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彷彿回到小時候。

她曾經出水痘。傍晚散步的時候還興高采烈,抓着父母的手,穿過護城河上的橋洞,來回奔跑,引得迴音陣陣——她最愛這種遊戲,瞬間變得十分強大,彷彿沒有什麼可以難倒她。

結果半里就發起高燒,周身不適,丘疹一陣陣地發出來,又腫成水皰,結成痂蓋,恐怖異常。沈玉按着她的手,把指甲剪得光禿禿,免得她抓傷自己。她自小身體健碩,不常生病,就算生病,也很少走到打針吃藥這一步,這水痘來勢洶洶,鬧得她胸悶噁心,咳嗽嘶喘,喉嚨裡如同冰浸火燒一般,吞嚥困難也就算了,還吃什麼吐什麼,吐得稀里嘩啦,一片狼藉。

她皺着臉對沈玉感嘆。

“媽媽,我好痛苦。”

沈玉頸作笑話對醫生講。

“小丫頭片子,哪裡知道什麼叫痛苦。學了個生詞就亂用,真是。”

確實。未曾看過人間百態,誰敢說自己懂得什麼叫痛苦。命運總是排山倒海,一浪高過一浪地打過來,想要叫她永世不得翻身。但她至今有手有腳,四肢健全,已是幸運。旁人年少輕狂,錦衣玉食,可以玩頹廢玩消沉,她玩不起。她只能從下水道里仰望星空,小小一隅,安身立命即可。

可爲什麼卓正揚就是不肯放過她?甚至還要闖入她的夢裡,令她痛苦並歡喜着。夢裡,她竟是被卓正揚送去醫院,一股氯仿混着苯酚的熟悉味道,盤雪和蘇醫生忙亂的腳步聲,叫她不要怕,又叫卓正揚別慌,醫生同她測血壓和心跳,大約在說病不夠,到走廊上打點滴去——小姑娘再愛,怎可生着病還拼命節食,要不要命了?

薛葵暈暈沉沉地靠在卓正揚的肩膀上,吊一支葡萄糖,他的大衣裹住她全身,內襯一層瞳,十分溫暖舒適,她稍微好過了一點,眼前仍是一團漆黑,口齒不清地說着謝謝。

因爲是做夢,她的靈魂在日光燈下飄來蕩去,看見卓正揚緊緊地摟着她,下爸着她的頭頂,彷彿要把生命力源曰斷地輸私她身體裡去;沒一會兒,他又心痛於她一直虛弱地說着謝謝,就下頭來輕輕地蹭她的鼻尖和臉頰,又在她脣邊吹氣,十分曖昧而溫柔。

“噓。噓。不要說話。”

她一直知道自己其實是個輕弱的人,所以纔要絕然同卓正揚一刀兩斷,以免後患無窮。如今貪圖一絲夢境中的親暱,竟不想醒來。明明知道盤雪和蘇醫生就在面前,現實生活中,不該同他這樣親密,引人誤會,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要任地把冰涼的手伸進他的袖子裡,感受他肘彎處的體溫——反正只是做夢,無需負責,如同他在底特律那段時間,每日煲電話粥,明明知道是飲鴆止渴的做法,也不能停止。

卓正揚也一如那時寵溺她。她的腳趾凍得瑟瑟發抖,不安地挪來挪去;他注意到了,立刻脫下她的鞋子,用圍巾把她的腳層層包裹起來,擱在自己腿上。

薛葵便湊上去親他的面頰,以資獎勵;他反應很快地轉過臉來,輕輕碰了碰她的嘴脣,一句話說得又危險又魅惑。

“薛葵,你怎敢說你不愛我。”

她呵呵直樂。她幾時說過不愛卓正揚?做夢或生病的時候,她坦蕩得很。她生平只愛兩種東西,一種是別人四,一種是自己一眼看中的,而卓正揚,就是卓紅莉送來的一見鍾情。對,她第一眼就了那個穿T恤一臉陰鬱的男子,她想的是卓主任大概也有窮親戚,窮親戚又鬱郁不得志,格差,脾氣壞,悶頭悶腦,中途落跑——可是他身上的氣場就是這樣吸引她,毫無理由。

