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這如何使得?”徐階站在那裡緊望着去搬椅子的陳洪。

陳洪仍然搬着側邊的那把椅子,正是白天張居正搬的那把椅子,搬到徐階案前的對面放下了,一如白天的張居正在下屬的位子上坐了下來:“怎麼說我比閣老都晚一輩,往後只要是閣老在內閣當值,我都到這邊來批紅。”說着就將徐階票擬的內閣廷寄搬挪到身前的大案拿起一份握着硃筆便在落款處批了“照準”兩個紅字。

徐階仍站在那裡望着他。

陳洪埋着頭,又拿過一份票擬看也不看在落款處又寫了“照準”二字。

“請慢。”徐階不得不叫住他了,“陳公公是否應該看看內閣的票擬是否妥當,然後批紅?”

陳洪擡頭笑望了他一下,又拿起了另一份他的票擬:“皇上都信任閣老,我還有什麼不信任的?不管妥不妥當,有擔子我跟閣老一起擔就是。”說着又去批紅。

“陳公公,這不合體制。以往內閣嚴閣老擬的票呂公公都要會同司禮監幾個秉筆的公公共同覈審,這陳公公是知道的。這樣批紅萬萬不妥。”徐階說着將他面前那摞票擬搬了過來:“要不我一份一份地念,陳公公聽完後該批紅再批紅。”

陳洪的手停住了,將硃筆慢慢擱回筆架,滿眼的誠懇望着徐階:“嚴閣老擬的票呂公公是每次都叫我們幾個一同覈審,可徐閣老也知道,哪一次呂公公也沒有改過嚴閣老的票擬。他們那都是在做過場。皇上現在將內閣交給了徐閣老,將司禮監交給了咱家,我們就不來那些虛的。共事一君,對皇上講的是個忠字,對彼此講的是一個信字。我是打心眼裡信得過閣老,要不下晌門口也不會擋着嚴世蕃他們,只讓張居正進來。”

陳洪急於取呂芳而代之,卻以嚴嵩首輔之位來拉攏自己!徐階這就不只是警覺了,而且一陣厭惡涌了上來。自己之對嚴嵩更多是深惡其否隔君臣爲宮裡斂財兼而營私,而身爲心學名臣,徐階最忌諱的就是人家認爲自己是爲了謀取首輔之位而倒嚴嵩。且不論嚴嵩這一次是否倒臺,就算嚴嵩真被革出了內閣,自己坐了首輔這把位子,當今皇上也會將自己做第二個嚴嵩使用,這正是徐階一直在倒嚴這件事上踟躕不定引而不發的深層原因。見他如此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徐階心裡冷笑,臉上卻裝出惶恐的樣子,答道:“徐某深謝陳公公信任。可朝廷的體制萬不能以私相信任而取代。何況徐某現在仍是次輔,只不過因嚴閣老養病,暫署內閣事務而已……”

“閣老!”陳洪打斷了徐階,“眼下這個局勢閣老還認爲自己只是暫署嗎?”

徐階做出吃驚狀:“皇上、朝廷並沒有要調整內閣的任何旨意,徐某當然只是暫署內閣事務。”

陳洪的臉向他湊得更近了些:“有兩句話閣老難道從未聽過?”

徐階只望着他。

陳洪:“豈不聞‘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勝舊人’!”

操切淺薄竟到了如此程度!徐階不能再虛與委蛇了,那股士夫之氣便顯了出來,用手掌將兩耳捂住,輕搖着頭說道:“近日徐某重讀韓昌黎《祭十二郎文》,韓公有云,‘吾自今年來,蒼蒼者或化而爲白矣,動搖者或脫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氣日益微。幾何不從汝而死也’。徐某已六十有五矣,雖不似韓愈當年之齒落毛衰,可眼也昏了,耳也背了。剛纔竟一陣耳鳴,現在還是一片嗡嗡之聲。陳公公說的兩句話老夫一個字也沒聽見。望公公見諒,更望公公不要再說。”

戲謔到這個份上,不啻賞了自己一記耳光。陳洪一直無比誠懇的那張臉,刷地陰沉下來,身子倏地站起,抱過桌上那摞票擬:“閣老既然如此不齒咱家,咱家就將閣老的票擬帶回司禮監慢慢覈審好了。”抱着那摞票擬,用腳踢開椅子,蹬蹬蹬地向值房門口走去。

兩名小太監提着燈籠從院門奔到了值房門口,照着陳洪,一片光飆然而去。

徐階直望着那片燈籠光在院門外消失,冷笑了一聲:“掌燈,準備廁紙,老夫出恭!”

少頃,窗外一盞燈籠從走廊左邊側門向值房門口飄來,徐階整了整衣離案向門口走去,那盞燈籠卻不在門口等着,而是徑直進了值房,在屋中擋住了徐階,沒待徐階看清面孔,一頁紙已經遞到了他的眼前。

徐階看見那張淺淺桃紅襯底的紙已是一驚,看見紙上的那幾行字更是大驚失色!

紙是御箋,字是嘉靖那筆熟悉的行楷,寫的是四句古詩:“北國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見傾人城,再見傾人國。”

徐階猛地擡起頭,這纔看清,來者竟是黃錦!

燈籠前,黃錦也深深地望着他,低聲道:“這四句詩打的是四個字,皇上在等閣老將謎底呈上去呢,就寫在御箋下面吧。”說着走到書案邊,將御箋擺在案上。

徐階慢慢走向案邊,謎底也就在這幾步中想出來了,不敢坐,就在剛纔陳洪坐的那把椅子前,站着拿起了筆,躬下腰去,在御箋上恭恭敬敬地寫上了“好自爲之”四個楷字,雙手捧起,輕輕吹乾了墨汁,向黃錦遞去。

黃錦露出了淺淺一笑:“閣老好學問。”接過御箋轉身走了出去。

徐階怔怔地站在那裡,直到門口又出現了另一盞燈籠,有個聲音傳了進來:“小人伺候閣老出恭。”

