測,這或許便是這一尊仙屍爲何散發人仙之機的原因,因他已不再是無缺無漏的仙身了。
不過除此之外,許莊在大殿中之中便再沒有其他發現,更加遑論收穫了。
總不成,將這一尊戰仙遺體都給帶走?
許莊矚目這尊仙屍,忽然冒出如此想法,不禁失笑。
源源不斷的人仙之機,聽起來倒是不錯,何況一尊疑似散仙留下的圓滿肉身,不定蘊含着多少秘密,多少道韻,若真能夠將之帶走,確實是天大的機緣。
而且許莊至多之請入洞天供奉起來,倒也不算什麼褻瀆先賢之舉。
唯一的問題就在於,想要帶走這一尊仙屍,還真非什麼易事。
許莊立在仙屍之前,一時之間陷入沉思。修道人有乾坤物,或袋狀,或戒狀,稍粗劣者或者以納物術,摺疊術煉製而成,稍上品者多是真正煉入了穩定的小型空間的法器,許莊年少修行之時便是用得此類。
而對於元神真人而言,若願耗費些許法力,只需將元炁擠入空洞之中,便可撐開、穩定一方空間,以許莊如今的修爲道行,莫說一尊尋常尺寸的人身,便是想要裝下山河湖海,也絕不難做到。
但事實上,雖然沒有做出嘗試,許莊心中卻十分清楚,想要帶走這一尊仙屍,以這等方法是做不到的。
像這等存在,若是不加收斂,一滴血足以壓塌山河,踏步之處恐怕虛空片片破碎,以元神真人法力開闢的空間,如何承受得住散仙的氣機。
“罷了。”許莊念頭幾轉,發覺似乎確無太多辦法,倒也沒有太多可惜,只是才方放下念想,卻忽然間,對上了一雙眸子。
“什麼?!”許莊面色微微一變,不禁退了一步。
他自進入戰仙殿來,爲防觸動禁忌,便沒隨意以元識掃蕩何處,更不曾觸碰過這尊戰仙遺體,一時竟沒注意到其變化。
這尊戰仙竟是睜開了眼!他的眸子,黑白分明,威光熠熠,一瞬之間,便彷彿將整座殿宇中的自然明光都壓蓋下來,投注在許莊身上,彷彿有一種無形的力量,緩緩地壓在了他心頭。
“這尊戰仙,竟然活着?”許莊心中一震,難免生出此想,可又有着一絲不可置信。
太多的跡象,證明這一尊戰仙應當已是屍身,可對於功行堪比純陽的散仙一流,又似乎存在着任何可能,哪怕死而復生。
這件事情的離奇,出乎了許莊的預料,在一尊可能是死而復生的散仙面前,許莊沒有貿然開口,只是緩緩退了幾步,果然發覺對方的目光‘緩緩’地跟隨而來。
許莊眉頭微微一皺,對方的目光,似乎十分的遲鈍,難道是自屍身之中,誕生了懵懂的靈性?
可是不知爲何,許莊感覺這尊本來乃是青年模樣的戰仙,竟卻流露出了一分老態。
許莊雙目不禁一眯,忽然做出了一個大膽的舉動,他一邊站定下來,抱手道:“小子道妙,見過前輩。”一邊緩緩放出了元識。
他自沒將元識貿然探往對方,只是感受着瀰漫滿間的人仙之機,戰仙似無所覺,只是緩緩問道:“從何而來?”
許莊應道:“小子乃是玄黃界太素正宗修道之士。”
“玄黃界麼……”戰仙似乎陷入了沉思,久久不言。
許莊心中想法忽然篤定了數分,倏爾啓聲問道:“敢問前輩如何稱呼?”
戰仙似乎隱隱一愕,頓了片刻,竟突然之間一躍而起!轟!
戰仙殿,似乎因爲這瞬間的動靜,產生了輕微的搖晃,戰仙一動,兩人之間幾百丈的距離根本形似不存,電光火石之間,他已一拳殺到了許莊面前。
“哼!”許莊面色微微一凝,頂上慶雲忽然仙光大放!只是瞬息一閃,頓時滾滾煙嵐開散,霸道無匹的存在感,瞬息充斥了大殿之中的每一處角落,一隻擎天巨手自慶雲之中探出,五指捏起法印轟然打去!
他竟也已運煉好了神通,全力祭出先天太素一炁大擒拿,要與戰仙爭鋒!
而更難以置信地是,先天太素一炁大擒拿與戰仙交擊的瞬間,竟是生出了一剎那的僵持。
“果然不對!”許莊雙眼之中,瞬間爆發出灼目的神光。
或許是因古老的歲月裡,流失了太多力量,戰仙的一擊,確實不如他想象之中一般恐怖,但真正令他接下這一擊的是——
這尊戰仙的力量,根本沒有施展出來!就彷彿小孩強行拖動大戟一般,或許大戟本身乃是神兵鋒刃,威力無匹,但對方根本運轉不開。
莫說戰仙法中提及的神通,對方甚至連武道真那等水平的拳意武功都沒展現出來,就連直來直往的動作,都顯得那麼遲鈍。
不過終究是戰仙的軀體,只不過剎那的僵持,先天太素一炁大擒拿便轟然破碎,但許莊也已從容的脫身而去,他甚至未往殿外而去,只是化作一縷飛煙,瞬間遁過半座殿堂,重新現出身形,回首一望。
戰仙頓住去勢,緩緩回過身來,問道:“你如何發覺的破綻?”
“呵。”許莊冷冷一笑,反問道:“你又是什麼時候,溜了進來,是在我與武道真交手之時?”
