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長大-1

方茴說:“我們都以爲長大以後就能真正的永遠相伴,於是不惜一切代價的拼命成長,但是當真的長到足以告別青春時,才突然發現,原來長大隻會讓我們分離……”

(1)

我有時候會害怕方茴消失。

我總覺得她是以很決絕的姿態離開北京的,因爲在這裡,我從沒看見她給除了親人外任何一個故事中提到的名字打過電話,這讓我總是產生很抑鬱的預感——總有一天她也會悄無聲息的離我而去。

雖然我們之間也有類似於互相依靠的關係,但是我心裡仍然很不踏實。我想這可能算是雄性生物的一種特性,對於不能到嘴的獵物,總惦記着。

可惜我不能像獅子撲羚羊一樣,把方茴按在我爪下,等不到也聯繫不到她的夜晚,我只能像怨婦似的窩在家裡,吸菸,胡思亂想,在心裡咒罵,卻又豎着耳朵,小心聽着樓道里的動靜。

方茴進屋的聲音很輕,她轉動門把手,小心翼翼的放好東西,儘量不讓紙袋子和塑料袋發出“沙拉沙拉”的聲音,然後打算再小心翼翼的離開。

“回來啦。”我在黑暗的角落裡突然發出聲音。

我曾經問過她爲什麼叫“茴”,她說是因爲他爸爸上山下鄉、遠離故土的時候時時刻刻都想着早些回家,所以生下字頭。我孩子第一反應就是“回”字,她媽媽嫌女孩子叫這名不文雅,於是擅自添了個草覺得她真是辜負了這名,明明是寄託回家的念想,但卻常常漂泊在外。可是另一方面,她又和這個名字有着冥冥牽絆,總是讓身邊人想着,她回,或不回。

“啊……”她沒想到我在等她,有點驚訝。

“哪兒去了?”我起身問她,我視力不好但鼻子很靈,這就是生物界的互補,總能讓你有一種辦法察覺到生活的異常,給你留下及時作出反應的餘地。

她身上帶着一點點陌生的味兒,不是街道亂哄哄的人氣,而是在某個地方待久了的味道。

“外……外頭。”她有點結巴的說。

我嘆氣她的老毛病,一有事隱瞞就結巴,看來是從初中起就落下根兒了。

“我還不知道是外頭?你要在屋裡我還用這麼眼巴巴的等着嗎?”我有些煩躁的說,“你也用不着瞞我,我真不是那麼愛管你的閒事,也不是特喜歡觀察您那點絕對,只不過下回你出去什麼的好歹吱一聲,你現在不是一個人過,再怎麼着也該有點自覺,這麼大人了,不懂什麼叫互相照應啊!我天天齁逼累的,你就別再讓我操心了成不成?”

方茴沒有說話,她靜靜的站在那裡,身體明顯有些僵硬。

我想自己可能說話說重了,但是我是真擔心她來着,這丫頭太愣,心眼直不懂迴環,還特別固執。把她扔誰哪兒我都不踏實,就是跟AIBA都不行,我怕哪天她真傻了吧唧的被AIBA掰彎了……

“挺累的先洗澡去吧,還在我這屋,替AIBA省點。”我走過去拉她。

她毫不猶豫的拍掉我的手,然後自己卻有些呆住了,我們好像都在狀況外,一時氣氛無比尷尬。

我很清楚的記得,在共同生活之後,她已經不再拒絕我“目的單純”的接觸了。

最終,沉默被一個外人打破了,樓下的韓國眯眯眼小夥來敲我們的門,用很韓味的英文呼喊這方茴的名字。

“袋子,我拎的那個,剛纔忘記給你了。”他站在門口,一手支門,一腿彎曲的擺着POSE說。

我心想,噴點發膠穿件韓衫你就以爲自己是張東健宋乘憲啊!裝什麼大頭蒜啊!

“啊!謝謝!”方茴客氣的說。

“真是!你還特意跑一趟!”我趕在方茴之前接過袋子,一臉識相就趕緊滾蛋的表情,矗在門口俯視着他說。

“那明天晚上我來接你,我們一起去。”小眯眯眼白了我一眼,微笑着衝方茴說。

“好,英浩,謝謝你,真是麻煩了。”方茴很真心的說。

“上哪兒去呀?”我有點急眼了,那什麼英浩一直對方茴心懷不軌,她看不出來我卻能看出來,天下烏鴉一般黑,我自己也有這心思所以完全能明白他那點貓膩。我可堅決不能容忍在自己默默奉獻的時候,被這眯眯眼搶得先機,

“打工。”英浩一副資本主義醜惡嘴臉,他完全忽視了身邊方茴努力制止他的表示,得意的說,“我們從今天起,每晚一起打工。”

我徹底沒話說了。

不是因爲嫉妒,而是因爲感動,只有我知道她爲什麼去打工,她肯定是看着我這麼累覺得不落忍了。

那韓國傻叉兒壓根不明白怎麼回事,以勝利者的姿態跟我們道了別,我關上門,有些不好意思的說:“你不用……”

“給!”方茴把手裡的袋子扔給我,彆扭的說,“吃吧!”

我打開袋子,眼睛裡直冒綠光,裡面是一盒辣白菜炒飯,這東西我有N久沒吃過了,確切的說,與方茴合夥之後,我們就沒吃過像樣的飯,估計我們倆的分量加一塊,都沒一健壯的澳洲男人沉。

“是我們打工那個餐廳做的,好吃麼?”方茴趴在桌子上問我。

“嗯!好吃!你也吃啊!”我狼吞虎嚥的說。

“我吃過了。”方茴說,“我去給你倒杯水。”

她把水端回來的時候,我已經在抹嘴了,她驚訝地看着我說:“你這是……”

“呵呵,傳說中的風捲殘雲!”我笑了笑說,“你們在哪兒打工啊?要是遠就別去了,要不你天天這麼晚回來,還不夠我着急的呢!”

“沒事,我都和英浩一起的。”

“跟他在一塊兒才更不讓人放心呢!他那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啊!”我拿着飯盒憤憤的說

“得了吧你!”方茴笑笑說,“反正我肯定去打工了,你要是攔着,咱們就散夥!這麼大人了,不懂什麼叫互相照應啊!”