如果他真的只是平凡人一個,她當然要拼命點頭,願意同他交往直到結婚生子,一起變作禿頭男和黃臉婆,在浮躁生活裡相濡以沫,可惜兜兜轉轉大半年的時間流轉過去,才發現他們中間隔着無數溝壑,千變萬化,層出不窮。

冷靜如她,自認沒有摩西劈開紅海的神力。

打完吊針,她被送回去休息,蘇醫生,盤雪和卓正揚站在門口小聲地說話;過了一會兒,什麼聲音都沒有了,什麼光亮也沒有了,她感覺一沉,有人在她身邊躺下。

“葵葵,睡吧。”

呵,夢還沒有結束,真好。如果永遠不醒來,最好。

但她不是睡人,沒人給她永遠沉睡等待王子親吻的權利。薛葵戀戀不捨地閉住眼睛,抱着枕頭,翻滾了幾下,才覺得不對勁——她的哪有這麼大這麼軟,還有一股陌生而冷冽的味道。

她秘睜開眼睛,房間裡一爿黑暗,但這種空闊感絕對不屬於她和盤雪的那間蝸居,等她適應了黑暗,發現頭櫃上有檯燈的輪廓,她探手過去,才碰到燈座,觸摸式的檯燈就亮了。

薛葵傻了眼。

房間裡暖氣十足,她穿着自己的棉質睡衣,抓着那張從小陪伴她的襁褓,躺在一張她從來沒有見過的大上。頭櫃上除了檯燈,還有電子鬧鐘,幾本汽車雜誌,同一只黑的金屬相架。

她拿起相架,那裡面的一家三口齊齊站在北方陸軍軍學院的門口,衝着她笑,笑得十分舒心。

卓正揚竟然也是會這樣笑的。站在蘇醫生和卓紅安中間,笑得如同朝陽一般燦爛,還帶着一股與生俱來的高傲氣質。

她捧着相架,愣愣地看着一身戎裝的卓正揚,半晌才明白過來,抖着手把照片放回原處。

她想她知道這是哪裡。

而這個認知,快要殺了她。

卓正揚正在書房修改設計圖。

卓開同GEautomotive有技術合約,爲迎合亞洲市場,下次史密斯先生來格陵時,卓開必須拿出更完的重卡內部設計。具體工作卓正揚同設計部一班同事已經做的七七八八,還差雙前橋系統做一點小小改進就十分完善,本來今天星期五,他應該去廠裡,但是爲了照顧生病的薛葵,他請假把所有資料帶回家裡工作。

展開最近的心思全在那隻大水族箱上,小孩子一旦有了新奇的玩具,就會變得聚精會神,乖巧聽話,所以沒有追問卓正揚爲何突然請假,也沒有注意到工作至上的卓正揚最近變化甚巨——這種變化本來是足以讓展開不顧形象,堅決抱住卓正揚的腿,不許他請假的。

他正在分析FME矩陣圖,突然聽見輕輕的腳步聲,因爲周遭安靜,所以啪嗒啪嗒聽得十分清楚,他皺起眉頭,看見薛葵的睡衣在書房門口一晃而過。

他斷定她沒有穿拖鞋,正要出聲教育她的邋遢無狀,書房的門被推開了,薛葵穿着厚重睡衣——上面還印着一朵朵的向日葵——一臉複雜地站在門口,她嚴肅地看着穿白襯衫,套粉紅手織毛衣的卓正揚,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鏡,從電腦屏幕上移開目光,打量着她。

她也打量他——兩人同時覺得對方的裝扮十分滑稽可笑。但這種場合,嘲笑彼此顯然十分不合時宜。

“醒了?”他看她容光煥發,知道是打針吃藥起了作用,於是又將心思轉移到工作上,“穿好拖鞋,稍微等一會兒。”

她如蒙大赦,劈哩啪啦光着腳丫子就跑了;過了一會兒,卓正揚想,還是先吃飯吧,免得餓着她了,於是摘下眼鏡,關了電腦,走出書房,正要打開臥室的門,發現她從裡面把門反鎖了。

薛葵啊了一聲,有點口常

“別、別進來,我在換、換衣服。”

他失笑,從褲袋裡拿出鑰匙,把門打開,薛葵嚇得噗通一聲從上摔到地上,但是卓正揚並沒有進來,只是伸了一隻手,摸到牆邊的頂燈開關,按下,臥室裡頓時變得一片通明,然後他又將門帶上。