徐階這才從怔忡中省了過來,向門口慢慢走去。

日落燈升,曬在院子裡的書都被一箱一箱一匣一匣搬到了嚴嵩的書房。

什麼書擺在什麼地方,何時從何處取哪一卷查哪一頁,這是嚴嵩幾十年養成的讀書習慣。七十五歲以前,每年曬完書後,將不同的書擺到自己心裡有數的位置他都視爲樂事,親力親爲,從不叫下人代勞。七十六歲那年,那次曬完書,他在將上萬卷書搬到書架上去時,便突然感到力不從心了,叫來了也長在這裡陪父親讀書的嚴世蕃,嚴世蕃把書擺到了書架上,嚴嵩發現幾乎和自己擺的一卷不差。這以後每年這件事便都叫兒子代勞了。今日,這些書又得自己擺了,不得已叫來兩個隨從在一旁幫手。

一個隨從舉着座燈,緊隨在他身側,照着空空的書架,另一個隨從則在書箱前聽他的指令。

嚴嵩:“《呂氏春秋》。”

“是。”書箱前的隨從從一口箱子裡搬出一匣書呈遞了過去。

嚴嵩雙手接了過來,透過眼鏡向封面望去:“錯了。是宋版的那匣。”

那隨從:“小人該死。”隨即將那匣書放回原箱,從另外一口箱子裡捧出另一匣,上面也印着《呂氏春秋》,可是否宋版,他還是不知道,便扒開那根象牙書插,準備翻開來看。

“遞過來就是。”嚴嵩叫住了他。

“是。”那隨從又把象牙書插插進了穿套裡,將那匣書捧了過去。

嚴嵩只望了一眼封面便說:“這便是。”雙手接過,放進了齊頭高的書架空格里。

“《左傳》。胡宗憲手抄的那一套。”嚴嵩一邊放書,一邊又說道。

這便更難找了,那隨從額上流下汗來,從一口箱中搬出了好幾匣書,兀自沒有找到那本閣老要的《左傳》,又到另一口箱中去找。

嚴嵩站在書架邊,被那盞燈照着,等了好一陣子。

找書的滿臉是汗,舉燈的也急了:“你來拿燈,我來找。”

“算了。”嚴嵩又叫住了他們,“去,把你們大爺叫來吧。”

兩個隨從一愣,對望了一眼。

掌燈的隨從小心地問道:“閣老是不是說叫小人們去把小閣老請來?”

嚴嵩輕點了下頭。

那隨從兀自不放心:“閣老,您老人家白天可是吩咐過,這半個月誰也不見,尤其不能讓小閣老進府。”

嚴嵩虛望着上方:“可別人不講規矩呀。徐階今天下午不是在內閣見了張居正嗎?”

那隨從知道他不是忘了事,而是心裡有數,這才放心地去了。

聽得父親叫他,嚴世蕃簡直就像飛也似的過來。進來後他叫了一聲爹,便不再看父親,掃了一眼滿屋的書箱,將外衫脫了,又將內衫的一角往腰帶上一掖,便去搬書。

下人們早已全迴避了。嚴嵩一個人靠坐在躺椅上,望着兒子熟練地將一匣一匣的書從箱中捧出來放到書架不同的空格里,老父眼中當年那個年輕的兒子又浮現了出來:曾經何等讓自己稱心!曾經何等讓自己愜意!曾經何等讓自己感到後世其昌!那時經常流露的憐愛的目光這時又從昏花的老眼中浮現出來。

“不忙搬,先擦把臉喝口茶。”嚴嵩眼中那個身影還是嚴世蕃二十幾歲那個身影。

“不累。爹歇着吧,兒子很快就擺好了。”嚴世蕃臉上沁着細密的汗珠,仍然不停地將箱中的書搬出來擺到應擺的書架空格里。

這聲音已不再是當年兒子的聲音了,回答的話卻更喚起了嚴嵩當年對兒子的親情。他慢慢坐直了身子:“那匣《韓昌黎集》搬出來了嗎?”

嚴世蕃這纔在書箱前站直了腰:“搬出了,爹現在要看嗎?”

嚴嵩:“把《祭十二郎文》那一卷找出來。”

嚴世蕃有了感覺,望向了父親,見他也正在望着自己,便走到了一架書架前,從最上面靠右邊的一個空格里捧下了一匣書,拔開了書插,從裡面拿出了一卷,很快便翻到了《祭十二郎文》那篇文章,走向父親時順手又拿起了書桌上的那副眼鏡,走到父親身邊,雙手遞了過去。

嚴嵩擡頭望着兒子:“我不看了,你給我念,就念‘吾自今年來’那六句話。”

嚴世蕃也是學富五車的人,哪裡還要捧着書念,何況父子一心,立刻明白了父親要自己念這六句話的深意,連日來的負氣這時摻進了些酸楚,便閉上了眼,一時沉默在那裡。

“唸吧。”嚴嵩知道兒子此刻的心情,催他時便加重了語氣。

嚴世蕃閉着眼背了起來:“吾自今年來,蒼蒼者或化而爲白矣。動搖者或脫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氣日益微,幾何不從汝而死也……”

父子瞬間的沉默。

“知道爹爲什麼要你念這一段嗎?”嚴嵩打破沉默問道。

嚴世蕃:“無非還是責怪兒子罷了。爹是老了,兒子也沒想在你老這個年歲招風惹雨。可二十多年了,我們殺的人關的人罷的人那麼多,爹就是想安度晚年,他們也不會放過你。兒子不在前面頂住,誰能替爹在前面頂住。”

嚴嵩:“就憑你們幾個人到西苑禁門去鬧,那也叫在前面替我頂住?你爹也就一天不在內閣,你和羅龍文鄢懋卿就沒有一個人能夠進西苑那道門。人家張居正就進去了,就能夠和徐階策劃於密室,傳令於天下。哪天你爹真死了,你們不用說到西苑門口去鬧,坐在家裡人家也能一道令把你們都抓了!”

這話儘管刺耳,嚴世蕃聽了還是驚愕地擡起了頭,望向父親:“今天的事爹在家裡都知道?”

“你知道的我都知道,你們不知道的我也知道!”嚴嵩突然顯出了讓嚴世蕃都凜然的威嚴,“我還是首輔,是大明朝二十年的首輔!二十年我治了那麼多人,朝局的事我敢不知道嗎?老虎吃了人還能去打個盹,你爹敢打這個盹嗎!”