“嘿,你這人,學我是不是?好的不學,你到是先會威脅了!”我皺着眉一臉苦笑。

“當時你不是就這麼威脅我的嗎?就這麼定了,我洗澡去。”方茴站起來背對着我說,“你看看自己都成什麼樣了,跟瘦杆狼似的……”

方茴就是這樣,總是時不時得讓我心疼一下,她那種彆扭的溫柔,只有慢慢的才能體會到。

我偷偷地看着她把頭髮梳成髮髻,顛起腳拿毛巾,把衣服放在盆裡走進浴室。那個時候我終於有了切實的感覺,覺得自己真正的是和她這個人相處,而不是她過去的回憶。

我們忙了一通,等我洗完澡再收拾好,方茴已經窩在我們撿來的沙發上睡着了。她一定累壞了,那麼蜷縮着不舒服的姿勢,她卻像嬰兒一樣睡得香甜。我小心翼翼的湊過去,在月光下,她的睡顏恬靜美麗,毫無防備,兩根溼漉漉的髮絲懶散的搭在她的臉頰上,嘴脣微微嘟着,粉粉嫩嫩的泛着光。

我低下頭輕輕吻了她一下,她沒有醒,睫毛微微動了動,掃過了我的心尖。說到底我也不是什麼正人君子,不可能做事幹乾淨淨大義凜然,但是我也不願意趁人之危。我當時給了自己一個很好的理由,那就是當方茴把她以前的事講完,我們都能仰起頭面對過去時,再一起向未來邁進。

那時候我就像找工作之前一樣自信滿滿,我根本想不到竟然會在幾年之後才聽完這個故事。現在想想,如果我能再決斷點,也許就不會錯過。

但是我們永遠無法預計未來,年輕的時候我們太坦誠,而長大之後我們又太不坦誠。時光這種東西充滿魔力,它沒有提醒我以後會發生什麼,只是看着我傻子一樣靠在沙發邊沉沉睡去。

大概凌晨兩點的時候我被一陣撲簌簌的聲音吵醒,我模糊的看見方茴在沙發上抱成一團,她在微微顫抖,發出動物一樣的嗚嗚聲。

我爬起來,坐到她身邊拍着她問:“怎麼了?做噩夢啦?”

“我……我夢見他了……”方茴擡起頭,滿臉絕望的說:“可是……爲什麼是夢呢?”

這次,換我絕望。

(2)

1999年9月的某一天方茴做過一個噩夢。

在夢裡她回到了B中校門口,確切的說就是李賀死的那天,那裡圍着一羣人,地上殷紅殷紅的,她本能的想跑,卻又覺得應該回去和他說點什麼。於是大着膽子撥開人羣往裡走,她遠遠地看見唐海冰懷裡抱着個人,他半跪在地上狠狠的瞪向她。方茴急忙搖頭,大聲說我不知道的,你別怪我,我是來看看他,看最後一眼……唐海冰沒有說話,他身邊那個人動了動,遙遙的擡起頭,方茴瞬間呆住了,那個人不是李賀,而是陳尋!流着血的陳尋!

方茴瘋了一樣的跑過去,她哭喊着陳尋的名字,緊緊抓着他的手,一次次想把他拉起來,拉到自己懷裡,可是對方卻沒有一點反應,死氣沉沉的。這種徒勞無功的拉扯突然讓她產生無比空虛的感覺,好像整個世界只有她在用力。

難道就不想一起站起來逃跑嗎?她疑惑的擡起頭。

然而她看見的竟然是冷冰冰的屍體,李賀的屍體,他的手上沾滿了血,而方茴一直緊緊握住的,就是這隻無絲毫生氣的手。她猛地甩開它,可是不可避免的,她已經染上了李賀的血。

唐海冰不知道什麼時候走開了,人們漸漸圍成一個圓圈,方茴覺得有千百個指頭指點着自己,她大聲辯解,但根本沒人聽。在這些冷漠的人中她終於看到了陳尋,但是陳尋一臉厭惡,他撇撇嘴,轉身和唐海冰一起離去……

“別走!”

方茴驚醒時淚流滿面,她竟然覺得這個夢無比真實,至少那種無可挽回的錐心之痛是真的,讓她一陣陣心有餘悸。

第二天上學,方茴因爲這個夢很沒精神,喬燃跟她說話,她都回答的恍恍忽忽的。陳尋吃完飯後坐在她後邊的桌子上,方茴一直髮呆,連頭都沒回。

“嘿!想什麼呢!”陳尋拿手裡的棒棒糖敲了她頭一下說。

方茴猛地一哆嗦,兩個人都嚇了一跳。

“怎麼了你?”陳尋忙跳下來,走到跟前彎下腰說。

“沒事。”方茴玩着手裡的塗改液說,“你嚇我一跳!怎麼神出鬼沒的!”

“什麼呀!我都坐那兒多半天了!吃棒棒糖麼?要桔子的還是草莓的?”陳尋問。

“桔子。”方茴隨口說。

“桔子……”陳尋翻了翻兜,笑着說,“我忘了,桔子就是我嘴裡這個,只剩草莓的了。我就舔了兩口,你要不嫌棄,就湊和吃吧。”

“哦。”方茴茫然的點點頭。

陳尋本來是跟她逗貧的,沒想到她根本沒聽進去,一點反應都沒有。看着她心不在焉的樣子,陳尋疑惑地問:“方茴,你今天怎麼這麼不對勁啊,剛纔上語文課時我就發現了,你趴了得有半節課,到底是怎麼了?”

“陳尋……”方茴認真地看着他說,“我昨天做了個夢,我夢見你和唐海冰一起走了,我一直叫你,可你沒理我……也不知道爲什麼,我覺得早晚有一天,你會跟他們走,我最後還是留不住你……”

陳尋“噗嗤”一下笑了,他揉了揉方茴的腦袋,毫不在意的說:“你成天都琢磨什麼啊!就因爲這事?那是夢,又不是真的!再說,沒聽人說夢都是反的嗎?怎麼可能呢!”

“可是我醒了就哭了,那種感覺特難受……”方茴低下頭說。

“你別胡思亂想了!”陳尋蹲下來,趴在她課桌邊小聲說:“我永遠不會離開你的!”

“永遠是多遠啊。”方茴輕笑了一下說,“我們才這麼大,誰能說的準那麼久以後的事情,我只是希望就算哪天我們分開了,你也不會後悔曾經和我好過,就夠了。”

“你什麼意思?”陳尋沉下臉說,“我就是想以後都一直在一塊才和你好的,要不然我這算是幹嗎?逗悶子啊?你就是壓根不相信我!”

“不是……”方茴有些傷心,雖然陳尋說的那麼美好,但她卻沒什麼底氣。前路漫漫,而他們相遇太早,能夠結伴同行多遠,她真的沒譜。

“好!我要是說的不是真心話,以後拋棄你了,就讓我出門撞牆,萬事不順,衆叛親離!”陳尋急了,賭氣的說起了狠話。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方茴忙安撫他說,“不是說給我棒棒糖麼?哪兒呢?”

