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1989 北京 康涅狄格州 底特律
有國纔有家,那是說在自己的祖國。如今身居異國,家,高於一切。
事業有成,收入頗豐,但崧苼卻樂不起來。一年得有大半年出差在外,駐紮天津。家裡全由玉英支撐。他深深覺得對不起這位賢妻良母。
到1989年3月底,陳崧苼任職中國奧的斯電梯公司副董事長已有兩年了。這段時間高樓大廈在國內沿海各大城市如雨後春筍。高寫字樓、高住宅樓、大商場都急需電梯和扶梯。國內的老液壓電梯早已跟不上新時代要求。奧的斯高速平穩新式電梯受到越來越多的客戶青睞,供不應求。合資公司產量翻番,利潤翻番,形勢一片大好。一天他下班後回到天津水晶宮飯店住處,前臺經理告訴他一位女士來訪,留下封信。出乎意料,竟是多年未見的當年小夥伴袁麗芬的留言,還留下她在天津朋友家的地址和電話。崧苼立即叫出租車趕去她的住處。車開到一棟居民樓前,崧苼推開車門剛要下車,從樓上的一扇開啓窗戶裡傳出崧苼熟悉的聲音。
“你別上來了,我下去。”
一會兒,穿着件紅外衣的麗芬從樓上跑下來。大眼睛,俊俏瓜子臉一點沒變,就是眼角添了些皺紋,顯得有些疲憊。還是那麼苗條,那麼漂亮。
“今晚有事嗎?”
“沒事。我們去吃晚飯好嗎?”崧苼拉開出租車車門,麗芬微笑着上了車。
出租車很快開到小白樓吉士林西餐廳。小時候,只要來天津玩兒,陳袁兩家大人們總是帶他們來吉士林。兩人選了個偏靜餐桌坐下來。
“想吃什麼?”崧苼問。
“你點菜吧。你知道我喜歡吃什麼。”麗芬投給崧苼又一個微笑。
崧苼點過菜,急忙問道:“真是意外驚喜。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你還不好找?都上《人民日報》頭版頭條,成了知名人物了!”
“別開玩笑。我們好多年沒見了。”
“可不是嘛。你早就把我忘了。”
“看你說的。上次見面是在西單。”
“你還記得?”
“當然。”
“十年了。那是1979年3月17號,星期六。”
“你連日子都記得!”崧苼感慨萬分。
“許多事都忘了。可有些事記一輩子。”
麗芬喜歡的土豆沙拉、泡菜、奶油雞茸湯、炸豬排、奶油烤魚端上桌。還是老樣兒,麗芬把豬排切開,夾到崧苼盤子裡。
“我們喝點酒好嗎?”
“談心比喝酒更有味道。”
“那你先說,這麼多年你是怎麼過的?”
麗芬簡單地告訴崧苼她一直在外漂泊,回不到北京,後來去了**。
“一直在**?”
“把我母親送回青島老家,我就去了**。已經好多年了。”
“梅阿姨好嗎?”
“還好,就是不願去**。在青島有親戚照顧。你呢?”
“從1981年至今,總算拼出來了。我們一家四口都在美國。”
“我知道。”
“你怎麼什麼都知道?”
“當然。”麗芬露出一絲苦笑。
交談戛然而止。兩人默默吃完了飯。
“這裡離我住的地方不遠,走走好嗎?”
“好。”
街上行人不多。不知爲什麼,兩人似乎故意拉開距離,連手都不敢碰一下。
“她好嗎?”
“誰?”
“就是那個特美特甜的女孩子。”
“好。我一個人在美國三年多,都是她支撐這個家,一直照顧我父親。後來才帶兩個孩子去了美國。”
“真好。多虧了她。”
“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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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離婚了。”
“離婚了?”
“早就離了。”
崧苼不敢再繼續這個不愉快話題。
“你在**定居了?”
