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二人轉(萬更)

大雪紛揚,無聲無息罩了一世的銀裝玉顏,瓊枝晶瑩垂落,廊欄雪堆厚深,風吹迎面的玉屑碎落,陰冷的寒寂一夜間便沉靜如處子,謐然靜好,等候人來。

廊下室內,明窗寬闊晃眼的亮,冬青綠濃,莘莘學子端坐。

周恆眉目溫潤毫無寒意,靜坐側耳聽。楊潛在一旁偷偷地將手放到暖手包裡,周恆不讓他將這東西拿到教室來,可他真的很冷,特別是手。

“又是一年飛雪季,冬月將盡,咱們學院也要放假了。放冬假前,學院要組織大家出去實踐。”錢堂夫子站在講臺一掃下方坐着的厚重冬裝的學子:“今日這雪恐是要下上多時,明日若是雪停,你們就出去看看世事,幫助鎮子邊緣的窮苦人家,施粥送衣。”

話聲一落,學生開始嗡嗡。

“要出去了!道上都是雪,鐵定好玩兒!”

“去賑濟乞丐?這算什麼世事,大家都知道……”

“出去啊?”楊潛撇撇嘴:“外面好冷的。”

“大家安靜。”錢堂一擺手,一室人閉嘴看他。

“外出實踐是咱們學院每年的例行活動,只是今年恰逢大雪,所以我與其他夫子商議,決定讓你們出去賑濟窮苦百姓。”他肅面道:“當然,所有的費用都是由學院出的,資金方面大家可以放心。”

楊潛面無表情,不下雪就是化雪,化雪的時候更冷!

“夫子,賑災能對我們的學業有什麼幫助嗎?”他擡手問。

對啊,這不是良師講座,不是智者指教,對他們能有什麼幫助?

周恆卻不以爲意,萬事可成潛學之本。道是天下之道,有人有物有事,自然之景也好,世事人爲也罷,全在心中才能學有所成,學之有用。

攻堅克難之戰,陽謀陰謀之論,濟國安民之策,都從基礎學識而出,心存各方論策是爲全,善用才乃己之所出。

寒窗苦讀是爲一朝爲臣,爲臣當竭力助百姓安民生,身邊疾苦微末,見之方有所感,助之才能懷心,星火勢小可燎原,醞釀的激力由己出才能化爲紙上的言談楚辭。

周恆擡眸看錢堂,夫子是想讓他們體會民之艱辛,讓他們以誠心助學業,躬身中水到渠成。

錢堂靜靜看他們片刻,開口道:“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你們終日苦讀書,日後若有成就,也是爲一方百姓謀權謀利。要知道百姓的日子如何,先要從身邊的人看起,世事都不甚明瞭,又怎麼做父母官?”

他深重的眼眸再次掃視下方——張張帶着微淡桀驁、與文人清高模樣的學生面色稍有了改觀。

“人情練達即文章,看盡人間的狀況心中才有點墨的言語。夫子們是不會讓你們做無用之事的,明日準備好,我們準備出去。”

鐘聲適時響起,明雪如蓋,其聲厚沉消了蒼茫多了寧靜。

廊檐的雪越積越高,少有清風便簌簌落下,路過的人不經意便藏了滿脖頸的清涼。

楊潛嘆着氣跟周恆回宿舍:“這麼冷,明天出去我的手肯定會凍的!”

他口中的白氣飄出,化了幾片雪花滴水。

周恆看他畏縮縮抱着暖手包的樣子,微蹙眉道:“你的衣服已經夠厚了。要不將書院趕車小李的手套借來戴戴?”

“不……”楊潛搖頭如簸:“我還是就這樣吧。”

坐到屋子裡搓了一會兒手,楊潛才恢復到以前跳脫的樣子。

周恆已是坐在桌邊了,拿着書看了一會兒,他突然扭頭對楊潛道:“明天要出去!”

“恩,要出去了,怎麼了?”

周恆黑眸盯着他:“明天出去……你就……”

靜沉沉屋子裡,周恆的聲音低沉如伏地魔出土,咔嚓一下,天崩地裂!