陳尋看她不再糾結,心裡舒服了點,把手中的棒棒糖遞過去說:“你也真是的,你看電視裡,那男的要發毒誓,女的都使勁攔着。你可好,一字不拉聽我說完,一點也不心疼我!”

方茴紅着臉剝開糖紙說:“你別胡說了,班裡這麼多人呢……”

“哦……”陳尋站起來說,“那我下樓找趙燁去了,你別自個瞎想了啊!”

方茴點點頭,看着陳尋走出了教室。

其實她剛纔根本沒想過要阻攔陳尋說下去,恰恰相反,她一直在認認真真的聽。她覺得,如果真的擔心那些詛咒的東西實現,那麼就會一直遵守諾言,這樣不也挺好的嗎。當然,這些想法她並沒有告訴陳尋。

方茴這種稚嫩的心思未免有點可笑,她在那會並不知道,所有男孩子在發誓的時候都是真的覺得自己一定不會違背承諾,而在翻悔的時候也都是真的覺得自己不能做到。所以誓言這種東西無法衡量堅貞,也不能判斷對錯,它只能證明,在說出來的那一刻,彼此曾經真誠過。

而陳尋也同樣有件事沒跟方茴說。

他一出教室就碰見了趙燁了,趙燁在下面剛蓋了三個球,正興奮呢,見到陳尋就高高蹦起來,一邊學《灌籃高手》嚷着“趙燁蒼蠅拍”一邊撲了上去。陳尋一下沒躲開,被他擠到了樓道牆上,胳膊肘蹭掉了一塊皮,浸出了血絲。

“唉喲真對不起!”趙燁嬉皮笑臉地說,“沒想到你這麼不禁拍,一暑假沒練功力降低了呀!”

“混蛋!沒空搭理你啊!”陳尋推開趙燁說。他有點慌亂,因爲他突然想起了剛纔那個“出門撞牆”的誓言,心底涼颼颼的,手心都出了汗。

“裝什麼逼啊?怎麼臉色兒都白了?魔症啦?別真給你打壞了。”趙燁湊上來說。

“就憑你?再修煉一萬年吧!”陳尋揉了揉胳膊,輕蔑的說。

兩個人笑笑鬧鬧得下了樓,陳尋沒有多想,他用唯物主義推翻了自己的不安。新世紀的三好學生怎麼能被封建迷信給嚇唬住呢,應該高舉馬列主義大旗,緊握政治理論,見神殺神,見鬼拍鬼,小宇宙爆發,一頓天馬流星拳把敵人KO掉,就不信這個邪了!

(3)

在長達幾個月的排練之後,十月一日來臨的那天好像有種大幕即將拉開的凝重感。

方茴住在了奶奶家,早上一起來就在居委會大媽的帶領下在門口掛上了國旗。奶奶早就把她晚上去廣場跳舞的事宣傳出去了,在門口就站了那麼一會,就過來不少街坊打招呼,院裡的李大爺樂呵呵的說:“今晚上我們方茴去接受國家領導人接見!”大家一片“嘖嘖”的讚歎聲,問她到底是在城樓下面跳舞,還是在金水橋上面跳舞,還問是不是得給領導人獻花,弄得方茴十分無奈。她苦笑着想,這羣衆的言論就是厲害,估計再傳兩條衚衕,就會變成她今晚上將獨唱一曲,歌頌祖國美好河山了。

中午在院裡就能聽見轟隆隆的聲音,也可以看見空中飛過的飛機,據說是檢閱的,還有直升機巡邏。對門王叔叔拿掛紅布的竹杆召回了幾隻陌生的鴿子,估摸着是在廣場放飛的,裡院一小男孩還撿了個氣球,也說是在放的,飄到這裡來。方茴想起當年亞運會時自己也這麼興奮過,還存了幾張熊貓盼盼的彩票當書籤,不過現在她可沒精神再和鄰居們嘎打牙了,下午東四大街會戒嚴,學校規定了集合時間,她要不提前走,一會就連衚衕都出不去了。

方茴和陳尋他們約在東四路口集合,她收拾好了東西,跟英雄似的被奶奶拉着在院裡和大家一一告別,被一羣人簇擁着一直送到了大門口,說了半天才阻止他們把她送到衚衕口的想法。這麼一來一去耽誤了不少功夫,她匆匆忙忙疾走着去和同學匯合。

大街上幾乎沒有人,遠遠地,方茴就看見了陳尋,他正焦急的往這邊看,一見到她的影子,便使勁揮起了手。

“怎麼這麼慢?我都快急死了!一會這就戒嚴,剛纔都過去好幾輛警車了!”陳尋說。

“耽誤了點……”方茴走得急了,咳嗽着說。

喬燃遞給她一瓶水說:“甭着急,這不趕上了麼?先喘口氣,紗巾帶了吧?別忘東西。”

“壞了!”聽喬燃這麼一說,方茴突然叫了起來,“不行,我還得回去一趟,!”

“怎麼了?快來不及了啊!”林嘉茉看看錶說。

方茴已經跑走兩步了,她回過頭說:“你們先去吧,別等我了!”

“哎!你看着點車!我們在你家對面衚衕口等你!呆會咱們一起穿衚衕過去!”陳尋大聲喊。

“她搞什麼啊!真戒嚴了,咱們可飛都飛不過去。”趙燁皺着眉說。

“我也不知道,先往前走吧。”陳尋拍了拍他肩膀說。

方茴幾乎是踩着警鈴跑出來的,兩條衚衕之間的窄街就像不可逾越的深崖,她差點與陳尋他們失之交臂。快跑到那邊的時候陳尋伸手抓住方茴,一下子把她拉了過來。

“太你媽驚險了!快趕上美國大片了!”趙燁呼了口氣說。

“嗎去了?”陳尋問。

“取……取相機。”方茴拍拍兜說,“剛纔……忘了。”

“操!我當什麼呢!拿它幹嗎啊!齁佔地的。”趙燁白了她一眼說。

“不是你那天說要拿的嗎?”方茴委屈的看着他說,“還說到時候咱們五個在城樓底下合個影……”

“啊?”趙燁一臉茫然。

“你聽趙燁的?他說話就跟放屁似的!不,還沒屁值錢呢!他也就心血**那麼一張羅,他一說你一聽,全當小鳥操老鷹,也就你當真!”陳尋氣的直笑,不停數落趙燁。

“滾蛋啊!就你丫說的好!操!方茴待會咱倆照,不帶丫玩啊!”趙燁攬過方茴的肩膀說。

“放手!”陳尋和喬燃同時喊了起來,倆人互相瞧瞧,都有些尷尬。

“行了行了!都別鬧啦!趕緊走吧!再不走真遲到了!”林嘉茉把紗巾系在腰上,拉起方茴就跑。

他們是倒數幾個到學校的,侯老師免不了也批評了兩句。陳尋趕緊接過她手裡的活,幫着發放晚上的食品。喬燃一個個的檢查服裝和道具,說是道具其實也就是一塊紗巾而已,上面纏了個閃亮的絨球,跳《阿系跳月》時當腰帶,跳《迷人的秧歌》時當手絹。

