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方克梅特意來找韓青談話,是那年冬天的一個早上,華岡的風特別大,天氣特別冷,連那條通往“世外桃源”的小徑都凍硬了,路兩邊的雜草都在寒風中瑟瑟發抖。方克梅和徐業平兩個,一直不停的在說話。韓青踩在那小徑上,聽着遠遠的瀑布聲,聽着穿梭而過的風聲,聽着小溪的淙淙,只覺得冷,冷,冷。什麼都冷,什麼都凍僵了,什麼都凝固了。包括感情和思想。“韓青,你別怪我,”方克梅好心好意的說:“介紹你和袁嘉佩認識的時候,我並不知道你會一頭栽進去,就這樣正經八百的認起真來了,你以前和寶貝,和邱家玉,和小翠都沒認真過,這一次是怎麼了?”

“我告訴你,”徐業平接口:“男子漢大丈夫,交女朋友要瀟灑一點,拿得起,放得下,聚則聚,散則散……這樣纔夠男子氣!”“呵,徐業平!”方克梅一個字一個字的怪叫着:“你是拿得起,放得下,聚則聚,散則散,夠男子氣的大丈夫啊!你是嗎?是嗎?……”“不不不!我不是!我不是!”徐業平慌忙對方克梅豎了白旗,舉雙手作投降狀。“我自從遇到你方姑娘,就拿得起,放不下啦,男子漢不敢當,大丈夫嗎——總還算吧!”他問到方克梅臉上去。“等你嫁給我,當我的小妻子的時候,我算不算你的大丈夫呢?”“要命!”方克梅又笑又罵又羞又喜,在徐業平肩上狠狠捶了一拳。差點把徐業平打到路邊的小溪裡去。徐業平大叫:

“救命,有人要謀殺親夫!”

韓青看着他們,他們是鄭而重之的來找他“談話”的,現在卻自顧自的在那兒打情罵俏起來了。韓青一個人往前走,孤獨,孤獨,孤獨。冬天,你怎麼不能凍死孤獨?他埋着頭走着,還不太敢相信方克梅告訴他的:

“袁嘉佩另外還有男朋友,是海洋學院的,認識快一年了,他們始終有來往。所以,你千萬不要對袁嘉佩太死心眼兒!”

不是真的,他想。是真的,他知道。

現在知道她爲什麼若即若離了,現在知道她爲什麼忽熱忽冷了,現在知道她爲什麼在接吻時會想到一連串的“糟糕”了。不知那海洋學院的有沒有吻過她?當時她想些什麼?

“喂!韓青,走慢一點!”方克梅和徐業平追了過來。他們來到了那塊豁然開朗的山谷,有小樹,有野花,有岩石,有草原……只是,都凍得僵僵的。

“你真的‘愛上’袁嘉佩了嗎?”方克梅懇切的問:“會不會和寶貝一樣,三分鐘熱度,過去了就過去了?你的歷史不太會讓人相信你是癡情人物。你知道,袁嘉佩對你根本有些害怕……”“她對你說的嗎?”他終於開了口,盯着方克梅。“是她要你和我談的,是吧?”“哦,這個……”方克梅囁嚅着。

“是她要你來轉告我,要我離開她遠一點,是不是?是她要你來通知我,我該退出了,是不是?”

“噢,她不是這意思,”方克梅急急的說:“她只覺得你太熱情了,她有些吃不消。而且,她一直很不穩定,她是個非常情緒化的女孩。你相不相信,大一的時候,有個政大的學生,只因爲打電動玩具打得一級棒,她就對人家崇拜得要死!她就是這樣的,她說她覺得自己太善變了,她好怕好怕……會傷害你!”韓青走到一棵樹下面,坐下來,用雙手抱住膝,把下巴擱在膝蓋上,呆呆的看着前面一支搖搖曳曳的蘆葦。

“喂!喂!”徐業平跳着腳,呵着手。“這兒是他媽的冷!咱們回學校去喝杯熱咖啡吧!”