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他什麼也不說,彷彿兩人之間有什麼默契似的,薛葵最恨的就是這種情況,他凌駕於她的一切道德準則之上,令人不知從何抗拒。她換好衣服,坐在邊發了一會兒呆,看着地面上自己的影子,纔想起自己的電話從昨天到現在都不在身邊,於是走出臥室去找卓正揚。

開放式廚房裡,卓正揚正在按照母親的叮囑處理她精心準備的病號餐。蘇儀再三強調不可微波加熱白粥,必須燉在瓦斯上,緩緩攪動,免得粘鍋,竹蓀雞湯一直燉在爐子上,三個鐘頭前已經轉成小火慢熬,卓正揚完全不懂做飯,一切食材都是蘇儀早晨上班前購來,心裡懷着是給未來兒媳做飯的磅礴情感,拼命買了許多,一門心思要把薛葵養胖一點。她又賴不住兒子的請求,寫了一張隔水蒸蛋的貼士給他,雖然是最簡單的做法,還是不放心,於是勒令他不許吵醒薛葵,一切等她下班再說。

但是現在薛葵提前醒了,卓正揚有些討她歡心的意思,於是挽起袖子,從冰箱裡拿出兩顆雞蛋,在碗邊敲碎,一邊攪拌,一邊看流理臺上貼着的步驟,東張西望地找油和細蔥,薛葵就站在客廳裡,離他有兩丈遠,已經回神變作金剛不壞之身,十分有禮貌地發問。

“可不可以借電話用用?”

他看一眼她的裝扮,換上了昨天逛街時穿的呢絨大翻領外套,腳上卻是昨天她室友送來的毛拖鞋,很大兩隻熊腦袋攢在一起,笑得牙不見眼,她的童心未泯,勾得他玩大起,於是放下碗,墨巾擦手。

“你說什麼?我聽不見。”

她只好走到他身邊去,看他揭開竹蓀雞湯的鍋蓋,然後瞪它,彷彿用目光就能撇掉上面一層浮油似的。

“我想借電話打給盤雪。”

“當然。電話在客廳。”他鬼鬼一笑,“不過要先讓我親一下。”

薛葵頓時面紅過耳,卓正揚就愛看她慌亂的模樣,大力攬過她的腰肢,俯身在她面頰上親了一下,薛葵也不躲閃,只是在他親完了之後,當着他的面,冷冷地用手背擦了擦他剛纔親過的地方,轉身去客廳打電話。

盤雪正在實驗室裡玩蜘蛛紙牌。她管流式細胞檢測儀,程序複雜,很少有人來用,薛葵的來電就這麼及時地解救了百無聊賴的她。

“盤雪。”

“薛葵!你醒啦?好點沒有?哎呀,我還想着待會下班去看你……”

“等一下,等一下,”薛葵心中有無數問號,統統難以啓齒,“盤雪,爲什麼我會在卓正揚家裡?”

盤雪才覺得她這個問題奇怪呢。

“啊,這個說來話長了。昨天咱們在銷品茂不是碰到卓先生和蘇醫生嗎,你也真是的,不舒服就不要硬撐嘛,我和蘇醫生都進電梯了,突然發現卓先生不見蹤影,我們沿着原路找回去,才發現他跟在你身後,你搖搖晃晃好像要暈倒似的,我們都闌及幫忙,他一個箭步衝上去,就把你撈起來了……喂?喂?薛葵?你在聽嗎?”

薛葵心底狂叫——爲什麼這一切不是夢?是夢,就很好,是現實,就太殘酷了。

“我問你爲什麼我會在卓正揚家裡,不是問你發生了什麼。”

“咦,你是他朋友,當然由他照顧你。薛葵,你真的很過分,談戀愛也不告訴我!虧得我還一天到晚霸住你,卓先生肯定特別有意見了!你是不是想看我再犯錯誤啊!”