不,只是楊潛一人的天崩一人的地裂而已。

他又是瞠目結舌樣,纔有熱感的身子忽又被滹進冰窟裡,拔涼失感。

“我不!”楊潛猛地從椅子上站起,椅子腿一歪,哐當摔地。

周恆靜靜看着他,淡淡道:“別這麼激動。激動也沒用。”

“你長得這般硬朗帥氣玉樹臨風男人味十足,又與我相熟知曉情況,你不來誰來?”他浮光若錦的面上朗朗如玉,話聲風輕雲淡卻讓楊潛一陣壓迫感。

楊潛沉默,過了一會兒又問:“有用嗎?”

“試了才知道……水有多深總得下水才能感覺到。”周恆聲穩,他忽然飄了笑:“這麼說你答應了?”

楊潛咂咂嘴,斜着眼看他,略有些痞氣道:“跟你這樣的人做朋友,有事我能不幫?何況,還算是我們倆的事。”

他將摔地的椅子一撈,搬到周恆跟前坐下:“那我明天要不要打扮的更英俊些?”

男子說着話,還想試着朝周恆拋媚眼,卻沒把握好度,直拋成了抽搐。

周恆朝他一笑,拍拍他的肩道:“不用,你這樣就是最帥氣的!”

“那好吧。”男子又拖着椅子頹敗回了自己的桌子。

二日雪果然停了,只是積雪甚厚,一腳踩上去塌了深坑。屋檐上的雪層看着有成人手掌長,一夜低溫凝固,現在是大風也吹不落的冰黏。

新縣縣學的師生一路掃雪到了縣城邊緣,那是遠離人家的偏地。都快要到百姓的秧田了,竟突然平地多出了一個個樹幹竹枝搭出的棚子,最高的是一個屋頂廢了一半的小破廟。

搭棚子的材料是秋收後的玉米杆,棚里人不少,隱約可見蓬頭垢面,穿着不知是哪家人扔出來的衣裳。有婦人緊緊抱了小孩兒往懷裡捂,有白髮沾了髒污的老人斜倚在棚子邊緣,眼睛閉着,不知是生是死。

學生唏噓不已,他們都是縣裡的人,卻從不知新縣有着這樣的地方。沒了磚牆的阻擋,少了街道商旅喧鬧的談笑,一切窮苦不堪都赤裸在北風呼嘯冷雪蒼白中。

張張不見肉色的臉,雙雙微閉、以爲不見冬雪便不受寒侵的眸子,冷冽的清雪氣息掩蓋不了的污濁味道,籠罩着這片不成生活的棚戶。

“阿恆,他們肯定比我還冷!”

楊潛自出了學院門便一直以強勢的神情和動作鉗着周恆,此刻他比周恆高兩指的身姿正緊緊靠着他,手也攥着周恆,附在他耳邊說着這話,倒像是與情人低語。

周恆低眉順眼,也淡淡地在他耳邊道:“這纔是世間百態,曾經我的日子也比他們好過上百倍。”

兩人耳廝鬢磨,北風中悄融着怪異情愫觸手,一旁的人步步遠離二人。

今天他倆到底是怎麼了?!

方纔出學院門,周恆身子一歪差點滑倒,楊潛攔着他的腰將人貼到懷裡。四處白雪亮眼,二人身姿妖嬈,腰貼腿翹,面部表情更扎眼!

楊潛俊俏的脣吻上週恆的髮鬢,微笑着安慰他幾句,遂將他滑在離身子半尺的腿往身前一勾。此處應放上探戈舞曲,收腿舞畢。

一旁夫子學生下巴跌到雪裡,撲通撲通砸出一個個雪洞。李秋光顧着看他倆,腳下也一滑,跌到前面錢堂的身上,二人一齊摔在雪地上。

楊潛將周恆往旁邊一拉,溫柔道:“阿恆小心,別讓雪砸到你。”

李秋從雪地裡爬起來,悲憤看二人:“你們倆到底在搞什麼?!”

周恆:“搞基!”

楊潛:“搞你!”

李秋齜牙咧嘴擡腳朝二人揮拳,重心不穩再次砸地——砸到起身一半的錢堂腰上。

咔嚓骨骼哀吟,其聲磨人耳!

“噢!我的腰!”

李秋一跳起開:“夫夫夫,夫子!”