“你們去,我在這兒坐一下。”韓青頭也不擡的說。

“韓青!”方克梅嚷着:“把自己凍病了,也不見得能追到袁嘉佩呀!”“我不冷。”他咬着牙“我只想一個人靜一靜。”

“那麼,你在這兒靜吧!”徐業平敲敲他的肩,忽然在他耳邊低聲問:“你什麼時候下山?”

“不知道。”他悶聲的。

“那麼,”徐業平耳語着:“你房門鑰匙借我,我用完了會把鑰匙放在老地方。”他一語不發的掏出鑰匙,塞進徐業平手裡。這是老花樣了。

徐業平再敲敲他的肩,大聲說:

“別想不通了去跳懸崖啊!這可不是世界末日,再說嘛,袁嘉佩也沒有拒絕你呀,如果沒有一兩個情敵來競爭一下,說不定還不夠刺激呢!”“唉唉唉,”方克梅又“唉”起來了。“你是不是在暗示我什麼,想找點刺激嗎?”“不不不!”徐業平又打躬又作揖。“我跟他說的話與你無關,別盡攪局好不好?”“不攪局,”方克梅說:“如果你們兩個男生要說悄悄話,我退到一邊去。”她真的退得好遠好遠。

“韓青,”徐業平臉色放正經了,關懷的,友情的、嚴肅的注視着他,不開玩笑了,他的語氣誠懇而鄭重。“我們才念大學三年級,畢業後還要服兩年兵役,然後才能談得上事業、前途,和成家立業。來日方長,可能太長了!我和小方這麼好,我都不敢去想未來。總覺得未來好渺茫,好不可信賴,好虛無縹緲。那個袁嘉佩,在學校裡追求的人有一大把,她的家庭也不簡單,小方說,袁嘉佩父母心裡的乘龍快婿不是美國歸國的博士,就是臺灣工商界名流的子弟。唉!”他嘆口氣。“或者,小方父母心裡也這麼想,我們都是不夠資格的!”他安慰的拍拍他。“想想清楚吧,韓青,如果你去鑽牛角尖,只會自討苦吃。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你以前不是也只談今朝,不談明天的嗎?”“因爲——”他開了口:“我以前根本沒有愛過!”

徐業平望着他默默搖頭。

“這樣吧,我叫小方給你再介紹一個女朋友!”“你的意思是要我放棄袁嘉佩?”

“不是。”徐業平正色說:“她能同時交兩個男朋友,你當然也可以同時交兩個女朋友,大家扯平!”

他不語,低頭去拔腳下的野草。

“好了,我們先走一步了,我吃不消這兒的冷風!我勸你也別在這兒發傻了!”“別管我,你們去吧!”

“好!拜拜!”方克梅和徐業平走了。

韓青坐在那兒,一直坐到天色發黑。四周荒曠無人,寒風刺骨。凍不死的是孤獨,凍得死的是自負。忽然間,他的自負就被凍死了,信心也被凍死了,狂妄也被凍死了……他第一次正視自己——一個寂寞的流浪的孩子,除了幾根傲骨(已經凍僵,還沒凍死),他實在是一無所有。那些雄心呢?那些壯志呢?那些自命不凡呢?他驀然回首,四周是一片荒原。

很晚他纔回到臺北,想起今天竟沒有打電話給鴕鴕,沒有約她出來,沒有送她去上課。但是,想必,她一定了解,是她叫方克梅來警告他的。鴕鴕,一個發音而已。你怎能想擁有一個抽象的發音?他在花盆底下摸到自己的鑰匙,打開房門,進去了,說不出有多疲倦,說不出有多落寞,說不出有多孤寂。一屋子冷冷的空曠迎接着他。他把自己投身在牀上,和衣躺在那兒,想像徐業平和方克梅曾利用這兒溫存過。屬於他的溫存呢?不,鴕鴕是乖孩子,是不能冒犯的,是那麼矜持那麼保守的,他甚至不敢吻她第二次……不,鴕鴕沒有存在過,鴕鴕只是一個發音而已。模模糊糊的,他睡着了。