薛葵無奈地捂住臉,想起盤雪曾經對她講過的一件事情。

盤雪在本科時期有一個非常要好的閨中密友,兩個人好得跟雙胞胎似的,形影不離,恨不得同食同寢,後來她的閨蜜和一個男孩子互有好感,只是還沒互剖心聲處於曖昧階段,大大咧咧的盤雪沒有看出來,依然天天拉着閨蜜作伴,那個男孩子就特可憐地跟在她們身後,連想請自己心儀的孩子喝一杯奶茶都沒機會。最後兩個人沒成,雖然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是盤雪後悔的不得了。

“薛葵,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沒心沒肺了,況且蘇醫生也一直說要親自照顧你,那我還能說什麼呢?萬一晚上你的病情有反覆,我又睡死了,怎麼辦?所以我就收拾了一些你的東西私卓先生家裡,你不是不抓着小被子睡不着麼,所以我把小被子也給你送來了,貼心吧?哦,對了,薛葵,我有件事情要問你,差點忘記——大富貴吃飯那次,卓先生說他曾經和人相親,那個人是不是……”

薛葵立刻截住話頭,心想,這可真是矯枉過正。

“盤雪。求求你不要問。”

“好,我不問這個,我問別的。你在醫院打點滴的時候,同卓先生在醫院走廊上你儂我儂,不是熱戀中的情侶做的出來嗎?肉麻兮兮的,蘇醫生還把我拉到一邊問你們兩個交往多久了……”

“我,我當時在生病。我根本沒法爲自己的行爲負責……”

“我知道你在生病,薛葵,那你想要誰來照顧你呢?讓完全沒有發現你不妥的我來照顧你嗎?我可不敢承擔這個。我一直以爲卓先生是個很冷酷的人,真是錯的離譜。去醫院的路上,他左手開車,右手還緊緊地握住你,連闖了好幾個紅燈,蘇醫生都嚇了一跳,說他以前很遵守交通規則呢!對了,這一個月以來停在我們樓下的車就是他的——薛葵,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但是我不想再做蠢事,有傷陰鶩。”

“等一下,盤雪,你不能這樣,”薛葵扭頭看看廚房裡的卓正揚,壓低聲音道,“你就是要把我丟在這裡,至少也該留下來陪陪我。難道我們兩個交情就這麼淺?”

“嗯?”盤雪揚起眉頭,想了想,“你和蘇醫生睡臥室,卓先生睡沙發,你叫我睡哪裡?對了我告訴你,怎麼樣可以讓卓正揚更喜歡你,你等他起來的時候對他說早安……”

盤雪聽見話筒那邊傳來一陣笑聲,是卓正揚,他同薛葵說話。

“猜猜看昨天晚上你說了什麼。”

然後電話就斷掉了。盤雪呆呆地望着話筒,突然咧嘴笑了起來。十分心滿意足,伸了個懶腰——好一個情意綿綿的冬日啊。

薛葵不知道是應該立刻回憶一下昨天晚上有沒有對蘇醫生說什沒該說的,還是應該質問卓正揚爲什麼聽她講電話,卓正揚看她一臉混亂,便摟住她索吻,免得她胡思亂想,薛葵拼命咬緊牙關,他也不着急,只管闔着雙眼在她嘴脣上輾轉摩擦,良久,薛葵從胸腔裡嘆了一聲,伸出手環住了他的脖子。

他剛剛嘗過白粥的味道,脣齒之間還留着糯滑的氣,兩個人上氣不接下氣地吻了很久才戀戀不捨地分開,卓正揚又咬咬她的鼻尖。

他特別愛碰觸她小巧微翹的鼻頭,以感覺她的喘息熱熱地撲在他的嘴脣上。

昨天她生病後的依賴表現給了他前所未有的信心。她不是不會愛,只是不敢愛。既然如此,他可以更耐心更主動一些。

“吃飯。”

他回到廚房盛粥,聽見客廳裡電話驟然響起,不小心被燙了一下,趕緊摸摸耳朵,衝薛葵喊了一句。

“接電話。”

薛葵坐在沙發上,垂頭喪氣,只覺得自己站在地獄最深處狂笑,充滿墮落的罪惡感。他要親她,她就給他親,他要她接電話,她就幫他接——她薛葵是否順從乖巧得過了頭?

“你自己接。”

“好。那錫來的時候還要再親親你。”

薛葵趕緊拿起電話。展開急吼吼的聲音立刻傳了過來。

“卓正揚,我上當了!我買了一包金針菇!太可惡啦!”