這樣的威嚴在嚴嵩七十五歲以前時常能一見崢嶸,七十五歲以後就再也沒有見過,今天看見父親雄威再現,嚴世蕃平時那股霸氣立刻便成了小巫,人也立刻就像孩童般,去搬了一把凳子在父親面前坐下:“爹,他們到底想幹什麼,你老知不知道?”

嚴嵩不答反問:“我剛纔問你的話還沒回答我。知道我爲什麼要你念韓愈《祭十二郎文》那段話嗎?”

嚴世蕃腦子再好使,也明白父親叫他此時念這幾句話並非他剛纔說的意思,至於什麼意思,一時怎麼能想得明白,只好怔怔地望着父親。

嚴嵩:“那我就告訴你,這幾句話是半個時辰前徐階在內閣對陳洪說的。”

嚴世蕃那根好鬥的弦立刻繃緊了:“徐階的意思是說爹老了,要和陳洪一起把爹扳倒?!”

嚴嵩搖了搖頭:“他還不敢,也沒這個能耐。陳洪想奪呂芳的位子,他徐階眼下卻還沒有這個膽子。就讓他坐,他也坐不穩。知道爲什麼嗎?”

嚴世蕃想了想:“皇上還離不了爹!”

嚴嵩:“還有,大明朝也離不開你爹。這二十年你爹不只是殺人關人罷人,也在用人!國庫要靠我用的人去攢銀子,邊關要靠我用的人去打仗,跟皇上過不去的人要靠我用的人去對付!這就是我要對你說的話,用對了人才是幹大事第一要義。這幾年我把用人的事交給了你,你都用了些什麼人?鄭泌昌,何茂才?昨夜浙江八百里急遞送來了他們的口供,他們把你都給賣了你知不知道?”

嚴世蕃倏地站起:“這兩個狗日的!上本!我這就叫人上本,把他們都殺了!”

“叫誰上本?怎麼上本?殺了他們,殺不殺你?”嚴嵩見他又犯了浮躁,一連幾問。

嚴世蕃腦子清醒些了,心裡卻火一般在燎,又犯了那個走來走去的毛病,屋子裡又堆着好些書箱,來回急踱時更顯得狂躁無比。

“坐到書案前去!”嚴嵩低聲喝道。

嚴世蕃停住了腳步,只好走到書案前一屁股坐了下來。

嚴嵩:“拿起筆,我說,你寫。”

嚴世蕃拿起了筆,心裡還在亂着,遠遠地望着嚴嵩。

嚴嵩閉着眼唸了起來:“汝貞仁兄臺鑑。”

嚴世蕃愣住了:“爹叫我給胡宗憲寫信?”

嚴嵩仍然閉着眼:“不是寫信,而是謝情,還有賠罪!”

嚴世蕃將筆慢慢擱下了:“爹,兒子真不知道你老爲什麼就這麼信他?今年改稻爲桑要不是他從中作梗哪有後來這些事情。兒子不知要謝他什麼情,還要跟他賠什麼罪!”

嚴嵩倏地睜開了眼,直射向嚴世蕃:“毀堤淹田,作了天孽,要不是他九個縣都淹了,幾十萬人都死了,查出來多少人頭落地,他一肩將擔子都擔了,這個情還不該謝嗎?你們幾個還罷了人家的浙江巡撫,還不讓他見我,讓鄭泌昌何茂才鬧騰,又弄出個通倭的大事,也是他暗中平息了,這個罪還不該賠嗎?”

嚴世蕃一口氣被堵在喉頭,生生地嚥了下去,哪有話回。

嚴嵩:“拿出你寫青詞那些小本事,就說自己糊塗,用人不當,叫他看在我已經老了,請他務必做好一件事。”

嚴世蕃這才認真了,慢慢又拿起了筆,低聲問道:“什麼事?”

嚴嵩:“楊金水在半月後就會押到京師了。請他務必在這半個月內打好幾仗,穩住東南大局。”

嚴世蕃:“這樣的話不寫他也會做。”

“聽了!”嚴嵩喝斷了他,“打好了這幾仗就休整。倭寇不能不剿,不能全剿,這纔是要緊的話!”

嚴世蕃終於有些明白了,向父親望去。

嚴嵩:“朝廷不可一日無東南,東南不可一日無胡宗憲。倭

寇在,胡宗憲就在,胡宗憲在,就誰也扳不倒我們。明白了嗎?”

浙江台州。

岸上炮臺上一團團炮火轟向海裡倭寇的戰船!

海里倭寇戰船上一團團炮火轟向岸上的炮臺!

離炮臺右側約一里處是一大片海灘,無數的倭船上放下了無數的小船,滿載着倭寇揮刀齊吼划向海灘。

接近海灘時小船上的倭寇紛紛跳下淺水吶喊着向海灘衝來。

海灘揹負羣山處,戚繼光坐在馬上,他的馬隊步隊靜靜地列在那裡,人沒有聲音,馬也沒有聲音,只是望着越衝越近的倭寇。

四百米,三百米,二百米!倭寇猙獰的面孔都清晰可見了。

戚繼光抽出了劍:“出陣!”

藤牌手,長槍手,短刀手九人一組,無數個鴛鴦陣邁着沉沉的步伐向前推去。

從高處俯瞰下去,黑壓壓的倭寇像一排排潮水衝擊着戚家軍城牆般的鴛鴦陣列!

海灘揹負羣山處,戚繼光的馬隊仍然屹立如山。

果然,半圓形海灘兩端盡頭大山遮蔽的海面上突然冒出了大片的倭寇小船,無數的倭寇從小船上躍下淺水,狂吼着從海灘兩側向戚家軍的鴛鴦陣包抄過來!

戚繼光:“一營左側,二營右側,出擊!”

屹立如山的馬隊驟然發動。

左側的馬隊最前列揮刀狂奔的竟是齊大柱!無數的騎兵在他的身後呈三角隊列迎向左側登岸的倭寇。

右側的馬隊是胡震領隊,騎兵也呈三角隊列跟着他迎向右側登岸的倭寇。

馬隊衝進了蟻羣般的倭陣。

只有幾十騎親兵這時尚列在戚繼光的身側,戚繼光的目光在高處控制着殺聲震天的戰陣。

他的左側,卻有一個隊官舉着一隻單筒千里鏡一直朝向台州炮臺,關注炮臺上的戰火。

單筒千里鏡裡的畫面讓那個隊官僵住了:

炮臺向倭船發射的炮火漸漸疏了。

倭船向炮臺發射的炮火也漸漸疏了。

炮臺下山坡岩石上無數的倭寇像蟻羣蜂擁爬向炮臺,無數的火銃,羽箭,投槍射向炮臺!