一旁衆人紛紛捂臉退離事故中心,楊潛攥上週恆的手深情款款望他:“夫夫夫,夫人!”

周恆微低頭趴在他胸膛,止不住地悶笑:“楊潛演技不錯!若是科考失利,不妨開個戲樓賣唱!”

“滾!”男人溫柔在他耳邊咬了一口。

周恆一拍他,耳根紅透:“討厭!”

一陣北風呼嘯吹落棚戶上被人掃了大半的雪花,頓時涼人臉龐,直視二人的、想死也想不通到底發生什麼事的學生紛紛移開眼。

“你們要幹什麼?!”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兒抄上木棍直指學子,小獸般的眼眸兇光暴露。

地上坐着的人緩緩起身,片刻將一衆踏入他們領地的學生團團圍住。

“別別別,別誤會!我們只是來幫你們的!”一人圍着衆人轉了一圈,擺手搖頭散笑。

中間孩子的木棍還是沒放下,這羣身着錦袍素緞,最差細棉厚衣的人,是來幫他們的?

“空手來幫?”他大喝一聲。

周恆要來說話,楊潛捂上他的嘴:“放着爲夫來!”

周恆心中作嘔,面上輕笑點頭。

做戲要全,演技要精。

“我們是縣學的學生,想着大雪過後必有災民,今日特意出來賑濟災民。我們帶來的東西需要處理才能給你們。”他鬆了周恆腰間的手,向前幾步靠近那孩子,男孩微不可察地僵退一分。

“你們這裡人數衆多,恐防拿不到吃食發生爭搶,是以粥棚設在前面空地上。”楊潛揚聲道:“一切爲了各位着想,還望各位放下手中物件,莫傷了好心人。”

男孩望望身邊其他人放下了木棍,學生們稍鬆了一口氣。

之前有官府的人嫌他們這樣影響美觀,要將他們的棚戶都拆了,被他們打跑了。今日學生一來,他們理所當然的以爲也是來拆棚子的。

“那多謝你們了。”男孩兒悶聲,風一吹他哆嗦兩下,忙扔了棍子往棚子裡鑽。

其他人都游魚一樣鑽進了棚子裡。學生們驚訝,他們來送吃食,按理說這些人該癲狂高興地問他們粥棚設在哪裡的,怎會這般無聲息的鑽回去了?

周恆微斂了眉,有問題。

楊潛狐疑看他,遂又走來將他攬在肩旁:“你可冷?”

“……不冷。”

“咱們把他們的棚子修整一下吧……”李秋看看緊靠在一起的二人。

會做飯的學生已經過去那邊開始搭棚煮粥了,他們這些人不能幹站着啊。

周恆未出聲,楊潛一樣沒有迴應。李秋氣惱哼一聲,上前去掰人家棚子邊兒歪斜出來的一根木杆,他想將這杆子豎直。

裡面的人睜眼看他,他手勁兒一緊,杆子直了,棚子卻轟隆一聲塌了……

裡面坐着的人搭了半身的玉米杆和半身的碎雪。

女人僵愣了身子,滿臉贅皮的老人灌了一脖子雪,靜默片刻,女人懷裡的小孩哇一聲哭出來,響徹雲霄!

“抄傢伙上!”一邊的人瞬間又被激怒了,瘦弱的男人和老頭拿了坍塌棚戶的杆子氣勢洶洶衝來。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李秋擋着亂砸下的一碰他就斷了的杆子亂嚷嚷。

周恆楊潛上前攔住惱怒的難民,一旁學生紛紛將人拉開。

“他只是想將你們的棚子搭好,不知這裡的構架才無意將棚子弄倒的,我們幫你們重新搭好!你們不要急。”周恆緊握着一人的手腕冷聲道。

“我們真的是送粥食的,你們瞧!”他一指身後開始冒煙的街道末尾:“他們已經開始做飯了!你們爲何聽到消息一點不高興,還對我們如此防範?!”

“搭好再說!”