想來是業務上的問題。她急急跑到廚房裡把話筒遞給卓正揚。

“展開說他買了一包金針菇。是代號?還是你來接吧。”

卓正揚也不明白,於是接過電話,薛葵的手指在他手心裡一滑,立刻躲開,他不想將她逼得太緊,於是專心去聽展開說話。

“什麼事?”

展開站在水族箱前面直跳腳。裡面一叢叢金黃公主海葵搖曳生姿,在他看來卻是示威——明明拿回來的時候還是一塊鮮藍軟軟滑滑的肥皂片,伸展開卻成了金針菇。

早知道海葵是這副德行,他纔不買!

“軟體缸可真難伺候,我買了一大堆過濾器,造流泵,石頭,砂子,樹根,外加兩條小丑魚,就爲了襯托這一包菌類?那我還不如種點蘑菇。”

卓正揚這才明白他意指什麼,看看正在十分賢惠地拿筷子瑚羹的薛葵,突然想起母親說過的一句話。

“展開自幼失恃,多多少少有點戀母情結。薛葵又是個母極強的人,他們兩個相處起琅比較輕鬆自在。正揚,你不是不敢愛,只是不會愛。薛葵這樣的孩子,我是真的覺得你襯不起,反而比較適合展開。”

因了剛纔的深吻,他躊躇滿志,要證明給母親看,她大錯特錯了。

“那就拿過來加菜。我聽說金針燉番茄十分味。”

“什麼?”真要吃了他的海葵,展開還是十分捨不得,“不要開玩笑。”

“我正在做飯,你闌來。”

“就你那手藝,不去。”

展開掛斷電話,抱着手看小丑公子快樂地在公主海葵的卷鬚裡鑽來鑽去,拼命地用嘴去拱它的觸手,但公主海葵只是捲成樹枝狀,安詳地任由公子小丑胡鬧。

水族店的老闆告訴他,新手最好從奶嘴海葵入手,容易養活;但是他不肯,非要買名字最動聽的公主海葵,老闆就逼他發誓,倘若養死,與人無尤。深入研究過百科全書的展開想,不就是六放珊瑚亞綱海葵目的Heteratismagifia麼,憑他的聰明才智,哪裡就養不活?

尤其是卓正揚發出了要吃掉它的恐嚇之後,展開下定決心,這叢海葵,一定要在他手上養的漂漂亮亮,健健康康。

薛葵只擺了一副餐具。卓正揚突然想起她晚上只喝牛奶。

他不由分說,又拿了一副碗筷出來,盛好白粥,放在她面前。

“這裡沒有牛奶。你得吃飯。”

薛葵沉默着抵抗。卓正揚對她這一招已經習以爲常,非常平靜地把一碟碟熱好的家常小菜都端出來放在飯桌上,還有他第一次做的隔水蒸蛋,可是薛葵看也不看一眼。

他不生氣。他幹嘛和她這麼多年的習慣較勁,他要慢慢地讓她改過來。

“薛葵,你聽清楚了:我卓正揚的朋友,一日三餐都必須和我一起常如果不肯吃,我就喂她常如果喂她都不吃,那我就陪她一起捱餓。”

在他的強勢要求下,薛葵覺得自己的辯解十分虛弱無力。

“卓正揚,你知道的。我們不是男朋友的關係。”

他不着急。他有殺手鐗。

“那你昨天晚上爲什麼抱着我媽一個勁兒地叫我的名字?對了,據說你還講了許多情話,你確定要在吃飯的時候聽我一一講出來?”

薛葵只覺得從未如此難堪過。還不如真的赤身站在公告欄前看成績單。

“我要回家。”

卓正揚只肯做一點退讓。

“吃完了就送你回去。”

可她真的不想常這種狀態,誰還吃得下?她覺得一團委屈堵在喉頭,連呼吸都十分困難。她知道這事情發展下去,只會像出水痘那一年,吃什麼吐什麼,更加難看。她偏過頭去,大腦瘋狂運轉,思考着脫身的方法,卓正揚看她遲遲不落筷,決定履行自己說過的話,一言不發坐到她身邊,舀起一勺白粥私她嘴邊,薛葵秘站起來,聲音裡已帶了哭腔。

“求求你,不要這樣。”