炮臺上大明的將士也在向紛紛爬上的倭羣放銃射箭。但倭寇越聚越多,離炮臺也越攻越近。

真正讓那個隊官震驚的是,這時胡部堂竟然站在炮臺前沿那杆大旗下!

“將軍!”那隊官的聲音都發顫了,“快看!”慌忙將千里鏡遞給戚繼光。

戚繼光接過千里鏡瞄望向炮臺渾身立刻劇震了一下,放下千里鏡,目光飛快地掃射了一遍正在鏖戰的戰場。很快,他看到了海灘左側離炮臺最近的是齊大柱那營馬隊。

戚繼光立刻對身邊兩個將官:“到一營陣裡,命齊大柱帶馬隊上炮臺救胡部堂!”

“是!”兩個將官抽出了劍策馬向左側戰陣飛馳而去。

台州主炮臺城堞。一抱粗的木柱旗杆上那面大旗雖被炮火燎去了三分之一,但那個斗大的“胡”字依然清晰地在海風中獵獵飄揚!

親兵們,還有無數的將士分成幾層,緊緊地圍護在胡宗憲的兩側和身後。

胡宗憲仍然披着那件裡紅外黑的大氅,腰上也沒有了劍,目光也不看四處鏖戰的人羣,只是望着海天相接的遠處。

炮聲,吼殺聲,兵刃撞擊聲彷彿都離他很遠,他的耳邊只有一個聲音在響着,就是嚴世蕃書信裡的那個聲音:“愚弟爲小人所繞,而不識仁兄公忠體國之苦心,致使浙事一誤再誤,國事一誤再誤,雖以身抵罪亦難贖萬一。夜間侍讀於老父膝下,命餘讀韓荊州《祭十二郎文》,念至‘吾自今年來,蒼蒼者或化而爲白矣。動搖者或脫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氣日益微。幾何不從汝而死也’句,老父淚潸潸然下,弟淚亦潸潸然下……”

已經有幾柱炮火在胡宗憲身邊不遠處騰起了沖天的火光,胡宗憲緊面着炮臺城堞依然一動不動,腳下的山岩上倭羣像螞蟻般離他越來越近。

“保護部堂!”一個將官大聲吼着。

好些將士已經跳下了炮臺城堞的山岩,有些舉刀挺槍拼向最前面的倭寇,有些舉起了盾牌,去擋那些向炮臺向胡宗憲射去的銃火羽箭和投槍。

胡宗憲的目光依然望着遠處的海面,嚴世蕃那個聲音依然在他耳邊響着:“老父痛切陳言,‘朝廷不可一日無東南,東南不可一日無胡宗憲!’倭患東南,朝廷賦稅重地不保,則國庫日空,朝局危殆。伏望仁兄務必十日內逐倭寇於浙境,保東南之門戶。東南得保,再徐圖進殲……”

“部堂!”隨着身後一聲急吼,胡宗憲被一個將官在背後一把拉離了城堞,緊接着一羣將士從兩側衝了過來將無數面盾牌擋在他的身前,胡宗憲眼前一黑,遠處的海面不見了,緊接着倭寇的銃火投槍弓箭全射擊在那些盾牌上,那些盾牌連同執盾牌的將士被強大的衝擊力推得往後飛倒了過來,胡宗憲也被衝倒坐在炮臺上!

衝上來的倭寇越來越多,也越來越近。

一批將士又跳下了炮臺,與倭寇拼殺,但很快都倒了下去;又一批將士跳下了炮臺,很快也倒了下去。

炮臺上只剩下了幾十名將士將胡宗憲團團護住!

就在這時,炮臺的右側吼聲大作,齊大柱舉刀怒吼,領着馬隊衝過來了,不顧那些馬能不能在陡斜的山岩上奔走,依然猛驅着馬匹向山岩踏來!

一些馬在斜坡上滑倒了,騎兵被掀下了馬,馬被滾翻下海!

齊大柱的馬堅持得最久,衝到了炮臺下,一失蹄也終於滑倒了。就這一剎那,齊大柱從馬背上騰身躍起,口中大喊:“殺賊!護衛部堂!”率先從倭羣的側面亂砍着殺了進去。

他的騎兵們紛紛爬起了,跟着他從側面殺了進去。

炮臺上的將士士氣大振,紛紛跳了下來,拼殺攀巖的倭寇。

“站開!”胡宗憲喝開了身邊僅有的八名親兵,又大步走到了炮臺的城堞邊。八個親兵急忙擁了過去,緊緊地護衛在他的兩側。

胡宗憲的目光不再看大海,望着自己的部下在山岩上和倭寇拼殺。

倭寇一個接着一個被砍下了山岩,滾進了大海;自己的許多將士也有好些被砍下了山岩,滾進了大海。

山岩上倭寇越來越少,自己的將士也越來越少。

他的目光被一個頎長的身影吸引了,那人在山岩上跳躍砍殺,刀光掠處,一個個倭寇都被砍下了山岩——他的目標非常明確,是那個正在砍殺大明將士的倭寇頭目!

山岩的兩塊巨石上,那人和井上十三郎相距不過數尺,兩雙目光對上了!

胡宗憲看清楚了,那個頎長的漢子便是齊大柱,他手裡正握着自己贈的那把劍,劍尖在身側斜指着大海,眼中的目光冷冷地望着手執倭刀站在對面巨石上的那個倭寇頭目!

胡宗憲當然不知道,那個倭寇頭目就是曾經要強暴齊大柱妻子,以致其妻揮刀自殘的井上十三郎!

海灘那邊更多的大明援軍涌了過來,殘餘的倭寇幾乎全被砍落了山岩!

齊大柱的士兵怒吼着都向孤零零站在巨石上的井上十三郎衝來!

“退開!”齊大柱一聲大吼。

那些士兵都在原地站住了。

齊大柱望向炮臺城堞邊的胡宗憲大聲稟道:“部堂!這就是浙江官府從牢裡放出來那個倭賊井上十四郎的兄長,是倭寇的大頭目。屬下要生擒他,請部堂押送朝廷!”