一人也一指攤成一堆爛秸稈的棚子,已經有人將裡面的人扶出來,女人正哆嗦着哄着懷裡的孩子。

“搭,我們搭!”李秋從一團斷枝的棍子裡爬出來,小心地把玉米杆扒出來。

“大家一起幫忙吧。”周恆一掃身後的學生和怒目的難民。

“你們有經驗,幫着我們才能更快的搭好棚子。”他溫淡道:“你們也不想他們幾人在冷風裡很長時間吧?”

老人散亂的發在白雪背景中甚是揪心,她在幫女人一起鬨孩子。

“哼!”衆人一哼,還是一起幹起活兒來。

有合作纔有更多說話的機會。

周恆和楊潛一直在一起,他豎杆子,他綁繩子,配合有道,瞧着像,夫妻一樣……

一番折騰下來,這裡的人告訴他們,之前也有人來,道是要給他們吃食,還給他們送來了一些衣服棉被什麼的。從天而降的可以果腹暖身的東西,這些人當然高興,都聽着話排隊去領吃食拿衣服。誰知那次過去,他們中間丟了人,還是大家都喜歡的長得很漂亮的小夥子!

周恆楊潛對視一眼,那人又開始動作了!

離李君業失蹤還不到兩個月,爲什麼這麼快?難道他的禁臠出什麼事了?

這個猜想一點都不是好消息!

周恆:“施粥的都是什麼人?”

“就是這縣裡面的商戶,聽着有人喊什麼徐老爺楊老爺張老爺的,好幾家在一塊,俺們也不清楚!”

我爹也在?!楊潛心驚望周恆,沒敢將話說出來。

“掩人耳目罷了。”周恆在他耳邊輕聲道:“別擔心,我們已經能將那人的搜查範圍縮小不少了!”

誰知道他們這兩個學生會暗中探查這些事?這樣隱秘又微小的人來查,纔不會引人注意。

一旁的人不再說話,他們的遭遇就是這樣。好人有那麼多嗎,就算有好人又爲何無緣無故的幫他們呢?人心不果,誰知道人們心裡想的是什麼!

信任多麼難以建立就有多麼不值一提!沒有他們自己搭的棚子值得託付!

“我長得這麼好看,會不會被抓走?”周恆身子一彎倒在楊潛肩上,幽幽跟身邊人訴憂。

楊潛一攬他的腰,劍目一掃四周的人,肅面道:“不會!有我在你身邊,別怕!”

好瘦,硌手!

張羣生斜着眼扭臉,北風蜇人,心中膈應:“你們倆夠了!”

“還不夠!”周恆摟緊楊潛的脖子,這小子還挺壯實,胸上都是肌肉,在家練過?

啊,周恆身上好溫暖,抱着雖然硌手卻足夠緩解他身上的寒涼。

一旁的難民很不理解地看着他們倆,發生了什麼事?衆人散開,給他倆留了足夠恩愛的場地。

靠近粥棚的地方,一人遠遠望着依靠着的兩人,脣角勾出的淺壑陰影斜斜。

原來還有人和我一樣的興趣。呵呵,有趣有趣!

“放心,安心!”楊潛輕輕拍着周恆的背:“你太瘦了,回家一定要將你養胖。”

周恆腹中酸水直往上泛,蹭着他的肩點頭:“恩,人家只要你養!”

“嘔!”方纔拿木棍出來的男孩突然腦袋一歪,吐出一道酸水,齜牙咧嘴,口中氣味難忍。

“你們夠了,我肚子裡本來就沒多少東西,別讓我再吐了!”他揮揮乾瘦的手:“求你倆了!”

半晌,楊潛鬆開爪子又握上週恆的手:“……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

“你最好!”周恆攥着他冰冷的手,這小子的手比娘子的還涼,娘子是身子不好,難道他也有病?!

男女生病症狀是一樣的嗎?周恆暗暗思着。

秦玥窩在沙發上看書突然打了個噴嚏。

“主子。”

石心遞上帕子,她胡亂一蹭扔開。下雪天封路,好無聊!

“鐺鐺鐺”粥棚那兒傳來敲鑼聲。

“飯已經做好了,大夥過來喝點粥暖暖身子!”李秋大喊一聲,甩袖離去,“我們可是學生,不會害人,害人會被奪了科考資格的。大家放心跟我來!”

“過去吧!”周恆將男孩扶起:“你不是沒吃飯嗎?”