出發之前校長、副校長、德育主任挨個講了話,滿是家國大業、民族氣節的豪言壯語,一副當今世界捨我其誰的氣勢。底下的學生沒那麼些想法,更多的是小孩子般的興奮,誰和誰都沒在一起待過這麼久,想起即將集體熬夜,都一個個的喜笑顏開。

長安街早就禁行了,全校的學生配合典禮要步行到。好在年輕也不怕多走這點道,一路上有說有笑的絲毫不寂寞無趣。十幾歲的男孩子還不太懂溫柔和體貼,陳尋只顧着和男生逗笑,偶爾湊到方茴旁邊和她聊兩句天,卻看不見她手裡的塑料袋已經從左手到右手,換了幾個來回。一直等到林嘉茉嚷嚷着沉,趙燁屁顛屁顛的去替她拎時,陳尋才反應過來也該去幫方茴拿袋,但他回頭一看,卻發現方茴手中已經空閒了出來,喬燁走在她旁邊,提這兩個袋子,正擰開水給她喝。

喬燃把水遞給方茴,跟她聊天:“暑假的時候去和我姐姐看了,故事還可以吧,歌確實好聽。”

“什麼啊?”陳尋就聽了個開頭,走過去問。

“電影,《寶蓮燈》。”方茴說,“主題曲是張信哲的《愛就一個字》。”

“哦!那個啊!我知道,‘愛就一個字,我只說一次……’對吧?”陳尋隨手拿過方茴的水瓶,對着嘴喝了起來。

“嘿,你這人!講不講衛生啊!你喝了人方茴待會怎麼喝啊。”喬燃笑着說。

“她都不嫌棄我,你管得着麼?”陳尋半開玩笑半挑釁的說。

“誰……誰說不嫌棄!”方茴不好意思地奪回了瓶子說,“喝自己的去!”

“那個《寶蓮燈》好看嗎?”陳尋看着方茴欲蓋彌彰的樣子有點想樂,板了板臉趕緊說起了別的事。

“還行,比我想象的好,特別純真美好,所以你不一定愛看。”喬燃說。

“你就踩乎我吧!”陳尋不理他,轉過頭問方茴:“想看麼?趕明兒我帶你看去!”

“不想看!”方茴沒想到他當着喬燃就這麼說,她很不自在,急忙的拒絕。

“現在好像也不映了吧……”喬燃想了想說。

“哎?可惜!”陳尋嘆了口氣,一副很失望的樣子。

沒聊多久,走在前邊的侯老師就喊了陳尋一聲,陳尋忙答應着跑過去,喬燃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的說:“方茴,你和陳尋挺好的哈。”

“啊?”方茴愣了一下,結巴的說,“還……還好吧,咱們不是都很好嗎?”

“呵呵,也對。”喬燃笑了笑說,“不過不知道的人看起來,沒準以爲你喜歡陳尋呢!女孩都挺喜歡他這樣的男生吧!”

方茴不知道說什麼好,尷尬的點點頭,又搖搖頭。

“也不是……”

“你看,咱們學校喜歡他的女生多少啊!夠個加強連了!”

“那有什麼好的。”方茴看着五班那邊的學生撇撇嘴說。

“總比我好,呵呵,我怎麼就沒想到和你去看《寶蓮燈》呢?”喬燃低下頭,眼睛裡閃過了與以往不同的波光。

“那……那乾脆叫上嘉茉、趙燁,一起再去看一次好了。”方茴所答非所問的說。

“哦,可以啊。”喬燃的眼神黯淡了下去,但只有那麼一會會,再擡起頭,依然是溫和的笑容。

陳尋在前面一直偷看着他們,眼見兩個人竊竊私語,終於忍不住喊:“喬燃,別和姑娘逗貧了!快來幫忙數人,前邊就到了!”

“滾蛋!誰逗貧啊!這就來!”喬燃臉頰微微發紅,轉頭跟方茴說,“那我過去了啊。”

“嗯。”方茴點點頭,雖然喬燃是讓人舒服的男孩,但她卻並不貪心。

喬燃往前走了幾步,又突然回過頭,他拿過方茴手中被陳尋喝過的礦泉水,掏出自己袋子裡的水遞給方茴說:“喝這個吧,還沒動過的,我已經幫你擰開了。”

方茴接了過來,她望着手中透亮乾淨的礦泉水瓶,突然有些茫然無措。

F中跳舞的地方在長安街靠近人民大會堂的一邊,方茴看着寬闊的廣場嘆了口氣,這樣的距離她根本不可能回家向鄰居們彙報國家領導人穿了什麼衣服,繫了什麼領帶,臉上有沒有痦子,褶兒多不多,能看見個影兒就算不錯了。

晚會八點開始,時間還早,但是有演出任務的人已經全部準備就緒了。F中校長命令大家集體休息,不許胡亂走動,上廁所舉手跟老師彙報。學生們坐在平時車水馬龍的廣場上,多少有些不真實的興奮感。趙燁把這種躁動表現得淋漓盡致,他先是拉着林嘉茉玩“一個、一個、一個個……”,巴掌拍的飛一樣快,引得不少人看,後來又夥同陳尋喬燃,和方茴林嘉茉一起玩“龍虎鬥”。漸漸周圍看的同學越來越多,趙燁乾脆組織了小十個人一起玩“一隻青蛙兩條腿,兩隻青蛙四條腿”。偏偏他玩得又不好,就在趙燁被一羣人起着哄,等待林嘉茉彈腦嘣兒時,侯老師終於按耐不住走了過來。

“都給我坐好了!別的班同學都好好呆着呢,就看你們瘋了!都多大啦?還玩這個!我要是不過來你們是不是就要在廣場上‘老鷹捉小雞’了?”

“沒有,沒有,不會動靜那麼大,頂多‘一網不撈魚’。”趙燁嘻嘻笑着說。

“說你呢!還笑!都給我老實待會!”侯老師板起面孔說,“我看你是太閒了,這麼着吧,我給你安排個活兒,待會你負責帶同學去廁所,就在那邊,藍色圍擋的地方。”

“啊?”趙燁一聲慘叫,“不用吧,這事還是喬燃去比較靠鋪,他不是生活委員嗎?”