胡宗憲的目光和齊大柱對上了,沒有說話,只有深不見底的眼神。

一聲長嘯,那井上十三郎雙手高舉倭刀騰空躍起向齊大柱劈來!

齊大柱的劍揮向頭頂,“當”的一聲,一道刀劍擊撞的火光閃過,井上十三郎的身子竟瞬間在空中停住了,那把倭刀連同他的身重都被齊大柱的劍頂在了頭頂的空間!

所有的目光都驚住了!

其實也就一瞬,井上十三郎的刀仍然壓着齊大柱的劍,身子落下時,竟然騰出了左手抽出了腰間另一把短倭刀,刺向齊大柱的腹部!

齊大柱的士兵已有人發出了驚呼!

胡宗憲的目光也露出了驚愕!

但很快兩個身影都在齊大柱那塊巨石上停住了。

齊大柱的劍和井上十三郎的長倭刀還絞停在兩人的頭頂,井上十三郎那把短倭刀的刀尖卻在離齊大柱腹部的一寸前也停住了——齊大柱的左手緊緊地抓住了短倭刀的刀背,那把倭刀還在使着暗勁,就是不能再往前移動一分!

兩雙目光相距不到一尺,短暫間都望着對方。

齊大柱右手的劍動了,猛地一絞,井上十三郎手裡的長倭刀飛向了空中!

齊大柱長劍的劍刃已經緊貼在井上十三郎的左頸上!

井上十三郎的目光中掠過一絲驚恐,但很快變成了笑意——他竟然將左手的短倭刀猛地一抽,電光火石間那短倭刀在他的掌心中換了把位,刀尖朝向了自己的腹部,猛地一插,緊接着向下一劃!

齊大柱驚住了!

井上十三郎慢慢向後倒了下去,齊大柱一把抓住了井上十三郎的胸襟,井上十三郎兀自望着他最後一瘮笑,才閉上了眼睛。齊大柱的手仍然提着他的胸襟,將他的身子輕輕擺放到岩石上,望着那把剖了腹仍然插在他下腹部的短倭刀怔在那裡!

炮臺上,山岩上一片死寂。

只有胡宗憲一個人的目光慢慢移望向炮臺右側的戰場。

遠處海灘上的廝殺聲也消失了,戰場上到處是倭寇還有大明將士陳臥的身軀。戚繼光和他的將士們有的騎在馬上,有的站在遍地的陳屍間,都定格在那裡!

遠處海面,數十條倭船倉皇向南面逸去,漸漸變成了幾個黑點。

據載,明嘉靖四十年七月,處援軍未到軍需不繼之困境,胡宗憲竟親督戚家軍發動了第八次台州抗倭大戰,其“身冒炮矢,意在殉國,以全忠名”。賴戚家軍將士奮勇血戰,他沒能殉國,該次台州大捷,促成了與爲患十年之倭寇最後決戰的態勢!

第八次台州大捷的捷報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杭州,最興奮的當數譚綸。他立刻來到了浙江巡撫衙門,來見趙貞吉。

“萬世之功!萬世之功!”譚綸激動的聲音在門外就響起了,可等他跨進簽押房門便怔了一下,安靜了下來。

——一張偌大的牛皮紙地圖擺在簽押房中間的地上,趙貞吉手裡端着燈正蹲在一邊看着地圖,浙江糧道屏住呼吸躬腰站在旁邊,見譚綸進來也不敢說話,只是向他一揖。

趙貞吉仍在看着地圖,只是說了一聲:“請坐吧。”

譚綸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了。

“你剛纔說各省援軍的軍需還差多少?”趙貞吉眼望着地圖,這話顯然是在問那個浙江糧道。

那糧道:“回、回中丞,胡部堂說,山東的援軍至少還需二十萬兩軍餉,應天安徽的援軍也需三十萬兩軍餉。並限期七日內必須押到。”

“浙江藩庫還有多少庫銀?”趙貞吉依然沒有擡頭。

那糧道:“屬下已多次稟報中丞,幾次大戰下來,幾個徽商的定金都早已花完了,浙江藩庫哪裡還有庫銀。”

“那就抄家!連夜去抄!”趙貞吉突然站了起來。

那糧道:“請、請問中丞,抄誰的家……”

趙貞吉:“鄭泌昌!何茂才!”

那糧道猶疑了,怯怯地問道:“鄭大人何大人已經定罪了?”

趙貞吉的臉刷地拉了下來,目光盯向那糧道:“他們定沒定罪與你押解軍餉有什麼關係?”

那糧道雖心中忐忑卻咬了咬牙答道:“卑職是想提醒中丞,如果朝廷還沒有定罪就抄他們的家,中丞要擔干係……”

趙貞吉望着他,當然明白這個久在浙江官場的糧道脫不了也與鄭泌昌何茂才有些干係,便露出了冷笑:“那我就不擔這個干係了,三天內軍餉送不到軍營幹系就是你的。你就從自己家裡拿五十萬兩銀子送去吧。”

“這、這是怎麼說?”那糧道愕在那裡。

趙貞吉倏地從書案籤筒裡抽出一支令箭摔在那糧道面前:“立刻去抄家!不抄鄭泌昌何茂才的家,就抄你的家!”

那糧道這才真怕了,愕了片刻,彎腰拾起了那支令箭:“中丞,卑職是糧道,只有押糧的兵,沒有抄家的兵。譚大人正在這裡,是否請臬司衙門的兵去幹這個差使……”

“譚大人都聽到了?”趙貞吉這才望向了譚綸,笑了,是氣得發笑,“這就是浙江的官員,一個糧道也敢指使巡撫還有巡按使去幹差使。”說着端着那盞燈走到案前放下:“臬司衙門是有兵,我一個也不派。你這就帶着押糧的兵到你的家裡去搬銀子,二百兵搬五十萬兩銀子,人手也足夠了。”