“過去過去……”

他嫌棄地將周恆的手撥開,又去攙了方纔倒塌棚子裡的老人,兩人才顫巍巍過去,一路走過蒼白的雪間,腳下灰印成行。

“不方便走動的,其他人幫忙將飯端過來,大家開始吧。”楊潛一聲喊令,周圍的學生也都去到了粥棚那裡,端了飯又趕忙過來,怕路上吹涼了。

他也牽着周恆到粥棚前面,錢堂和王中簡在給人們盛飯。是粘稠的米粥,不是清可映人的湯水。

“這裡還有饅頭鹹菜啊,我們食堂出品。大家一人一個,排好隊。”李秋站在後面朝衆人吆喝,臉上揚着善意的笑。

棚前的人倒是有秩序,可能是上次來拿吃食有經驗了。

“一餐不過是一頓飽腹。”周恆輕聲在楊潛耳邊道:“這些人不知能活多久。”

楊潛緊握他的手取暖,看樣子卻是親密無間:“邢叔治下也有百姓流離失所,他還算盡職的……不知那些貪官污吏治下該當如何。”

“你我若爲官,定要將百姓的生活安置好。”

“恩。”

直直的難民隊伍忽然朝他們這邊歪過來,人羣不安地看着朝這邊走來的人。

倆人皺眉望過去,一人披了暗藍錦紋的亮緞披風,銀冠玉簪寒光閃,頸間黑簇的貂皮冷人,一身華服簇新的裹着高大身材,錦靴踏雪,毫無被人嫌棄畏懼的神色變化,步步悠然自得,狹長雙眸笑意連連。

其人身後跟着兩個小廝,謹慎躬身,不敢有半點差池。

楊潛面色突變,寒氣逼人,腳下積雪咯咯響。

周恆握着他的手:“怎麼了?”

“徐崢。”聲淺面沉。

原來如此。周恆挽上他的胳膊,耳邊輕語道:“深呼吸,別出差錯。”

楊潛一腳踩上他的鞋:“深呼吸?你以爲生孩子呢?”

“……”周恆垂眼看看自己沾了雪的鞋面:“這是我娘子給我做的……”

楊潛語塞,擡眼看他,低頭看鞋,半晌突然喊道:“哎呀阿恆!你的鞋子髒了,我給你擦乾淨!”

說着話人就低下身子將他鞋面上的碎雪撥開,周恆已來不及收腳,恐再踢上他。

一衆人不再看徐崢,齊刷刷盯着兩人。

錢堂的腰忽然又開始疼了。李秋正給人遞饅頭,手一抖,饅頭落到雪上,那人也不顧饅頭,只看着倆人咽口水。徐崢微愣停下步子,這兩人是來搶他風頭的?

周恆扶起楊潛:“你對人家這麼好,讓我何以爲報?”

“來我懷裡!”楊潛將人一拉摟緊:“或讓我住你心裡!”

“嘔!”男孩再次忍痛嘔吐。

身後的老人忙拍着他的背,嘴裡唸叨着:“這世頭兒怎麼成這樣了……真是罪過!”

錢堂心裡憋火,周恆和楊潛倒底是怎麼了?回去一定要關他二人禁閉!以解他老腰之痛!

“對不住啊各位,這倆學生昨晚從牀上掉下來摔到腦子了,回去我便請大夫給他們看病!”錢堂敲敲桌子朝大夥喊:“大家不要看那兩個病人了,來端飯了,一會兒該涼了。”

一時被定格的畫面又破冰水流般動了起來,衆人不再看那奇異的兩人,也不再瞧錦衣華服的徐崢,一切有序的進行着。

徐崢悠悠過來,看着李秋笑呵呵地給人拿饅頭,絲毫不嫌棄人們手上的髒污。李秋一仰頭,正好瞧見他,禮貌朝他點頭一笑,繼續給人發東西。

“公子,這裡人多,莫擠到您。”身後小廝稍上前一步。

“無妨,之前本公子也是來施過粥的。”徐崢淡淡道。

“這些都是縣學的學子?”他看看李秋。

李秋也沒瞧他一眼就道:“是,我們都是。”

“我也來爲你們幫忙如何?”他又問。

李秋終於擡眼再看他,一身華服,瞧着像是大官出來巡視呢,他搖頭:“公子你還是在一邊看着吧,莫髒了你的手和衣裳。”

“呵呵呵,”徐崢輕笑:“那本公子就沒有這個好機會幫助難民了。”

楊潛繞過來站在徐崢身旁:“徐公子今日怎麼出來了?這麼冷的天,該在家中休養生息的。”

徐崢長眸笑意稍斂,負手望銀芒滔滔白雪壓牆:“雪後美景怎可不賞?出來走走才能見到這番風景,家中又怎能欣賞?”