“別推三推四的!你個子高,眼睛好,可以幫着看着點,防止同學們走散了!這麼大地兒這麼多人,真丟了上哪兒找去!”侯佳四處看了看說。

“侯老師,那廁所是怎麼弄得啊?平時也沒看見有這麼多廁所啊!”林嘉茉疑惑的問。

“走,我帶你看看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麼?”趙燁笑嘻嘻的說。

“你瞧他,什麼人吶,剛纔還老大不樂意呢!嘉茉一張羅立馬就欠兒燈似的了!”陳尋捅捅方茴小聲說,方茴瞅着趙燁滿臉放光的樣子笑着點了點頭。

“沒事去廁所參觀幹嗎啊!你們來的時候看到路邊有一排排那種長方形的排水井蓋了吧,把那個蓋子卸掉就可以當作廁所了。”侯老師指着遠處說。

“啊?就是那個啊!還能這麼用啊?”趙燁驚奇的說,“誰設計的?真牛!”

“不知道吧?所以說侯老師讓你帶領大家去廁所就是爲了方便你近距離的考察,回頭書面給我們彙報一下,這次回去的感想你就寫《關於廣場廁所的思考》好了!”陳尋擠眉弄眼的說。

“操!我看你丫最近是太舒服了!制不了你了還!”趙燁衝過去使勁按陳尋的頭,大家在旁邊笑成了一片,侯老師邊笑邊批評他:“趙燁!不許說髒字!”

當宏大的廣場響起《愛我中華》的音樂時,人羣自然而然的沸騰了起來。平常懶懶散散的舞蹈,也突然變得充滿活力,成千上萬人一起熟練的轉起了圓圈,場面非常壯觀美麗。此情此景,大概只有在泱泱大國神州大地才能欣賞到了。

偶爾方茴和陳尋相遇的時候,兩人都會相視一笑,他們不約而同的覺得幸運,在茫茫人海中偷偷享受着愛戀的感覺。我想這也算是一種浪漫,畢竟在那麼多人裡相逢已算不易,對於年齡尚小的他們,相知更是可貴了。

隨着晚會的進行,夜空中燃放了非常絢麗的禮花,那和我們平時看得煙花炮竹可不一樣,每一枚都是精良製作,用專門的禮炮放,在空中綻放的花樣即大又亮非常飽滿。因爲距離非常近,伸手就能觸碰的感覺,所以看上去彷彿銀河遺落的天光在頭頂上盛開。方茴他們從沒見過這樣漂亮的花火,一個個像小孩子一樣又蹦又跳,歡呼雀躍。

音樂重新響起,陳尋招呼着同學們說:“兄弟姐妹們!跳吧!最後一次集體舞了!咱都動起來啊!”

“快跳快跳!”趙燁一把拉住了林嘉茉。

“幹嗎……我不站這隊啊……”林嘉茉納悶的說。

“靠!都最後一次集體舞了,還管站哪兒啊!等到建國一百週年時咱倆都快七十了,還跳得動嗎?到時候可沒機會共舞一曲了,就這麼着吧,快點!”

趙燁趁着《青春舞曲》的音樂,做了個很紳士的請舞姿勢。林嘉茉看着他古怪的樣子哈哈笑了起來,欣然握住了他的手。

整個廣場的聲浪響徹天邊,林嘉茉捂着耳朵大聲向方茴喊,方茴還是聽不清她說了什麼,兩個人對着比畫了半天,才明白林嘉茉說的是“照相”。方茴把相機給了侯老師,讓她幫忙,林嘉茉拉來了陳尋他們,五個人擠成一團,擺着各種姿勢,在漫天金色禮花的夜晚照了他們人生中唯一的一張合影。

那場全世界矚目的盛大典禮,在這些少年眼中最終化成了照片中煙花的倒影。他們不清楚歷史上將會怎樣記載,也毫無意識已經成爲一個重要日子的組成部分。作爲千千萬萬擡起頭仰視那場繁華的人中的一個,方茴在那會兒只是單純覺得快樂,以至於忽略了自己和陳尋悄悄握住的手,和身後喬燃驚訝悲傷的目光。

(4)

性格決定命運,這句話真是一點也沒錯。比如陳尋和喬燃兩個人,就方茴的敘述看來,我覺得陳尋善於製造問題,喬燃善於解決問題;陳尋喜歡錶現,喬燃樂於觀察;陳尋堅決果斷,喬燃同樣堅決卻猶豫;陳尋做事的過程是思考行動再思考,喬燃則是思考思考再行動。

總之,可以這麼說吧,陳尋是進攻型的男生,而喬燃是防守型。這直接就註定了他們與方茴的命運,愛和恨,責難和寬恕,相遇和別離。

十一建國五十年大慶晚會結束之後,F中又集體步行回了學校。可能是剛纔的狂歡消耗掉了太多能量,學生們都安靜了下來。方茴也沒精神再和陳尋他們聊天了,她有一件事情迫在眉睫,十分的爲難。

因爲活動後的時間很晚,所以學校要求家長們來接孩子回家。方建州和徐燕新知道後都爭着來接女兒,徐燕新認爲那麼晚了,跳舞又累,自然是開車把方茴接到俱隆花園好好休息。而方建州則認爲自己騎着自行車來,把車停在學校裡再打車回家一樣可以,不用開車那麼顯眼。他們誰也說服不了誰,兩句話不對又扯到了錢上,一個說你不就是有點臭錢,有什麼了不起。一個說臭錢怎麼了,有這點臭錢就能讓女兒舒舒服服的坐高級進口車,不用大晚上滿街溜達打車,還要使勁瞪眼專挑一塊二的夏利,不敢打一塊六的富康。兩人吵了起來,互相摔了電話,最終也沒商量好。方茴生怕這他們都來,在校門口鬧起來弄得滿城風雨,因此回到學校就匆匆和大家告別,跑到了校門口眼巴巴等着,心想要和爸爸一塊回家。倒也不是想了別的什麼,她只是覺得爸爸大老遠騎車過來不容易,不能讓他一個人回家,媽媽有車多少好點。

另一邊陳尋看着方茴走遠,自個去取了車,男孩子沒女生那麼麻煩,他就沒叫家人大半夜跑一趟。陳尋走到車棚時遇見了喬燃,他也一樣沒家人接,正若有所思的想着點什麼,一邊轉車鑰匙一邊發愣。陳尋走過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嘿!大半夜琢磨什麼呢?”

