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李場長在屋外跟人說話，龍小鷹醒了，睜開眼，天已放亮。
爬起牀，走出門來，看見一身勞動打扮的阿旺來了，龍小鷹高興地說，“呵呵——旺隊長，全副武裝，還是老傳統，出門就把砍刀、釤刀和鋤頭帶齊。”
“哈哈！小鷹。”見到龍小鷹，阿旺感到特別親切，高興地拉住他的手說道，“還好你回來了，雅倩心裡老是想着你們，成天唸叨着你和夏蓮。”
“謝謝她的關心，你們倆能走到一起也是緣份，祝願你們相親相愛白頭到老。”
“對了，還沒請你喝喜酒呢，今晚到我家來住，一定要補上。”
“好的，我也想去看看張雅倩。”
“一會兒就能見到她了，她在收拾煮飯用具，晚一點和李場長一道上山。”
“去洗把臉。”李場長對龍小鷹說道，“麪條已煮好，吃完後你和阿旺先上山，中午我們在山上做飯吃，讓你陪着夏蓮吃頓飽飯。”
吃完早點，扛起勞動工具，撥開沾滿露珠的潮溼草灌，龍小鷹跟着阿旺鑽進原始森林。
清晨，山谷裡大霧瀰漫，溼潤空氣在林間緩緩流動，彷彿有位神秘仙子在隨風輕舞，她把一團團厚重濃霧掛在捲曲藤條上，把一片片輕柔薄沙披在濃密枝葉間，再把一縷縷潔白的霧帶纏繞在花草叢中。沉睡森林被喚醒，大大小小的樹木紛紛舒展綠葉，承接從空中落下來的霧露。霧露慢慢彙集變成小水珠，小水珠順着葉脈緩緩滾大來到葉尖，滴嗒、滴嗒，林中四處響起清脆的滴水聲，宛如落雨。
冷不防一滴冰涼水珠落進衣領，龍小鷹摸摸脖子說道，“多少年過去了還是老樣子，剛走進雨林就受到露珠的歡迎。”
“變嘍——變得多嘍。”阿旺搖頭嘆息道，“想當年這裡是多麼的熱鬧，現在卻變得這麼冷清，是一段不尋常的歷史把你們帶到這裡，你們就像熱帶雨林的颶風，驟然颳起，很快消失。夏蓮是個聰明伶俐的好姑娘，本來可以快樂幸福一生，可惜了，你們都走了，她卻把自己留在這兒。”
幽靜山谷給人一種隔世之感。
十年前隨知青下鄉大潮闖入這個山谷，夏蓮就進到龍小鷹的心窩，滿懷希望和抱負，共同度過許多艱難日子，最後不得不分別。再次踏上這片土地不免令人心潮澎湃，眼前浮現許多熟悉的身影，往日戰友們嘻哈打鬧的聲音又在耳旁響起。
感覺就像清晨出工一樣，夏蓮仍像往常一樣不離左右緊隨其後，龍小鷹不由自主回頭看去。結果令人失望，山川宛然，原野未改，逝者已矣。
這是一個讓人彷徨的地方，也是一個令人難忘的地方，在那個沒有方向、沒有歸宿感的年代，所發生的事，恍若浮雲。聞着熟悉的氣息，龍小鷹仔細尋找遺落的痕跡。
快要走出森林時，嘩嘩譁！南嶽河翻滾的浪花聲響傳入耳中，已經來到連隊地界。
夏蓮！這個讓人日思夢想的人，如今越來越近啦。
“看那兒！”阿旺指着山坡上的一片橡膠林說道，“夏蓮就是在那個地方遇難的，犧牲後就安葬在她爲保護橡膠樹而獻身的地方。”
加快腳步爬到墓地，這兒有塊平地，紅土堆起的墓前豎着一塊高大石碑，上面鮮紅油漆寫着：夏蓮烈士之墓。
龍小鷹傷感地說，“這些年，她就孤零零地住在這裡。”
“也不完全。”阿旺告訴龍小鷹，“夏蓮犧牲後，她哥哥來了，我帶他來到這裡，他把夏蓮墓地的泥土抓了一把，說是要帶回去，在家鄉搞個衣冠墓。爲了瞭解夏蓮在這裡的生活情況，他哥哥來後就住在我家，我和雅倩跟他談了很多關於你們的事，回去後你可以到夏蓮家去拜訪。”
“聽說夏蓮遇難那天是你把她抱下山的，當時是個什麼情形？”
“她考試回來不久就遇上火災。”阿旺心情沉重地說，“韓紅偉把她救出火坑，兩人被燒得直冒青煙，趕來的同志都在幫他倆撲打身上的火苗。韓紅偉被煙嗆到連話都說不出來，看到夏蓮傷勢嚴重，我就抱着她往山下跑。路上見她的嘴角動了一下，湊近耳朵，聽見她斷斷續續發出微弱的聲音，‘小鷹……我不能照顧你了。’這是她彌留之際留下的最後一句話。再呼喊她的時候，見她眼角涌出一粒晶瑩淚珠，我猜想她可能知道自己不行了，立刻往分場跑。衛生所也沒有辦法啊，就要了輛拖拉機，直接把她送往最好的州醫院。纔出分場大門，她的呼吸就停止了。作爲隊長，眼看着最親密的戰友在手中離去而毫無辦法，當時的心情真是翻江倒海。”
“命運是多麼的不公平啊。”龍小鷹不無淒涼地說，“夏蓮渴望着美好人生，卻未能堅持到最後，可惜當年我不在火場，如果我在，她的命運或許就會改變。”
“是的。”阿旺贊同道，“有時候，一個人的命運會因另一個人而發生改變。”