幾人呼吸白氣摻雜,清冷的天寧靜若憩。

徐崢一看他身後跟隨而來的周恆,笑道:“徐某看過一本書,書上寫,男子之歡在近前、且同貌,喚作斷袖。兩位可是?”

你纔是,你全家都是!

楊潛凜眸看他,口中勁舌掃了一圈,終收了面對情敵的惱恨怒氣。他回身牽上週恆的手與人並肩。

李秋無力垂眼,他們倆,到底,怎麼了?!一點徵兆,都沒有!

一旁徐崢忽拍了他的肩,李秋不解看他。

“原來最深情的人在此!吃醋了?”他笑着,眼底卻掩了深意,瞧地李秋皺眉拿掉他的手。

“這位公子想的倒是多,不知道你在說的什麼!”李秋深看他一眼,回眸繼續與難民發饅頭。

徐崢笑笑,袍子一掀,離了他身旁。楊潛與周恆在一旁站着,手挽手,親密無間。

“楊公子倒是與這位,難捨難分啊!”李秋不理他,徐崢又轉向了二人,話中揶揄不斷:“兔子不吃窩邊草,楊公子好興致!”

楊潛擰眉,周恆收緊了手道:“這裡已是縣城邊緣,只有流離難民,沒有美景佳人,徐公子還是不要在此地多呆的好。以免傷風!”

徐崢微淡的笑不止,卻偏偏有讓人揍他的衝動:“楊公子與我同爲一縣商戶之子,他能到的地方,我爲何不能到?”

周恆也打量他這一身穿着,綾羅綢緞,貂皮銀冠,華麗的不像商戶,倒像是矜貴的世家公子。

楊潛一笑,輕嘲道:“徐公子怎可自降身份與我同等?誰不知徐家堂兄乃樑城太守,一方重臣轄管。邢縣令又將嫡女許給你,不日你便是縣令女婿了。身份不可同日而語啊!”

徐崢突然斂了笑,狹長的眸中寒光熠熠,背後的手悄然成拳。

身後兩小廝一同上前,冰臉對楊潛。

“呦呵!”楊潛看他沒由來的生氣了,心裡一陣痛快:“小生我有說錯話嗎?徐公子這兩小廝這般怒目而視,是個什麼意思?”

徐崢不動,黑眸微晃,不知心中想的什麼。

周恆突然環上楊潛的瘦腰,腦袋蹭在他脖子旁,聲音顫抖似受傷野貓:“他的眼神好可怕,人家……人家有點冷!”

兩小廝身子一僵,腰間一陣疙瘩蔓延,撲沓撲沓落了一地。

徐崢皺眉,這兩人怎敢這樣在人前……恩愛摟抱?!

李秋直接把要給別人的饅頭塞到嘴裡,以免自己發出尖叫。

“你們倆再這樣給我滾回學院!”錢堂抄起勺子直指二人,綢白的粥滴到徐崢鞋面上。

周恆微咳離了楊潛,吭嘰道:“夫子怎麼這般生氣?學生不抱就是了。”

排隊的難民都目不轉睛看着他在那兒忸怩。

“看什麼看?都看我!”錢堂收回勺子:“往前看,看我!我纔是給你們盛粥的!看他倆的不給飯吃!”

這麼凶神惡煞的表情和聲音,學生們都默默擦了額間冷汗,排隊的人紛紛低下了頭。

“哈哈哈!”徐崢仰頭大笑:“今日真是讓徐某開了眼!”他笑看着二人:“不知楊伯父知不知道楊公子的個性,呵呵,着實讓我好奇啊!”

“你要做什麼?”楊潛怒目,若是告訴他爹他在街上這般樣子,恐怕以後他都難再出門了!