喬燃回頭看了看他,低下頭開車鎖說:“你們家沒來人啊。”

“沒!太折騰,咱們都這麼大了,又不是小學生,用不着他們接送。再說今天治安肯定好,能出什麼事。”陳尋也開了車鎖,把車推出來說。

“那咱倆一塊出去吧。”喬燃把跳舞用的紗巾纏在車把,回過頭說。

“成,走吧。”陳尋跨上自行車說。

月光在兩個年輕男孩的身上鍍上了一層銀色的亮光,他們一起在寂靜的大街上並排騎着車,身上洋溢出青春獨特的氣息。夜晚的黑和月亮的美,讓人的心安靜了下來,在這樣的景緻裡,喬燃終於問出了困擾自己很久的問題。他語調平和,坦誠的說:“陳尋,你是不是喜歡方茴啊?”

陳尋有一些吃驚,他愣了愣,隨後很自然的綻開笑容說:“對啊!我喜歡方茴,嗯……她也喜歡我,其實我們已經交朋友了!”

喬燃逆着光,並沒有看清他的笑容,雖然月光很亮,但他卻覺得世界黑暗了一下。這僅僅一下下的黑暗,讓他的心突然鈍痛。

“不好意思啊,一直瞞着大家,我們怕被很多人知道,不好。不過你都看出來,我就不瞞你了!”陳尋仍舊笑着。

“哦,這樣啊。”喬燃扯了扯嘴角,勉強算是笑,他衝着空蕩的夜空深吸了口氣說,“方茴是好女孩,她真的挺好的。”

“嗯!她心眼特好。”陳尋點點頭說。

“善良,單純。”

“從來不去麻煩人,什麼事都儘量自個做。”

“找她幫忙,她一定盡心盡力。”

“雖然不愛說話,但是她想得多,心細周到。”

“不虛榮,不做作。”

“上體育課做操的時候顯得笨笨的,但努力把胳膊擡平的樣子很可愛。”

“做功課認真的樣子也很可愛。”

“課桌收拾的特整齊。”

“校服永遠乾淨。”

“眉毛和眼睛漂亮。”

“手指漂亮。”

“皮膚好。”

“頭髮很軟。”

“寫字好看。”

“聲音好聽。”

“畫畫好。”

“唱歌也不錯。”

“聰明。”

“溫柔。”

“所以我喜歡她!”

“……”

他們關於共同喜歡的女孩的讚揚,在十字路口嘎然而止。陳尋最後說的那句話讓喬燃無話可說。他突然驚醒,從對方茴的美好想象中抽離。他悲哀的明白,即使方茴再好,也已經失去了。可能連失去都算不上,因爲他從未得到。所以,面對陳尋的驕傲,他根本沒有立場。

喬燃跟陳尋在那個路口分開,他們帶着不同的心情去往了不同的方向,就如同日後他們對方茴的感情,兩種不同的方式從那時候起就背道而馳。

其實我認爲喬燃有點傻,他沒給自己餘地,就拱手退讓了。如果一開始他不是問陳尋喜不喜歡方茴,而是直接說自己喜歡方茴,那麼可能心裡痛苦輾轉的人就會是陳尋,可能他就有了機會,公平的去和陳尋競爭,至少不用把心事隱藏。可是他沒有,陳尋的誠實把他逼進了死角,使他的感情只能壓抑了起來,被埋在年少時光中最深的地方,而這一埋,就是很多很多年。

方茴和陳尋的秘密就這麼揭開了,既然五個人裡有四個人都知道了,那麼剩下的一個自然也不能再隱瞞。

趙燁聽說之後十分興奮,甚至比當事人還看重這件事,一邊嚷嚷着地下工作做得好,一邊兩眼放光的觀察他們一言一行,經常莫名其妙的小HIGH一下,讓旁邊的人甩過一排白眼。可惜沒人和他分享這種樂趣,方茴臉皮薄肯定不會和他說這個,陳尋怕被他擠兌也不主動提,林嘉茉新鮮勁早過了,不屑於像發現新大陸似的天天唸叨,喬燃心裡獨自難過着,壓根就不想提。

但是即便這樣,趙燁仍舊跟吃了激素似的雀躍異常,其實他並不是看熱鬧忐兒哄,而是用另一種眼光看待這件事。

趙燁喜歡林嘉茉,基本屬於一見鍾情,二見傾心的程度。別看他平時凡事都有他,總是衝在最前頭,但是骨子裡卻很膽小,尤其是面對林嘉茉的時候,按陳尋的話說,就是稚嫩的像雞一樣。這話曾經招來一頓暴打,害得陳尋每次都要解釋,是小雞的“雞”,不是小姐的“雞”。

說到底趙燁還是擔心被拒絕,那簡直太折面子了。他們天天都在一起玩,低頭不見擡頭見,如果被閃了,就真的下不來臺。畢竟林嘉茉並沒表示過什麼,只是天天圍着趙燁傻玩傻樂。那次喝醉酒,林嘉茉靠在他胸前沉沉睡着,而趙燁卻百抓撓心,火燒火燎的,送她回家之後又繞着二環騎了一圈才冷靜下來。所以趙燁遲遲不敢跟她說出這份心意,他害怕林嘉茉那美麗的笑容會因此在他眼前消失不見。

而這次陳尋和方茴的事給了趙燁勇氣,他突然發現兩個人原來可以像好朋友一樣天天玩鬧,同時又可以在心底互相傾慕,在別人看不見的角落偷偷牽一下手,塞張紙條,掰塊橡皮。這種美好的關係大大刺激了趙燁,他渴望能和林嘉茉變成陳尋他們這樣,渴望得已經忘記可能產生的尷尬了。

但是趙燁並不知道,林嘉茉沒有一絲一毫這樣的想法,即使有,對象也不是他。那本《第一次親密接觸》她還沒有還給蘇凱,蘇凱高三了,忙得顧不上和他們混在一塊,所以能見到他的時候少之又少。林嘉茉僅憑着這本小說和他保持的一點點聯繫,每次蘇凱路過他們班門口,都會停下來朝裡喊一句:“嘉茉,書看完了麼?”林嘉茉就假裝說:“沒呢!輕舞飛揚還沒死呢!”慢慢的,好像那本小說已經不再那麼重要,只是林嘉茉衝他微笑的藉口罷了。

久而久之,方茴他們聚在一起的時候,也談起了“喜歡”這樣的敏感字眼。趙燁總是旁敲側擊的說,要在適當的時候做出適當的表白,兩人之間也許只隔着層紙,但是不說開就永遠不會知道。這段話被林嘉茉自動帶入了蘇凱身上,眼看他畢業日日臨近,她不甘於就這麼送走他,就這麼說再見,因此頻頻點頭,說趙燁想得有道理。但豈不知這樣一來,更讓趙燁蠢蠢欲動。

喬燃持着另一個論調,他覺得喜歡不一定非要說出來,捨得自己的幸福去讓心上人幸福,也是種不錯的犧牲,陳曉東不是有首歌麼,就叫作《比我幸福》,挺好的,挺好的。

林嘉茉說他是書呆子哲學,太不現實了,人家陳曉東和張柏芝在轟轟烈烈“東芝戀”,也就他真信什麼比誰幸福。要真這麼下去,是個人都能比喬燃幸福!

