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負重而行2

脆愛

宋思陽走了後,溫煦華仍坐在桌前並未離開,細姨叩了幾下門,進來說道:“阿煦,時間不早了,先去睡吧,行李我都已經替你收拾了。這都到年下了,要在雲南要呆幾天?”

“就二三天,之後去趟上海,再回S市。”

“有這麼急嗎?年後處理不可以啊。”

“嗯,先處理完才行,過年還有另外的事情。”溫煦華關掉電腦,隨手拿起椅背上的外套走出來,到了門口,又停下來說道:“給阿東打個電話吧,讓他年三十回來吃年夜飯。”

這大半年來溫煦華都住在山莊,生活方面自然都是細姨在打點,讓阿東回來吃頓團年飯也是應該的。更何況,家族會議上,叔伯姑嬸一氣申討他時,壓根都沒想到的,她會站在自己這邊。無論如何,衝着這份情,未來陳家有如何的變數,都有他母子的立足之地。

細姨擡起頭,有些遲疑還是說了出來:“我就是怕阿東回來,你爸爸他又生氣。”

“是我講的,你打電話讓他回來就得,哪有做父親的老生兒子的氣。”

細姨低眉說好的,這才熄了書房的燈回自己房間,陳啓泰已經先睡下了。人一輩子操勞得多,又不注意身體,所以就容易蒼老,今年8月他已經做了第二次心臟手術。羅醫生說的,搭了第二次橋,再昏倒病發的,就沒那麼容易救得活,凡事他得少打理、少操心,眼下這陳家,萬事都由長子溫煦華做主。

這陳家的山莊,午夜寂靜,如同以往無數個日子一般,只有細姨這般剔透的人,才嗅得到空氣中微微不同的味道。沈舒心已經好多次託人來請她飲茶看劇,她都以自己沒名沒分的由頭推掉了。自然有人不解,這未來的大少奶奶家大業大肚子大,不給你這個姨娘臉色看,還這般看得起你,你倒作起來了。她臉上掛笑,心中卻想這大少奶奶的位置,她未必坐得穩,肚子裡有貨怎麼啦,栓不住男人的心什麼也白搭。更重要的,阿東如今這個狀況,她這個做孃的,要替他找個活路。

早些年,溫煦華同沈舒心好的時候,她也打過交道的,甚至一些場合和沈舒心的母親蘇珊也碰過幾次面,老實說,她不喜歡她們娘倆那種高傲自負的做派,當然她們也絲毫看不起她。溫煦華和沈舒心,本就都是些心硬手黑的商場二代,見慣了利益驅使、親情離散,一旦結了婚,強強聯合之下,匯安哪還會有阿東的份。可江妍,就有一些不一樣。

她做陳啓泰的女人近二十個年頭,S市商圈人盡皆知。不管什麼場合,不管大家是否躬着腰喚她“李女士”,她都幾乎一眼就能瞧得出那些人眼中掩蓋着的輕視、不屑甚至嬉笑。可這個江妍,初次見面時眼神除了有些錯愕,並無太多厭惡的成分,甚至於擔心那錯愕的表情會帶給自己傷害,還朝自己暖暖的笑了一下。

是啊,如果是江妍的話,溫煦華獨佔公司的贏面就沒那麼大;如果是江妍的話,對阿東也應該不會太壞。

到了冬日,這天亮得就晚,6點時,天空仍黑濛濛的,小金已經將車開到了山莊,來接溫煦華去機場,趕早班飛機去昆明。細姨起的更早,已經在廚房烤好了麪包。溫煦華下樓看到時還有些錯愕,看了一下腕錶:“沒時間吃早餐了。”

細姨趕緊的用廚房紙裹了兩片面包,中間夾了一個荷包蛋,給他包好後,連着一盒牛奶遞到他手裡,那盒牛奶居然還是溫溫的。

“那就車上吃吧,你爸爸就是年輕時太不注意身體,如今才這樣。再說,江妍要知道你回山莊我都沒照顧好你,對我也會有想法的。”