一陣微風吹過，身邊的樹木似乎也有靈性，不約而同地發出沙沙的嘆息聲。
身邊霧氣時聚時散，山林在輕聲呼喚曾經的主人，用她那涼絲絲的“手”，親密地撫摸着龍小鷹的臉龐，讓人有種返璞歸真的感覺。
合上雙眼靜靜默哀，思念着夏蓮的好，惋惜着樑春雪的失蹤，想起了與韓紅偉的爭鬥，他似乎聽到了神秘的雨林心聲。露珠的呢喃、花朵的私語、林中的蟲鳴、微風的傾訴，幽咽深沉，甚至連葉子凋落的聲音都清晰地傳入耳中。
空中瀰漫着一股久違的味道，那是由旺盛綠葉釋放出來的清新氣息，與地面潮溼發黑葉片散發出的腐爛氣味混合而成，這股氣息，預示着有許多新的生命正在蓬勃生長。
過去的日子是多麼豐富，夢斷的情愛是那麼的鮮活。
“小鷹！”
突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傳入耳中，感覺夏蓮就在眼前！龍小鷹連忙睜開眼睛。
原來是張雅倩，挎着篾籮和李場長上來了，身邊還跟着個小女孩。
“這是我們的女兒。”阿旺對他說道。
見到久別的戰友，想起了當年，一陣喑咽，張雅倩說不出話來。
看到母親站在墓前傷心落淚，不到三歲的女兒搖着她的手，好奇地問，“媽媽！石頭後面的土包做什麼用？”
“是墳墓。”
“裡面有什麼？”
“人死後就要住在裡面。”
“誰住在裡面？”
“一個姐姐。”
“誰家的姐姐？”
“媽媽最好的朋友，你去摘點花來獻給她。”
聽話的小姑娘馬上跑去拔小草。
張雅倩從篾籮裡拿出準備好的鮮花放在墳前，這些花，都是夏蓮生前最喜愛的花朵，現在只能撒在墳頭了。
李場長從挎包裡拿出幾個酒杯，擰開軍用水壺蓋，爲大家斟滿酒。
對着墓地深深鞠了一個躬，李場長說道，“我們在這裡緬懷先烈、寄託哀思，要把她爲革命、爲戰友英勇獻身的精神發揚下去。”
大家把碗裡的酒灑在墓碑前面敬逝者，然後清理墓園。
休息時，張雅倩拿出一個小布包遞給龍小鷹，沉痛地說，“夏蓮病重住院時，我到衛生所去看她。那天中午你睡着了，她交待我，如果她不行了，就把放在枕頭下面的筆記本交給你。當時我安慰她哪會呢？沒料到她真的離開了我們。就在她出事的那天夜裡，我一個人躺在牀上，想到同屋的人走的走了，不在的不會再見到了，難過得一夜都沒法入睡。想起她的話，在枕頭下面找到這本筆記本細心地收藏起來，心想總有一日能親手交給你，對她也算是有個交代。今天正好，當着夏蓮的面交給你。”
龍小鷹接過布包，從裡面拿出一個筆記本，翻開紅色塑料皮封面，幾個清秀而又熟悉的字體立刻跳入眼簾——爛漫熱帶雨林。
啊！這是夏蓮的日記本。
裡面粘着一張熟悉的紙片，打開紙片，上面寫着漢武帝劉徹《秋風辭》的前四句：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
這是臨別前寫給夏蓮的幾句話，被她細心地粘貼在日記本里。
想當年自己曾懷有何等的雄心壯志，現在發生了變化，許多的想法都變得不現實而沒有意義了。
微風拂過，一片美麗的黃葉飄落下來，輕輕跌落手上，又靜靜地滑落到日記本里。這也許是夏蓮對自己的迴應，龍小鷹將落葉合進筆記本，要一同珍藏起來。
擡起頭，龍小鷹看見有更多的人來了，老米濤、陳貴德、木波……掃墓的人排成長隊默默前行，走過墓碑時都要放上一朵鮮花。
人羣裡擺放鮮花的一位姑娘直起腰。
樑春雪！她怎麼回來了？難道她沒有死，只是迷了路自己走回來啦？龍小鷹太驚訝了，站起身，準備去找樑春雪。
“小鷹！”
耳旁傳來親切而又熟悉的聲音，龍小鷹轉回頭，夏蓮就站在身邊！
“你——”這更加讓龍小鷹吃驚了。
“你回來啦！”夏蓮高興地拉住他的手。
感覺是那樣真切！
“這是真實的嗎？”龍小鷹疑惑地問。
“只要我們經歷過，就會擁有一輩子。”
這是在夢裡嗎？龍小鷹向墓地看去，發現夏蓮墓地旁還有一個墳，看墓碑，是自己的！
時間在腦海裡飛快回轉，多少次面對死神，是哪一次沒能脫離死神那霸悍的力量？是我先死還是她先死？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能和心愛的人在一起，這纔是最重要的。
龍小鷹緊緊抓住夏蓮的雙手。
“小花朵，住山裡，不怕風，不怕雨，就怕我們不理你。”
張雅倩的小女孩稚聲稚氣地念着童謠，把採摘到的小野花和小草擺放到兩座墳墓前。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