喬燃笑笑,不再說話。

陳尋說喜歡這種東西,就是按捺不住的衝動,想早上一起上學,晚上一起回家,最好天天待在一起,一睜眼就能看見。所以即使以後不能一直在一塊,但一定要在尚還親密的時間裡,不留下一點遺憾。等彼此老了回想起來,還覺得當初能遇到這樣的人,真是太好了。

這話方茴聽着有點不舒服,當初陳尋說天長地久的時候她不信,現在陳尋說曾經擁有了她又心酸,因此在她看來,喜歡就是讓自己的心變成別人的,說不準是好還是不好的情感。陳尋的話她也無法反駁,只是在心裡想,就像他說的吧,若是以後四散天涯,也不要後悔好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幾個孩子已經不能再像最初一樣單純相處。長大就是這樣,總是讓你得到一些再失去一些。比如他們都不會知道,這些曾經的天真談話,會產生怎樣的後來。

(5)

其實要不是那天聊起喜歡這個話題,可能方茴和陳尋永遠都不會再提到以前的事了。方茴說,現在想想有些事情還是不知道的好,可是所謂覆水難收,她也沒辦法告訴那時候的自己不要好奇去聽,一切終歸來不及。

大家吃完飯,各回各家各找各媽。方茴沒騎車,她晚上去媽媽家住,陳尋送她回家。以前要是也有這樣的時候,方茴可能隨意讓他們來載,喬燃和趙燁都行。但自從她和陳尋的事曝光之後,陳尋的自行車後座就成了她的專座。喬燃站在馬路另一邊跟他們揮手道別,槐樹下三個身影,偏偏只有他顯得有點孤單。

初秋的北京是天氣最好的時候,五四大街兩旁的銀杏樹落下金黃的葉子,洋洋灑灑鋪滿了一地,方茴坐在陳尋身後,手扶着車架,兩隻腿交替晃悠着,像小女孩一樣的調皮。

“你看着吧,趙燁要對嘉茉下手了!”陳尋蹬着車,扭過半邊臉說。

“誒?不會吧?”方茴驚訝的說。

“肯定的!他那點花花腸子,逃不過我的法眼!”

“嗯,他看上去對嘉茉還真的挺認真的……”

“切!他對誰不認真啊!什麼小學的麗麗,初中的小嬪,到高中,就輪到嘉茉了。”

“啊?這樣啊,那也好,反正嘉茉也不會同意的。”方茴皺着眉說,“男生對第一個喜歡的人,是最看重的吧?算是初戀對不對?”

“也許吧,可我覺得兩個人彼此喜歡纔算初戀吧,比如咱倆這樣。第一個喜歡的人……不是一般都是單戀麼?”

“我也不知道……”

“呵呵,是不是我不算你初戀啊,是李賀吧!”陳尋酸溜溜的說,他總覺得,不管是好還是不好,李賀這人給方茴留下的東西太深刻了,這麼多年過去,做夢居然還會夢到他。

“你……你胡說!”方茴有點生氣了,“我和他從來就沒……”

“知道了知道了!”陳尋向後伸出胳膊拍了拍她說,“我逗你呢!”

“那你呢!我是你初戀麼?”方茴問,她有點緊張,手不自覺的抓緊了車架。

“靠!當然了!要不然我也不會這麼狼狽啊!”陳尋大叫。

“沒有單戀過誰?”方茴放鬆下來,笑着逗趣的問。

“沒……”陳尋不假思索的說,卻又突然停住,“有吧……”

方茴的腳後跟猛地磕在了車後軲轆上,狠狠的疼了一下。

“聊會兒天再回去吧。”陳尋停下來,轉過身說。

“好……”方茴恍惚的回答,她的心剛纔停滯了一下,模模糊糊的搞不清楚陳尋剛纔說的到底是沒還是有。

“我請你吃冰棍!我都騎出汗了!冰冰怎麼樣?你要桔子的還是荔枝的?”

“桔子。”

“好!等我啊!”陳尋把車停到路邊,跑向了旁邊的小賣部。

陳尋買回了冰棍,兩個人就坐在了旁邊馬路牙子上。方茴輕輕咬了一口,桔子味的冰塊讓她打了個哆嗦,她咳嗽了兩聲,裝作不在意的問:“是有吧?”

“啊?什麼?”陳尋吸了一口快流下來的冰水,轉過頭說。

“單戀的人……”方茴小聲說,“是王曼曼?”

“怎麼可能是她!”陳尋使勁擺擺手說。

“那是誰?”

“其實那也算不上什麼單戀……嗯……你認識的。”陳尋有些侷促,低下頭說,“吳婷婷。”

“哦……”方茴儘量平淡的表現,她想起吳婷婷那漂亮的低領衣服,姣好成熟的模樣,過於活潑開放的言語,心裡突然有點難受。

“你上回不是問我白鋒是誰麼?我乾脆給你講講我們以前的事吧。”陳尋望着遠處,已經沉浸在了過去的思緒裡。

“好吧。”方茴隨着他的目光,也茫然的望向了另一邊,她有種感覺,那裡可能是她怎麼也看不清的地方。

當陳尋和唐海冰他們梳着板寸,穿着背心褲衩,吸着鼻涕,自稱女神的聖鬥士滿衚衕亂跑時,吳婷婷還是個天真漂亮人見人愛的小丫頭片子。那時候她根本不會罵人,更不會抽菸,也絕對沒穿過暴露的衣服。她總是一身乾淨的小花裙子,梳着兩個小辮,一顛一顛的跟在他們後面,奶聲奶氣的說:“等等我,等等我。”這種時候唐海冰通常不會理會吳婷婷的呼喊,繼續向前衝殺,而陳尋總會停下來,回過頭喊:“快點啊!”如果她實在慢了,陳尋就乾脆拉着她一起跑。

不過陳尋和吳婷婷並不是傳統意義上浪漫的青梅竹馬。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北京這地界兒上,這些孩子還根本不知道浪漫兩字怎麼寫。他們會分搶金雞片和蝦條,以至於吵得不可開交;會因爲玩三個字時拍打的使勁了,去告彼此家長;同時也會開開心心的掰開大大泡泡糖或雙棒冰棍,一人一半;會偷偷買五毛錢一碗的豆腐腦,頭碰頭湊在一起大口的吃。這樣的生活醞釀不出什麼激烈的情感,只有站在對方院門口大聲呼喊名字時所帶來的歡愉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淡淡喜歡。