溫煦華承認,如果各式各樣的女人也是個武林的話,那麼細姨無疑就是那種殺人於無形的高手。

安源化工的水污染事件,賠償金原本商定在3.4億,這已是關希敏等人積極談判得來的結果,同政府相關部門都簽了協議。除對當地居民進行人身財產賠償外,主要用於河流湖泊、植被、土壤等環境恢復。不料一些農戶認爲這賠償同他們無多大關聯,他們因爲廢水而大量死亡的魚苗、穀物、經濟作物和其他財產損失也必須得到直接賠償,在一位律師的牽頭下,已經有271家農戶集體向當地法院提出訴訟,要求經濟賠償。

中國的法庭歷來喜歡走和解路線,本來要到明年纔開庭審理,可農戶們意見頗大,法院便提議讓安源先出一部分錢,讓農戶們好好的過年再說,當今社會和諧最重要,過年尤其要和諧。這事本來關希敏出場就能搞得定,誰料會議開到一半,一位農戶問道:“這位老闆,你在安源坐哪個位子的?”

關希敏趕緊的遞過名片,人家一看:“常務副總經理?”嘴裡還小聲嘀咕:“我們縣裡頭常務副縣長也不少的,沒什麼用,都是拿錢不幹活的,你不是在誑我們吧。”

他這一說,農戶們都覺得這是個大問題,同這些大老闆要錢,哪有這麼輕鬆的,全都議論紛紛起來:“我死了20萬的魚苗,20萬啊,如今就給我賠2000塊錢,還要我籤勞什子協議,你們這些老闆,喜歡搞這些我們看不懂的。弄不好到最後,別你不欠我錢,我還倒給你錢的。”

關希敏急着解釋,總不能你說你損失了20萬,我就給你20萬啊,所有的經濟損失必須實地勘察、覈定數額而且優先在總額補償中支付,只有在總額不夠的情況下,匯安纔會再掏錢。近300戶農戶,得一個一個來啊,如今只是我們響應法院的號召,先出一部分錢給你們來過年的。

可他的解釋沒什麼用,大家一個勁的說:“是啊,是啊,一個常務副總沒得什麼用,你們廠裡哪個最大,就要哪個來。”

安源那些頭頭都還在看守所裡拘着呢,關希敏只得上報,溫煦華聽了心裡那個抓狂啊,當下對着手機就嚷:“不就是一張名片,一個頭銜,我給你啊,馬上去印,安源總經理,匯安總裁,匯安董事長,匯金、匯豐的都成,想印什麼就印什麼。”

“晚了,老闆,人家較真了。”

溫煦華無奈,只得親自來趟雲南,農民伯伯不能小瞧,處理不好,一不小心也容易變成一個羣體性事件。

他的行程緊迫,可安源當地的政府官員和農戶不管,辦事效率極其低下,他早上九點半到了昆明,再坐車到安源當地,才11點出頭,可機關已經下班了。他只得坐在那裡等,等到下午3點鐘人才來,先開了個兩個小時會,傳達一下政府體恤農民,急農民所急的精神,然後說次日開始發放補償金,才200多戶而已,居然用了他整整兩天的時間。

晚上自然應酬。說實在,安源如今就是根雞肋,賣不出去留着盡是蝕本,環境賠償一旦了事,安源必須立馬復工,不然日復一日的損失就更大。何時復工,復工多少,這些都掌握在當地政府官員的手上,這也是關希敏這幾個月來的應酬目標之一。今晚他本不想去,關希敏頂着那雙紅血絲的眼睛道:“哥啊,我們都跟着你拼了,不帶這麼沒感情的。再說,這些人誰不知道你來了,你若不去,還不讓人覺得你端姿態,就算是強龍也壓不了地頭蛇,兄弟我還在這地界混着呢。”

溫煦華無奈,與關希敏喝得東倒西歪的回去,他還好,關希敏幾乎是爬上車的。坐上車後,關希敏搭着他肩膀,嚷道:“哥,等熬過這陣,有錢了,一定先要給我幾個億。媽的,成日裡眼睛長在頂上,我倒要看看,到時候他們跟不跟在屁股後面,招不招我商!”