她的示弱令他更加難過,不知道到底要怎樣的甜言蜜語才能哄她吃東西,於是放軟了態度。

“你知不知道你虛弱到了心律不齊的地步?如果再這樣節制飲食,會猝死。”

他們兩個是不同世界的人。薛葵終於狠狠地說出了她一直都想說的話。

“卓正揚,你得天獨厚,養尊處優,不會明白一個人要有多強大的毅力才能約束自己。不要繼續摧毀我的意志,我討厭你,討厭碳水化合物,也討厭這種放任自流的生活狀態。”

她說的是實話。卓正揚會喚醒她身上所有的劣,這次生病更是讓她看清楚了這一點。在卓正揚面前,她的堅強獨立都變得不堪一擊。

卓正揚緩緩地放底手,調羹在飯桌上輕輕磕出一聲,再無任何動靜,兩個人就這樣坐着,良久,他才作出反應,聲音十分沉痛。

“原來你覺得同我一起就是自暴自棄。薛葵,你這話太傷人。”

薛葵冷冷道:“我哪裡說錯?只是話說得重了點,你就覺得受不了。”

那如果換卓正揚來經歷她的一切,豈不是要去自殺。

卓正揚完全沒了胃口。他一言不發地推開椅子,走進臥室,薛葵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心想他大概是徹底對她失望了,於是跟進去拿行李。

“你不用送我,告訴我這是哪裡就行了,我自己搭公車。”

卓正揚皺眉看着她,手裡拿着一本相簿。

“我幾時說要送你回去。”

他在邊坐下,翻開相簿。

“薛葵,你過來。”

他翻出一張照片,遞到薛葵面前。是他和何祺華的合影,穿晨禮服的何祺華,薛葵驚得直跳起來,卓正揚按住她的手,強迫她坐在自己身邊,哪裡都不許逃。

她認得這身衣服,記得這張照片的拍攝日期。她那天還幫何祺華整理過領結,誇他是個帥氣的中年人。

“這張照片,攝於八年前遠星何祺華的訂婚宴。我和展開,當時都是遠星的員工。訂婚宴開始前,我到停車坪抽菸,一個孩子跑過來求我帶她走,可是我無動於鄭”

薛葵疑惑地望着卓正揚的側臉,這件事情她完全沒有印象,她當時慌里慌張,隨便抓住個人就求救——她甚至早已忘記她是否求救過。

“我從底特律回來的那一天發現那個孩子就是你。你說你討厭我,那你知不知道我又多麼憎恨自己。”

薛葵完全沒有想過卓正揚竟然還有這樣的心結,於是拍拍他的背,十分溫柔地安慰他。

“所以你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補償我?你真傻,爲什沒早說呢,當時我很混亂,發生了什麼根本沒有印象。這都是很無謂的東西,根本不應該影響你現在的生活,你不要再想這件事情了,好不好?”

卓正揚等的就是這句話。他立刻撕掉了手中照片。

“好,那你也別再因爲這種無謂的過去折磨自己。”

薛葵腦中一震,在卓正揚突如其來的反擊下,她突然失去了否認的勇氣。

“你……你少管閒事。”

卓正揚一雙眼睛亮晶晶地盯住薛葵,盯得她垂下眼簾,伸手把他的臉推到一邊去,卓正揚從頭櫃上拿了一本汽車雜誌,漫不經心地翻了幾頁。

“據說昨天晚上有人哭着喊着說很喜歡我,今天卻突然拒我於千里之外,這不是自我折磨是什麼。不要說你是燒糊塗了,我發燒的時候可沒你這麼彆扭。”

薛葵無話可說。這就是授人以柄的惡果。

“你有多麼的不在乎我沒救你,我就有多麼的不在乎你所謂的缺點。誰會在意那些?”他把雜誌丟到一旁,抱住薛葵,“據說你還想讓我抱抱你。可是你太瘦了,抱着讓人心痛。”

薛葵心想,這蘇醫生怎麼什麼都和她兒子說!她又一點都不記得,無從對證。

“想不到我們是無話不談的母子吧?”他攬着她的腦袋,小狗似的蹭她的鼻尖,黏黏地喚着她的名字,“我餓了。我們吃飯好不好?”

真是她命裡的剋星。還不如剋死她算了。

在他期待的目光裡,薛葵勉強露出了一個笑容,點了點頭。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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