模模糊糊的,他做夢了。

他夢到有個小仙女打開了他的房門,輕輕悄悄的飄然而入。他夢到小仙女停在他的牀前,低頭凝視他。他夢到小仙女伸手輕觸他的面頰,拭去那面頰上不自禁流出的淚珠。他夢到小仙女拉開一牀棉被,輕輕輕輕的去蓋住他那不勝寒瑟的軀體……他突然醒了。睜開眼睛他一眼就看到了鴕鴕,不是夢,是真的。她正站在那兒,拉開棉被蓋住他。他這纔想起,他給過鴕鴕一副房門鑰匙,以備她要來而他不在家時用的。是她,她來了!她真的來了!他睜大眼睛看她,她的面頰白白的,嘴脣上沒有血色,兩眼卻又紅又腫。她哭過了,爲什麼呢?誰把她弄哭了?那該死的傢伙!那該死的讓鴕鴕流淚的傢伙!他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她那凍得冷冷的小手在他掌心中輕顫着,她瞅着他,那樣無助的瞅着他,兩行淚珠就骨碌碌的從她那大理石般的面頰上滾落下來了。該死!是誰把她弄哭了?是誰把她弄哭了?“鴕鴕。”他輕喊,聲音啞啞的,都是在“世外桃源”吹冷風吹啞的。“鴕鴕,”他再喊:“你不要哭,如果你哭了,我也會掉眼淚的。”她一下子就在牀前跪下來了,她用手指撫摩着他的眼睛他的睫毛,他溼溼的面頰。“傻瓜!”她嗚咽着說:“是你先哭的。你在睡夢裡就哭了。”更多的淚珠從她面頰上滾落,她用雙手緊緊抱住了他的頭,低聲喊了出來。“原諒我!韓青!我不要你傷心的!我最怕最怕的就是讓你傷心的!原諒我!原諒我!原諒我!”

爲什麼他的心如此跳動,爲什麼他的眼眶如此漲熱,爲什麼他的喉嚨如此哽痛,爲什麼他的神志如此昏沉?爲什麼他的鴕鴕哭得這樣慘兮兮?他伸手去摸她的臉,她的頭立刻俯了下來,她的脣忽然就蓋在他的脣上了。

要命!又開始天旋地轉了。又開始全心震撼了。又開始什麼都不知道了。又開始接觸到天國、世界、無限、和永恆了。

第十四章第二十一章第十章第九章第二章第五章第三章第四章第十三章第二十二章第一章第二十二章第六章第十一章第二十章第九章第十五章第十一章第十八章第二章第二章第二十二章第二十二章第十六章第二十一章第一章第八章楔子楔子第十七章第十章第十一章楔子第十四章第十九章第四章第十六章第十九章第三章第八章尾聲第二十二章第一章第三章第十四章第四章第十一章第十一章第十七章第十三章第九章第十七章第十四章第十六章第十六章第二章第三章第十四章第二十一章第二十一章楔子第十九章第二十一章第十八章第十四章第十五章第二章第二十二章第十四章第十一章第十四章第四章第二十一章尾聲第三章第二十一章第十三章第十八章第八章第二十章第十二章第三章第十一章第三章第十三章第十八章楔子第十章第二章第十二章第二十二章第十七章第十八章
第十四章第二十一章第十章第九章第二章第五章第三章第四章第十三章第二十二章第一章第二十二章第六章第十一章第二十章第九章第十五章第十一章第十八章第二章第二章第二十二章第二十二章第十六章第二十一章第一章第八章楔子楔子第十七章第十章第十一章楔子第十四章第十九章第四章第十六章第十九章第三章第八章尾聲第二十二章第一章第三章第十四章第四章第十一章第十一章第十七章第十三章第九章第十七章第十四章第十六章第十六章第二章第三章第十四章第二十一章第二十一章楔子第十九章第二十一章第十八章第十四章第十五章第二章第二十二章第十四章第十一章第十四章第四章第二十一章尾聲第三章第二十一章第十三章第十八章第八章第二十章第十二章第三章第十一章第三章第十三章第十八章楔子第十章第二章第十二章第二十二章第十七章第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