“定居了。一直在**和臺灣教戲。”
不知不覺到了麗芬住所。麗芬問崧苼如果有時間,她非常想和崧苼一起去給崧苼父母掃墓。還想一起再去一次他們幼時常去的雲岡石窟。崧苼欣然同意。
利用週末,崧苼陪麗芬去了北京。時值清明,來萬安公墓掃墓的人很多。麗芬特意準備了素雅的花籃,跪拜在墓前,痛哭了好久。崧苼攙起麗芬,一步一回頭地離開了墓地。趕往北京火車站的路上,兩人默默無語,仍然沉浸在對如煙往事的追憶中。
火車到大同時,天已擦黑了。崧苼事先託人在唯一接待海外朋友的大同賓館訂了兩間客房。麗芬覺得有些乏累,就在賓館裡吃了碗刀削麪,兩人分別回房歇息。
第二天一早,兩人在街上小吃店吃了早餐,乘公共汽車去雲岡石窟。這是崧苼和麗芬幼時常來的地方。想當年,在京劇界闖蕩多年的袁叔叔和梅阿姨曾多次帶他們來這裡觀摩千姿百態的石佛雕像,樂舞雕刻。民間樂舞藝術,表現佛界伎樂,優美飄逸。經袁叔叔和梅阿姨解說,更豐富了小麗芬和小崧苼對京劇一招一式的理解。這次舊地重遊,麗芬和崧苼感慨良多。崧苼覺察麗芬體力似乎有些不支,二人在石佛前坐下來。一股迷茫又熟悉的清香又飄過來。
“這條紅圍巾,你一直留着?”
“就剩下這件信物了,一輩子都會跟着我。”
“那年我九歲,你十一。”
“北平圍城,眼看大年就過不去了。陳伯母給我家送來救命糧食。你親手給我圍上這條紅圍巾。”
“還是這麼鮮豔,多了一股香味兒。”
“一直放在祖傳的樟木箱裡。”
“怪不得你身上老是這麼香。”
“往事如雲,都是過去的事了。”
“要不是袁叔和梅阿姨勸阻,我興許也進入京劇界了。”
“那就也跟我一起受罪了。”
兩人靜默良久。
“我有個女兒。”麗芬突然說道。
“女兒?多大了?”
“二十七。已經從美國大學進修回來了。”
“表演藝術專業?”
“不是。新聞專業。現在**一家報業集團當記者。”
“在**有女兒陪着你,多好。結婚了嗎?”
“沒有。她說不打算結婚了。”
“怎麼?”
“怕了。我能把女兒託付給你嗎?”麗芬仰視着高大佛像,彷彿在向佛爺祈禱。
“當然。怎麼提起這事?”
“女兒是我唯一所有。你又是我唯一可託付的人。誰知道什麼時候我們會再見。”麗芬臉色突然陰沉下來,眼睛也被淚水模糊了。
“你話裡有話,有什麼事瞞着我。”
“沒有。”聲音低得幾乎聽不到。
“你放心。”崧苼把自己名片遞給麗芬,“讓你女兒隨時和我聯繫。”
“有你這話,我就放心了。該走了,要不趕不上火車了。”
麗芬沒有告訴崧苼她在**的住址和電話。崧苼也沒好問。再也想不到,1989年4月1日,在雲岡石窟,竟是他和麗芬最後一次會面。那股幽香,一直飄在他心裡,隱隱約約,似乎又迎面飄來……
回到美國的家,崧苼大吃一驚!玉英腳上打着石膏,一瘸一拐地給快要下學的曉雷準備晚飯。猛地見崧苼從車庫推門進來,一向剛強的她腿一軟,撲到崧苼懷裡,滿腔熱淚刷地掉下來。正巧,曉雷走進來。
“爸,”曉雷拿出快餐盒,“我囑咐我媽別做飯,她就是不聽。”
“哪兒能老吃快餐啊?”