溫煦華狠狠拍了拍他的背,道:“先回去吧,過年了,多些時間陪陪雲婷和小山。”

走之前,關希敏還開玩笑說了句:“那我改名片了,熬了這麼兩年,這麼個破時機終於榮任安源總經理。”溫煦華還回了句:“頭銜加多點,比如說匯安董事、項目部總裁,還有,董事局全權特派大使。”

溫煦華髮完撫卹金,已是年前二十七的下午,立馬就趕往昆明,飛往上海。在這裡,他要和一家外商公司簽訂出售旭日廣告的合同。

老爸也好、思陽也好,他們都說得沒錯,眼下過年,除了員工工資,沒有特別需要支出的現金,凡事應該等到年後再說。新的一年,市場行情繼續看淡,通脹率居高不下,貨幣政策在年中極有可能重大轉向,更多地方政府將進一步傾向於“以樓救市”,對於困境中的匯安、中盛,無疑是個好消息,再撐半年,頂多一年,情形一定會有好轉。

可即便匯安熬得住,他已經等不起了。

到了浦東機場已是晚上八點,公司來車接他,並未先去酒店,而是直接奔赴醫院看望外公。

溫珍容也在,特等病房裡坐着,看見溫煦華推門進來,還有些不相信:“你怎這個時候來了?”她尚以爲他在雲南。

“外公睡了?”

“都這麼晚了,肯定睡下了。”

溫煦華看了病牀上的外公一眼,頭髮蒼白,面容枯朽。他已經八十四歲,如今病痛加身,已是燈殘燭滅的最後時光,可他正當壯年的時候,最寵愛這個外孫,小時溫煦華的胡作胡爲,大都也是因爲他護得無法無天。

“我只能在年前抽點空來看看,過年就不來上海了。”

溫珍容低聲說着“也好”,二人輕聲輕腳的退出了病房。溫煦華讓司機先送自己媽媽回家,溫珍容撫着他的臉,笑道:“不用了,我先陪你去酒店。”

下車時,溫煦華接了個電話,是楊秘提醒他明日的行程事項,他確認後掛了電話,摟着媽媽進了電梯。

電梯裡三面都是鏡子,就連電梯門合上也是光潔如鏡,溫珍容看着靠在門上的那個身材偉岸的男子,心裡又是酸楚又是驕傲。比起8月份看到的,他又消瘦了些,眉頭緊鎖,卻更像個有擔當的男人。一個母親什麼事情最高興,就是終於發現孩子能自己撐出一片天;什麼事情最難過,就是擔心孩子千辛萬苦的,仍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幸福。

“你是什麼想法,媽媽不清楚。只不過,旭日只賣5億,怎麼都不值,如果真缺這錢的話,媽媽挪給你,好不?”

“你照顧好外公就行,生意上的事,我自己有打算,不需你擔心。”

溫珍容嘆氣,畢竟苦的累的是自己的兒子:“如果情形真的很壞的話,你也不必一口回絕沈家的心意,再怎麼說,那邊有你的兒子。”

溫煦華抿嘴沒有接話,溫珍容看着他一意孤行的樣子,轉過頭去悄悄擦眼角,溫煦華摟過她,頭靠在她的肩上,突然用一種很疲憊的聲音說道:“媽媽,我沒時間了,沒時間了,江妍她,不願意再等我了。”

溫珍容心如刀割,只張開懷抱,抱着這個高她一個頭的男子,他的掙扎,他的痛苦,做媽的恨不得能替着。她不是沒有過動搖,沈舒心再怎樣,可她畢竟懷着溫煦華的孩子,她不想自己的阿煦拼命到最後,依然要接受當初的那個結局。

可她更記得,8月她去S市,在匯安控股的頂樓辦公室裡,溫煦華看着窗外,對自己說道:“我有什麼事情想不明白,眼下該怎麼做,對自己有利,對匯安有利,我都知道。是啊,我可以同江妍離婚,也可以同沈舒心結婚,可媽媽,我以後的日子要怎麼過?我已經不小了,本來就不是個什麼好人,也不太可能再對誰去掏心窩,對誰真正好。四十歲了,還不知自己可以停留在哪裡,恐怕也只能在一羣20來歲年輕漂亮的女人中放蕩追逐。一箇中年男人,眼神渾濁,說不準會禿頂,還有一個啤酒肚,你說她們又看上我什麼。我什麼都知道,什麼都想過,所以她回到我身邊,那纔是我唯一的出路。”

溫珍容抱着自己的兒子,努力的不想哭出聲來,她什麼都不要,萬貫家財又怎比得過兒子婚姻幸福、生活美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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