那糧道哪裡還敢再說什麼,只答道:“卑職這就立刻帶人去抄鄭泌昌何茂才的家。”說完抱着那支令箭慌忙走出門去。

“關上門!”譚綸站在案前又喝了一聲。

那糧道剛跨出門檻,立刻又顫了一下:“是。”將腳又跨進門內,把門帶上了。

“來,幫把手吧。”趙貞吉已蹲了下去卷地上那張地圖。

譚綸立刻過來,在另一邊幫着他將地圖慢慢滾捲過去。

“有了這次大捷,十年倭患肅清在即!”譚綸一邊滾卷着地圖,一邊說道,“中丞應該立刻向朝廷報捷,給胡部堂請功,給戚繼光和所有將士請功,鼓舞士氣,下一仗就好打了。”

“報捷的奏疏已經擬好了,等你聯名簽署明早就發。”地圖已經卷成了一筒推到了牆邊,趙貞吉站了起來。

譚綸也站了起來:“中丞的後援之功也不能埋沒,這個疏由我來寫,我替你請功。”

“洗了手吧。”趙貞吉卻沒有絲毫的喜色,走到門邊的洗臉架前洗手。

譚綸也過來一起洗手。

趙貞吉用架上的面巾擦着手,突然嘆道:“我這個功就不要提了。只要不檻送京師就是我的萬幸。”

譚綸愣住了,怔望着趙貞吉,好久才緩過神來:“是不是欽案的事朝廷說什麼話了?”

趙貞吉慢慢走到案前,拿起了案頭上兩份廷寄:“內閣司禮監送來的廷寄,都是責問欽案的。你自己看吧。”說着遞了過去。

譚綸一把搶過廷寄,走到窗前站在那裡飛快地看了起來。

趙貞吉開始踱起步來:“其實也是意料中事。海瑞審鄭泌昌何茂才的供詞把內閣和司禮監全攪了進去,內閣和司禮監當然會把這個氣撒在我的頭上,我算是把兩大中樞都得罪了。這樣也好,革了職便再無案牘之勞神,回泰州搞我的心學去。”

譚綸已經看完了廷寄,趙貞吉剛纔那些話他也同時聽了個大概,這時猛地轉過頭去:“要問罪也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八百里加急的廷寄,是下給我們兩個人的,兩天前就到了,你怎麼這時纔拿給我看?”

趙貞吉:“兩天

前拿給你看你能給朝廷回話嗎?”

“能不能回話,該怎麼回話是一回事!”譚綸也是夠深沉的人了,面對這個比自己更深沉的人再也忍不住心裡的厭惱,“事關欽案,我還是副審,海瑞和王用汲也是欽定的陪審。總不成你一個人在心裡琢磨是不是會革職問罪,把我們都撇在一邊,把朝局也撇在一邊!兩天過去了,你現在纔拿出朝廷急需回話的廷寄到底算怎麼回事?”

趙貞吉並沒有被他這番指責激惱,慢慢說道:“還有一份兵部嚴令我火速供給胡部堂還有各省援軍抗倭軍需的廷寄,是寫給我浙江巡撫趙貞吉一個人的,在我的案頭也壓了一天,我就不給你看了。另外有一封張太嶽的密信,暗稱是奉了徐閣老認可寫給我的,本也不該給你看,爲了回你剛纔的話,我還是給你看看。”說着拿起案頭那封兵部的廷寄,從裡面抽出了兩頁八行書遞了過去。

譚綸反而猶豫了,望着他遞來的那份廷寄,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看吧。”趙貞吉將那份廷寄扔在譚綸這一邊的案頭,“看完了我再回你剛纔問的話。”

譚綸將書信湊近燈光緊張地看了起來。

張居正的聲音同時在他耳邊響了起來:“東南一炬,冰山消融。一驅我大明二十年之烏雲,只在我公署名簽發海瑞所審供詞舉手之間!鄭何二逆之供詞但能上呈皇上御覽,則我公之青名必將共天日而同輝……”

這就夠了!八行書上的字在譚綸的眼前模糊起來,張居正的聲音也漸漸遠去。如此大計,張居正竟然只給趙貞吉一人寫信,譚綸立刻有一種被人視若棄履的感覺。難道是裕王他們不願牽連自己?果真如此,趙貞吉當然也不會在此朝局不明之時甘爲前卒。他有些理解趙貞吉這時的心境了,慢慢向他看去。

趙貞吉知他看完了信:“司禮監內閣將海瑞所審的供詞打了回來叫我重審,張太嶽卻叫我在原供詞上署名再報上去。換上是你,該怎麼辦?”

自己被派往浙江,最大的使命就是爲了倒嚴,譚綸沉默了少頃,終於摒棄了心中的私念,答道:“我跟你共同署名就是!”

“這個時候?這種時局?”趙貞吉兩眼緊緊地盯着他,“十年倭患,一朝肅清,也就是這一兩月之間。胡宗憲在前方統率數萬部卒正與倭寇決戰,我們卻要在這個時候將他已經審結的毀堤淹田掀了出來,還要牽涉到皇上已經默認過的結案?這樣的供詞以你我的名義再報上去,且不說內閣和司禮監如何惱怒,奏呈皇上,聖意是將胡宗憲揪出來問話,還是將你我揪出來問話?不要忘了,你和我背後都牽着裕王。”

譚綸又沉默了,急劇思索着:“事情還是應當兩看。毀堤淹田畢竟是嚴世蕃主使!追下去胡宗憲最多也就是失察之過。十年倭患要除,二十年嚴黨亂政更甚於倭患!孟靜兄,張太嶽的書信絕不是他一人之意,雖然書信裡沒有提到我,朝廷真要追查,我和你同擔此責,你我再不牽涉他人就是。”

“那就讓你來當這個浙江巡撫,我跟着你署名同擔此責!”趙貞吉再不與他商談,“我現在當務之急是籌措軍餉,還有今年朝廷需要的五十萬匹絲綢!這兩條辦不到,不要說倒嚴,徐閣老他們在朝裡只怕會先倒!裕王沒有信,徐閣老沒有信,單憑他張居正這兩頁八行書,我不會置朝局於不顧,跟司禮監和內閣對着幹!不用再說了,把欽案人員立刻召集,宣讀司禮監內閣廷寄,重審供詞。”

譚綸知道已無可再辯:“由誰來重審?”