武道真在世之時,即使將人仙之機都讓予許莊半數,也不曾放鬆過對戰仙殿的遮掩,但與許莊一戰他已竭盡全力,豈能夠分心管顧此事?
想必也正是那時,才叫一位鬼仙,竟偷偷溜進了戰仙殿中!
許莊深深瞧了他一眼,問道:“老丘,是麼?”
他自進入戰仙殿來,連元識都不敢輕易運使,哪裡想到,竟有一名鬼仙在他眼皮底下附身在了戰仙遺體之上,更令他詫異的是,戰仙遺體竟然如此無害……
區區鬼仙,什麼樣的東西?武道真的血氣,恐怕都未必經受的住,竟然能夠附身戰仙?簡直荒謬至極。
“哦,原來道友知道我麼?”老丘一擊不中,倒也不急,微笑問道:“是天池派透露的消息?”
“你以爲在背後攪風攪雨,貧道察覺不到麼?”許莊淡淡道。
他早已察覺,有一名道行超出尋常許多的鬼仙,一直對他有所窺覷,問過仙猿子,他卻只道:
此人號稱自道門開拓時期存世至今,也確實在每個時代總有影蹤,但卻又非任何一家所記載過的道門祖師,只是自號‘老丘’,神秘非常,他也不知具細。
老丘始終沒在許莊面前現身,他也不去搭理,倒在他與武道真交手之時意外缺席,原來是搶先一步。
“原來武道真防範的,便是閣下了?”許莊淡淡道:“你還真是潑天的膽氣,竟連戰仙都敢附身。”
“呵呵。”老丘笑呵呵道:“道友纔是真正膽色過人,老道附身戰仙,一時運轉不靈,難道道友就以爲能夠抗手了?”
“一時運轉不靈麼?”許莊搖了搖頭,什麼一時運轉不靈,就算給對方百年千年,也絕運轉不靈,鬼仙根本不可能真正主宰的了,堂堂一尊戰仙的身軀。
當然即使如此,卻也十分恐怖了,許莊恐怕自己的道術神通,未必傷得了戰仙肉身分毫。
但他之所以從容不迫,自然有他的理由。
老丘見他沉默不言,一時意興索然,忖道:“有此戰仙之軀,混沌之大盡可去得,此人知曉我的秘密,不必留下。”
但他確實運轉不靈,想要殺死此人,還需想個法子……
老丘正自思索,卻忽然間,發覺許莊竟然先行發難,他只淡淡豎起一個劍指,便有一道無形的劍光,自滾滾紅塵之中迸射而出,好似一點流星,瞬間殺在了他身上!
“陰神劍術?”老丘不禁退了一步,似有一瞬欲要擡手撫額,卻又停了下來,嗤聲一笑。
他確實沒有想到,許莊竟然還有一手傷殺陰神的神通,不過他畢竟是萬載鬼仙,最擅此道,接下一劍,似乎也沒受到什麼損傷,但許莊卻是瞬間目光一閃。
一念心殺劍是秘術而非道術神通,是他在元嬰之時以紅塵練祭成的,如今施展出來,沒有奏效並不出乎他的預料。
但老丘的表現,已說明了一件事,他甚至都不能得到戰仙身軀的庇護,傷殺陰神確實有效!
許莊一言不發,驟然一掐發覺,自虛空之中忽地躍出數只三頭六臂的神魔,搖動法器,揮舞神兵,丫丫叉叉,騰雲駕霧朝老丘殺去。
這不是他的什麼神通,卻是此界道術之士最擅長的拘靈遣將之法,而這所謂拘靈遣將之法,無非是一種發揮陰神之力,凝聚平日觀想的神將,用以攻殺神魂的道術。
許莊雖沒如何研究過,但隨手將之自拈來,若是用來與真正的真修鬥法,或許差了幾分火候,但是對付區區鬼仙卻足夠了。
見此情形,老丘心中頓時微微一沉,他本以爲一念心殺劍,就是許莊陰神道術的極限,卻沒想到竟還有着如此手段。
他退了幾步,想嘗試運轉戰仙之軀的精氣,若真能夠做到,這等贏弱的道術,甚至都近不了他的身,但事實上他除了能夠依附、活動戰仙之軀外,根本操控不了分毫精氣,即使真的發散出來,也不過是妙用無窮的‘人仙之機’。
無奈之下,老丘心中一狠,暗道:“鬼仙道術,我也未必懼你。”
此念一定,他頓時撇去雜念,陰神一運,一尊莊嚴神聖的道尊象忽然升起,喝道:“妖魔鬼怪,還不伏誅!”
與他相比,許莊所觀想的神魔,卻是少了幾分威儀,不過那是因爲許莊不願觀想心中那些真正的道門神聖,何況觀想圖對於低級道術之士間的較量,或有影響,但對於他而言,卻也不過是表象而已。
何況這還不是他的真正手段。
魔神與道尊戰在一處,果然瞬間佔得上風,但想徹底壓倒老丘,倒也不是那麼輕易,許莊並未想着在此道上與老丘較個高低,卻是趁勢將手一翻,亮出了一枚尺長尖釘。
“這是?”老丘心中一怖,還未反應過來,許莊輕輕彈指一擊,尖釘化作一道虛影瞬間消失,戰仙之軀巍然不動,空中卻是忽然傳來一聲尖呼,一名皓首蒼顏的老道忽然出現,這才發覺,那枚尖釘赫然已經印在了他的眉心!
此釘,名曰‘真屠’。
真屠一出鬼神哭,乃是專爲戮殺元神而生的秘寶,積德道人幾千載修行的保命之物,贈予許莊與象天亦鬥法,只是沒能派上用場,老丘豈知他有何德何能,能夠消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