“只要您腳快點好,吃什麼都成。”
不一會兒,大衛不放心,又從GMI學校打來電話。這頓飯吃得實在堵心,崧苼心裡更不是滋味。晚上,崧苼給玉英洗腳。受傷那隻腳還淤着血,腫得老高。看在眼裡,疼在心上。這過的叫什麼日子?
等玉英睡踏實了,崧苼一人走出門外。坐在大門前石階上,下面昏暗暗青松綠樹,上面亮爍爍皓月繁星。清風吹來,頭腦頓時清醒許多。再過一年,曉雷也要上大學了。難道他就忍心把玉英一個人撇在家裡?難道他就願意大半年兩地分居的日子?就算錢掙得再多,房子住得再大,職位升得再高,有什麼意義?有什麼奔頭?他眼前頓時閃過慈父單身去南洋創業又中途折返那段經歷。北平淪陷,大學都掛上日本膏藥旗。父親憤然辭去所有教授職務,隻身南下。千辛萬苦到了**,突然得知母親摔傷,左臂骨折。父親斷然中途折返,冒着更大風險返回北平。一心就是爲了母親,爲了這個家。崧苼心裡拿定了主意。明月穿過雲端,清風透徹清新。崧苼心裡朦朦朧朧出現個大膽新想法。
就在這節骨眼,崧苼意外接到封信。一石激起千層浪,他週末立即飛去底特律。
來信者是隻有數面之緣的老賽門先生。兩人初次意外見面還是幾年前,在底特律活塞隊籃球館,通用公司長期包廂。包廂爲的是招待公司貴賓來客,大多時間都沒什麼人。空着也是空着,崧苼他們獎金級人員成了填空候補,得了大便宜。公司貴賓包廂只要有閒座,經辦人就會四處打電話拉客。這樣的貴賓票,少說也得幾百美元,蹭票一分錢不花。一開始,崧苼還有點不好意思。後來和管票人熟了,成了豪華包廂常客。能容二十來人的包廂位於球場正席上層。三排座後面還有酒吧檯,美酒帶小吃,一律免費。這麼好的事,蹭票的還真不多。一來,熱衷籃球的人遠低於橄欖球和棒球。二來,拉家帶口的下班都往家趕,沒那個閒空。崧苼常來填空,管票的還感謝不盡呢。包廂酒吧檯每次都準備名酒小吃。喝不完的酒還可以收起來,剩下的小吃都得扔掉。值班黑大叔心疼,拉住崧苼求助。
“司諦文,有件事求你。”
“您說。”
“剩下的點心,我都送給養老院。今天剩得太多了,你帶走點吧?”
“那怎麼行?”
“怎麼不行?”
“您帶走吧。”
“那可不行。你帶,可以。我帶,不允許。”
“連吃帶拿,多不好意思。”
“有什麼不好意思的?總比扔了好。”
連吃帶拿,還是人家求他。真是稀罕事。崧苼早點不發愁了。按英文發音,甜圈叫“都拿”,鬆餅叫“臥佛”,鬆糕叫“馬糞”,麪包圈叫“白狗”,他的冰箱裡應有盡有。好吃是好吃,老吃也受不了,吃得他滿臉長疙瘩。後來一見這老四樣,他就躲得遠遠的,沒吃就飽了。
所好的是老去看球賽,又把崧苼籃球癮勾起來了。一米八個頭,投籃又準,從中學到大學,他不是校隊就是系隊。打了那麼多年球,看了那麼多場球賽,再看底特律活塞隊,算是長了見識開了眼。號稱誰見誰怵的“壞小子”,在戴利教練打造下,打一場進一步,打進季後賽,直逼總冠軍。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活塞隊苦等41年後,連拿兩屆總冠軍。秘訣是不只靠進攻投籃,關鍵靠鐵血防守。名將喬丹,大鳥伯德所在球隊都敗在他們手下。蹭票看球,白吃白喝,算是蹭點小便宜。更大的便宜是在這裡崧苼認識了許多人,結交了不少朋友。這是從家去公司上班下班,兩點一線的生活得不到的。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就是在這個包廂,他巧遇老賽門先生。這位前輩摯友在他人生路上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你也喜歡活塞隊?”文質彬彬的老賽門問道。
“鐵桿球迷。”
“見到你好幾次了。認識你很高興。”
“我也是。”
兩人互換名片。喬治·賽門,美國設備公司董事長。
“中國專家?”