趙貞吉:“當下的時局我不能牽進去,你也不能牽進去,當然仍由海瑞重審。”

紅炬高燒,又是一次夜間的緊急議事。

大堂正中趙貞吉大案前那把椅子卻仍然空着,譚綸坐等在左邊上首的椅子上,王用汲坐等在左邊下首的椅子上,海瑞則坐等在右邊下首的椅子上。右邊上首的椅子也空着,顯然是留給錦衣衛那頭的。

趙貞吉這時已換上了大紅官服,人卻仍待在大堂後的簽押房裡,目光慢慢移望向書案上司禮監內閣那兩道廷寄和打回的供詞,走過去把那兩本廷寄和那份供詞拿了起來捧在左手,又望向了書案上張居正兵部發來的那道廷寄,輕輕拿起扔在一邊,露出了那道廷寄下壓着的張居正那兩頁八行書。

他拈起那封只有兩頁的八行書,伸到蠟燭前點燃了。待點燃的火將要燒到手指纔將已成灰燼的那封書飄扔到磚地上,又踏了一腳,這才捧着司禮監內閣那兩本廷寄連同打回的供狀走了出去。

趙貞吉捧着廷寄的身影從大堂屏風後面一出現,譚綸等人便都站了起來。

“督促前方軍需的事,讓諸位久等了。”趙貞吉一邊說着一邊走到了正中大案前,沒有叫那四個人坐下,自己也沒有坐下,目光望了一眼右邊上首那把空椅,轉望向譚綸:“錦衣衛的上差呢,爲什麼沒來?”

譚綸悻悻答道:“說他們並未接到上命,這兩道廷寄既然是寄給浙江衙門的,他們就不必來了。”

“我料他們也不會來。”趙貞吉將手裡那份供狀啪地撂在案上,舉起了手裡的廷寄:“司禮監內閣廷寄!帶鄭泌昌何茂才上堂!”

由於供出了毀堤淹田的情事,鄭泌昌何茂才原來享受革員的待遇也沒有了,這時都戴上了腳鐐手銬,十幾天未修的鬚髮皆成亂草,十幾天未換的那身長衫也髒皺不堪,大熱的天身上散發着臭氣,押上來時哪裡還有半點曾任封疆的影子。

椅子自然是沒有坐的,趙貞吉也沒有叫他們跪下,只望了一眼押他們的牢役。四個牢役立刻退了下去。

趙貞吉依然站着,譚綸海瑞王用汲三人也都站着,連同站在大堂正中的鄭泌昌何茂才,六個人的影子都被四面的燭光投射在大堂的磚地上。

“司禮監內閣嘉靖四十年七月一日八百里加急廷寄!”趙貞吉翻開了廷寄開始宣讀:“頃接浙江八百里急遞所呈鄭犯必昌何犯茂才所供罪狀,覽之不勝驚駭!鄭何二犯上攫江南織造局之國帑,下刮浙江百姓之脂膏,唯財是貪,曷知底裡!爲逃罪責,竟然肆意攀扯,震撼朝局,是其貪墨之罪尚可按律論定,而其移禍之心雖凌遲難誅!”

讀到這裡趙貞吉停下了,目光深深地盯向鄭泌昌何茂才。

鄭泌昌何茂才一時愣在那裡,似乎明白,似乎又有些不明白,目光更是緊緊地望着趙貞吉。

趙貞吉:“沒聽明白嗎?那我就將要緊的幾句再讀一遍:‘鄭何二犯唯財是貪……是其貪墨之罪尚可按律論定,而其移禍之心雖凌遲難誅’!”

這就完全明白了,是要自己翻供!鄭泌昌眼睛有些亮了,何茂才則不顧身纏鐐銬急不可待地撲通跪了下去:“罪員並無意攀扯,都是海瑞逼的,罪員願意將原供收回。泌昌兄,你不是一直喊冤嗎,有話現在是該說的時候了!”

鄭泌昌想得更明白了,他等的就是這個時刻,只要朝廷有忌諱,不牽涉到毀堤淹田,不牽涉到通倭,正如廷寄所言“貪墨之罪尚可按律論定”,無非抄家,無非徒流,心裡定了站在那裡身子也直了,只是嗓音有些嘶啞:“罪員並未攀扯,供狀上凡攀扯之詞都是問官海瑞所設,罪員請朝廷明鑑!”

內閣和司禮監的廷寄意在二犯翻供,這尚在意料之中。可主審官趙貞吉接到這樣的廷寄也不和陪審諸員商議,便當着兩名罪犯公然宣讀,致使兩名罪犯當堂翻供,這就殊不可解了。大堂上的空氣立刻凝固了。

王用汲立刻把目光詢望向譚綸,譚綸卻眼瞼低垂望着地上,王用汲又把關注的目光望向海瑞。海瑞依然望着趙貞吉一動沒動,在等着他將廷寄唸完。

趙貞吉的目光又移向廷寄接着讀了起來:“浙江巡撫趙貞吉等一干欽命官員,奉旨主審要案,該何等明慎?今竟容鄭何二犯移罪攀扯,攪亂朝局,是誠何心?現將原呈供狀擲回,着即重審,務將實情七日內呈報朝廷。倘再有不實情詞,則問官與犯官同罪!”

這段話一念完,海瑞立刻知道了,趙貞吉已然決定要按司禮監內閣的意思推翻自己原來審出的供詞,重審二犯,掩去江南織造局和嚴世蕃指使毀堤淹田和通倭冤民的重大關節。電光火石間,他想起了譚綸當時給自己寫的信,想起了這幾個月來自己爲倒嚴所經歷的生生死死,一腔孤憤涌了上來,這才把目光望向了譚綸。

譚綸這時當然不會與他目光相接,依然眼瞼低垂。

“罪員願意將實情重新招供!但請中丞大人親自審訊。”何茂才立刻又嚷了起來。

鄭泌昌:“罪員也請中丞大人親自審訊。”

海瑞的目光倏地又轉望向趙貞吉,王用汲的目光也緊望向趙貞吉。

趙貞吉卻誰也不看:“桔生淮南則爲桔,生於淮北則爲枳!前問官所審供詞是一種說法,後問官所審供詞是另一種說法,這樣的供詞能夠再上報朝廷嗎?原來誰審的供詞現在還是誰審。還有七天日期,兩天審結,第三天八百里急遞五日內必須送到京師!”說完最後一個字,他拿起海瑞原審的那份供狀往大堂的磚地上一擲,接着便離開大案走向屏風一側。

從上堂宣讀廷寄交代重審到身影消失在屏風後,趙貞吉在堂上待立前後竟不到一刻時辰。現在大堂上剩下的上司就是譚綸了,海瑞和王用汲都沉默在那裡。

譚綸只好望向二人:“上命如此,那就只能請海知縣重審,王知縣筆錄了。”

“當然由我重審。”海瑞立刻接道,“來人!”