白鋒和他們不一樣,他比這些孩子大兩三歲,不管是上學、懂事、還是闖禍,都比他們先行一步。他家裡情況並不好,父親因爲盜竊被判刑,母親是同一個監獄的女犯,兩人不知道怎麼着出來之後就結婚生孩子了,接着又不知道怎麼着就互相看不順眼不過了。最後他們誰也不要這個孩子,把他扔在了他爺爺家。那老頭已經什麼都看開了,眼珠子都指望不上,還能指望眼眶子?不過多付碗筷,白鋒就權當是小貓小狗養大的。

好在這些都沒影響白鋒快樂成長,至少最先開始沒影響,他以自己的聰明才智和身高個頭充當起了這一片的孩子王。比如他玩砍包時總能抓住包,多掙幾條命,玩踢鍋時攻守俱佳,捉蟲子也最靈巧,放在玻璃罐裡的蛐蛐永遠叫得最響,打架更是幾條衚衕裡的NO.1。所以大家都愛跟他一頭和他一起玩,傍晚吃完飯就像聚會一樣紛紛跑到白鋒那裡去,在他們的衚衕裡,總能聽見孩子們稚嫩的呼喊聲:“走!找白鋒去!”

在那時,陳尋、唐海冰和孫濤是白鋒的忠實擁躉,而楊晴和吳婷婷則是白鋒的忠實崇拜者。小孩子不懂得怎麼表現愛慕,男孩通常用追跑打鬧來引起女生的注意,而每次陳尋“欺負”了吳婷婷之後,她都會扁着小嘴一臉委屈的說:“我告白鋒去!”然後一顛一顛的跑走。留在原地的小小陳尋,也會因此而感到一絲絲的難過。就這樣,三個人之間勾成了無比單純的三角關係。

可惜好景不長,隨着年齡的增長,大人們漸漸的介入其中。找白鋒玩得人越來越少了,原因很簡單,就是家長不讓,怕跟着犯人的孩子學壞了。其實白鋒他爸不見得有多大道行,但是經過人們口口相傳,這事就深了。王家二大媽經常跟她孫子說:“白鋒他爸殺過好幾個人!現在兇刀還在他們家牀鋪下頭壓着呢!跟白鋒玩,萬一他看你不順眼了,就得給你三刀六洞!”小口兒張叔叔嚇唬他兒子:“白鋒家是祖傳的殺人病,發起瘋來你爸爸我都制不住他!以後不許跟他玩,聽見沒有!”相比較起來陳尋他媽還比較科學客觀,她只是淡淡的說:“別去白鋒那院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些事白鋒心裡明鏡似的,他也不怒不怨,乾脆和學校的同學鬼混起來,不在衚衕露頭了。

唯一不太聽話的就是吳婷婷,她照樣天天往白鋒家跑,敲門問他爺爺:“白鋒在家麼?”只不過她的期待問話常常得到失望回答,他爺爺總是搖搖頭說:“不在,外面野去了!唉!隨他爸隨了個鐵!”就這麼三番五次之後,吳婷婷終於遇見了白鋒,確切的說不止白鋒,還有他身邊一個挺古怪的女孩子。那女生穿了很緊身的衣服,小小的胸脯形狀能看得一清二楚,白鋒和她坐得很近,一邊吐着髒字笑罵,一邊抽菸。

“婷婷!進來啊!”白鋒看見她,高興的笑了。

吳婷婷怯怯的走進去,白鋒一把拉住她,往她手裡塞了一大把酸三色。

“看我們婷婷漂亮吧!”白鋒很驕傲的對身邊的女孩說。

“你丫不會戀童吧!”女孩不屑的瞥了吳婷婷一眼。

“滾蛋!你丫吃醋了吧!”白鋒毫不顧忌的拍了她屁股一下。

吳婷婷手心裡出了汗,糖果好像化了一點,粘粘的感覺讓她很不舒服。

“她是誰啊?”吳婷婷小聲的問。

“她呀!你嫂子!”白鋒壞笑着說。

“嫂子?”

“就是我媳婦!”白鋒大笑了起來,那個女孩有點不好意思,狠狠的捶了他一下。

吳婷婷從白鋒家出來時哭了,她一邊抹眼淚一邊吃糖,在路上她遇見了陳尋,陳尋慌慌張張的湊到她臉上看,不停的問怎麼了。吳婷婷後退兩步,把小花裙子緊緊向後勒住弄得像緊身衣一樣,擡起眼問陳尋:“好看麼?”

“不太好看。”陳尋歪着頭,困惑的說。

“好看!你不懂!”吳婷婷氣鼓鼓的轉了個圈。

“那……好看吧。”陳尋無奈的說。

“其實……”吳婷婷低下頭,“我也覺得不太好看……”

說起來白鋒沒給過吳婷婷什麼好處,更談不上情感的付出。他就像喜愛一個洋娃娃一樣的對她好,直到他徹底離開都是如此。

那天他見到吳婷婷的時候照例跑過來塞給她糖,他兜裡好像總是爲她預備點好吃的。吳婷婷接過來含在嘴裡,學賴寧把糖紙挫成小棍。

“好看麼?”吳婷婷突然想起了點什麼,她手忙腳亂的把裙子又弄成了緊身的形狀。

“好看!我們婷婷最好看了!”白鋒笑着看她折騰。

“比你媳婦好看麼?”吳婷婷的童音念出“媳婦”這兩個字,聽着特別的彆扭。

“嗯!比她好看!”白鋒彎下腰掐了掐她臉蛋說。

“那我當你媳婦成麼?”吳婷婷天真且認真的說。

白鋒大笑起來,最終看着吳婷婷快哭出來的小臉使勁說了可以。

“長大吧!長大了當我媳婦!”

“好!”

這是他們兩人最後一次的對話,懷揣着最美好夢想的吳婷婷怎麼也想不到,她和白鋒竟然就此一別,後會無期。

半夜兩點多的時候,衚衕裡進來了兩輛警車,藍紅相間的頂燈,晃得各家各戶都膽戰心驚的。吳婷婷迷迷糊糊的縮在她媽媽懷裡,她爸爸和幾個男人一起出院看了看。沒一會兒他們就回來了,她媽媽忙迎上去,慌張的問:“這是怎麼了?誰家出事了?”

“老白家!他那個孫子把人腦瓜瓢給開了!警察抓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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