“不敢當。”
“客氣。很希望我們儘快再見面。”
還真巧,作爲密執安州長訪華團成員,兩人很快就又見了面。老賽門董事長是商務代表團成員,很想更多瞭解市場潛力極大的中國。兩人成了忘年交,好朋友。
萬沒想到,這次來底特律,老賽門董事長不僅親自到機場接機,而且請崧苼去他家裡做客。在美國請客人來辦公室,常見;請來家裡,很少見;讓崧苼在家裡客房過夜,更少見。按照美國待客習慣,老賽門先生先帶領崧苼參觀他的豪宅。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三棟樓,九洞高爾夫球場,游泳池,網球場,一圈轉下來半個多小時。邊走邊聊,老賽門先生輕描淡寫地向崧苼介紹了他貧苦起家經歷。
只念過高中,“二戰”中作爲海軍航空兵打過多次硬仗,戰後退役在設備修理廠當學徒,一干就是6年。一般人就會傻幹活兒,他就喜歡刨根問底長知識。美國投入“二戰”,不知道要打多少年。爲了做好準備,機械設備設計使用年限大大加長。本應10年報廢的,延長到20年。等“二戰”結束,大多設備還是好好的。機會人人都有,能否抓住就看誰能先走一步。賽門先生不是先走了一步,而是先走了好幾步、好幾十步,纔有了今天。
“現在市場習慣變了。新建工廠,除特別必需的,一般都先去二手設備市場。USED EQUIPMENT.”
“用過的設備。”
“對,又不對。有的舊設備根本沒用過。”
“還有這事兒?”
“有,多了。眼下就有一整套四缸發動機流水生產線,許多設備還沒開箱呢。”
“那爲什麼要出手?”
“四缸發動機生產過剩,市場需求下降。”
“中國市場可是急需。”
“絕佳機會。當年購置這套設備花了兩個多億美元。現在要價,你猜猜多少?”
“不好說。”
“要價才二千多萬美元。”
“纔是原價的十分之一!”
“設備閒置一天,損壞一天。賣家急於出手,價錢還可商量。”
“對我這個外行,簡直不可想象。”
“中國市場,你可是內行。請你來,就是商量此事。”
“誰家的設備?”
“你的老東家,通用汽車公司。”
“啊?在什麼地方?”
“就在弗林特。通用那家發動機廠要關門了。”
崧苼一驚。離開通用公司前,他還陪中方代表團去那家工廠考察過。
“二手設備可不是僅此一家。我們公司目前有線索的還有三千噸大型鍛壓設備,新式醫療掃描設備等等。中國市場可能都需要。”
“肯定需要。中國大市場剛剛起步,潛力很大。”
“好!晚餐在家吃烤肉。咱們邊吃邊談。”
戶外涼棚下,老賽門先生的夫人和兩個兒子也來了。吃得那叫香,聊得那叫痛快。兩個兒子就在老賽門的美國設備公司工作。家族公司有其特有優勢。心連心,心掏心。大事一起商量,小事自己做主。正所謂:打架親兄弟,上陣父子兵。開拓中國和亞洲市場是他們一致定下來的急辦大事。父子三人一再向崧苼敬酒,雖沒明說,都期待和他長期合作。對崧苼說,真是恰逢其時,求之不得。他的下步打算,有眉目,有盼頭了。
在美國,拿綠卡的還有中國護照,還是中國人。在美國聯合技術公司,由於介入一些保密項目,陳崧苼不得不由綠卡變爲美國籍,成了“假洋鬼子”。無法挽回的苦澀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在異國他鄉,對於沒了“根”的他,家,就是一切。家,高於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