幾個牢役奔上來了。

海瑞:“將鄭泌昌何茂才押回大牢。”

“是。”四個牢役兩個伺候一個,拉起了鄭泌昌何茂才半攙半拖地走出了大堂。

譚綸率先離開了座位,親自走到大堂中央將趙貞吉扔在地上的供詞撿了起來,走到海瑞面前,目含歉疚地將供詞雙手向他遞去。

海瑞並無意接受他歉疚的目光,只是伸手去接那份供詞。

譚綸緊緊地捏着供詞的一端:“朝廷的意思你都知道了,朝局爲重,時限緊迫,連夜重審吧。”

“趙中丞給了我兩天期限,用不着連夜就審。”海瑞將供詞從譚綸手裡抽了過來,“今晚我得回去好好看看,這份供詞到底有何不實之處,到底是誰在攪亂朝局。”說完向他一揖,走下堂去。

譚綸面呈憂色,只好轉望向王用汲。

王用汲這纔有了說話的機會,也不再掩飾自己心中的不滿:“朝廷怎麼想我不知道,但這裡的事趙中丞和譚大人你們比誰都清楚。現在要將擔子全推給海剛峰一人,當時你們就不該舉薦他來。”說完向譚綸一揖,也走下堂去。

大堂上只剩下了高燒的紅炬照着孤零零的譚綸在那裡出神。少頃,他將袍袖一甩,倏地轉身向屏風方向的後堂走去。

兩天眨眼就過去了,海瑞竟不僅未見提審鄭泌昌何茂才,那晚從巡撫大堂離開後,便不見了身影。

已經是第二天入夜時分了,早坐在審訊房記錄案前的王用汲終於看到海瑞捧着案卷進來了,倏地站起:“這兩天你去哪裡了?”

海瑞將案卷放向案頭,望着王用汲疲倦地一笑:“你在找我?”

王用汲:“趙中丞譚大人都在找你。不說了,就剩今晚的期限了。剛峰兄,趕緊重審案子吧。”

海瑞再望王用汲時,王用汲這纔看清他的眼裡網着血絲,神情也已十分肅峻:“我這就重審。原案是我審的,不幹趙中丞的事,不幹譚大人的事,也不干你王知縣的事。兩榜科甲,取的原是鄉愿。這個案子還是由我這個舉人出身的一人來審。王知縣請你迴避。”

王用汲一怔,當然明白海瑞是不願牽連自己,同時一種羞辱也涌了上來:“海知縣,你未必把我大明進士出身的官員都看得太低了吧。說到原案,也不是你一個人審的,我王用汲的姓名也簽在上面。”

海瑞:“原案你只是個記錄,記錄是書辦的事,今晚我用書辦記錄。請回避吧。”

王用汲乾脆坐了下來,揭開硯臺的盒蓋,開始磨起墨來。

海瑞:“你不迴避,今晚我就不審了。”

王用汲仍然低頭磨墨:“請便。你不審,我來審。”

海瑞再掩飾不住真情,走到王用汲對面的案邊,一把抓住了他磨墨的手,低聲道:“王潤蓮,我家裡還有老母幼女。你答應我的事竟忘了?”

王用汲擡起了頭:“天下還有多少母老子少泣於飢寒!剛峰兄竟忘了?”

這一句將海瑞頂在那裡,慢慢鬆開了手,嘆了一句:“賢者潤蓮,我不如你。”說完這句走向正面的公案,大聲喊道:“帶鄭泌昌、何茂才!”

在巡撫衙門等了兩天的趙貞吉這時等不住了。

“貌似剛直,內藏沽名之心!你譚子理現在該知道那個海瑞是什麼人了。”趙貞吉身上已經穿好了官服,從帽筒裡捧起烏紗時雙手已經氣得微微發抖,“不用等了,此人已經逃回淳安。任他天下人唾罵,這個案子你我都必須今晚親自去審了。明早連同重審的奏疏附上參奏海瑞的奏疏,革去此人的官職,再行論罪!”

譚綸是早已穿好了大紅官服,此時仍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海瑞應該不是這樣的人。還是稍等片刻。”

趙貞吉:“我們等他,朝廷可不等我。來人。”

一個書吏趨了進來,徑直彎腰走到趙貞吉身後替他繫好官帽後的帽帶,又從架子上捧過鑲玉的腰帶從後面幫他繞過來插好了搭扣。

趙貞吉:“備轎,去臬司衙門大牢!”

譚綸只好站起了。

這時門口又出現了一個書吏,喘着氣低頭稟道:“稟中丞大人,海知縣找到了……”

趙貞吉:“在哪裡?”

那書吏調勻了呼吸:“回中丞大人,正在大牢審訊鄭泌昌何茂才。”

趙貞吉一下子怔在那裡。

那個侍候他穿戴的書吏偏不識相,低聲問道:“請問中丞,還備不備轎,去不去大牢?”

幾天來應付變幻莫測的朝局,趙貞吉一路殺伐決斷,這時突然神情尷尬了,那張臉立見陰沉,那個書吏眼看要受遷怒了。

譚綸這時已把目光移望向一旁。

畢竟身爲泰州學派的儒臣,一部儒學,首在修身,“不遷怒,不二過”是日修的功課。這時譚綸在旁,趙貞吉心裡立刻有個聲音在提醒他此時動氣便是遷怒,有此一念引動恥心,淡淡地對那個書吏說道:“不去大牢了。我和譚大人今夜在此處理公務,通告廚房備些飯食。還有,海知縣王知縣一到立刻引見。”

“是。”那書吏悄悄退了出去。

趙貞吉望向譚綸,剛纔那番對海瑞的揣測也須有個交代:“修自身易,修官身難。我對那個海瑞剛纔的揣度過於操切了。可此人行事實在太難以常理度之。看起來今夜重審的結果還會讓你我爲難。無論如何,我坐在這個位子都要能夠向朝廷交代,子理兄你必須與我同心。”

“等結果吧。”

譚綸淡然地說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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