徐崢無辜眨眼:“好奇而已。你放心,我不是多嘴之人。”

“咱們回吧!”徐崢拂了衣袖轉身,兩小廝垂首跟着。

幾步後那人又轉身,聲音僵冷:“太守是太守,徐崢是徐崢,沒有牽連!邢縣令是邢縣令,我還是我,與他有什麼干係!”

兩人望着徐崢走遠,靜默片刻,楊潛道:“他說那話什麼意思?與邢縣令沒有干係?心急撇開關係,他不是心甘情願娶邢晨的?那他數次提親又是爲了什麼?”

“他不甘願被別人的頭銜壓到自己。”周恆道。

楊潛緊閉的脣角垂着,大好心情被一個簇新衣皮的男人撕得破爛。

“我們倆這樣真的能讓那人看見嗎?”他皺眉低着嗓子問:“我都快被你噁心到了……”

“你自己不噁心?”周恆挑眉:“我方纔差點也吐了。”

“那你還讓我……”楊潛癟嘴看他。

“別急。那人能三番兩次將人擄走,定是經常在街上閒逛來着,不然哪有機會知道誰長的符合他的口味。咱倆這樣出來,若是他看見,知道有人和他一樣的興趣,會不會很高興?說不定會抽空來找咱倆說話呢!”周恆輕聲道:“一會兒你回家一趟,問問你爹上次出來施粥是誰出的主意。”

“那好。”

錢堂繃着臉朝二人喊話:“你們倆別在那兒杵着了,過來幫忙!”

“哦。”楊潛拽着周恆笑臉過去:“夫子您歇着,我們倆來就好。”

錢堂齜牙看着二人,將勺子往他手裡一杵,扶着腰到一邊去了。

“錢夫子生咱倆的氣了。”楊潛抄了勺子給人家盛飯,小心翼翼卻還灑到了手上。

周恆又將勺子拿過來,將他擠到一旁:“別擔心,夫子只是一時的心急,等咱們回了學院恢復正常他就會忘了的。”

“那還是你來盛飯吧,我也弄不好。”他拿了碗遞給周恆:“我在一旁保護你!”

周恆朝他一笑:“咱倆配合越來越默契了!”

“那是!”

排隊過來的人竊竊私語:“這倆人一個勁兒的說話,會不會弄到飯裡口水啊?”

“誰知道呢?只要能喝上飯就行了,就別挑揀了!”

“我只是看見他倆就膈應的慌……”

“說實話,我也是……”

周恆臉都綠了,他這大好青年的形象啊,爲了將李君業找回來也是夠了!

“咱倆被人嫌棄了。”楊潛遞上碗,偷說一句。

“盛飯什麼的,還是正常一點好。”

“恩,我也這麼覺得,不然回去夫子不會放過咱倆的!”

北風稍減,太陽沒有露頭,雪堆積着緩緩昇華吸走周圍熱量,溫度低得很。

但現在的楊潛倒沒那麼冷了,他一直在幹活呢!大半個上午,二人沒有再耳廝鬢磨,李秋將方纔自己啃的那個饅頭從熱的吃成涼的終於吃完了,這倆人終於正常了,他心想。

“你們在這裡多長時間了?”周恆問一人。

“好幾個月了,天熱的時候下的雨大,淹了我們的屋子,我們才跑到這兒安置下了。”

“你們不想回去把屋子重建起來?爲何一直在此?”

“建房子也要有人有錢啊,我們都是窮了多少年的,能活過來就不錯了,哪裡還有錢修屋子啊!”

那人端了飯就走了,周恆靜默繼續幹活,這麼多人一直在這裡搭着破爛的棚子,深冬已至,他們能活多久?

既已見了,就需想個辦法幫他們將問題解決。

米粥已經見底,楊潛拉拉周恆的袖子:“我這就走了啊!替我看着夫子點兒,一會兒你們收拾好東西我就回來了。”

周恆看一眼正閉目揉腰的錢堂,點頭。

楊潛將碗往王中簡手裡一塞就往外跑,錢堂眼睛睜開一條縫,這兔崽子今天到底咋回事?!不幹活又跑了,回學院不收拾他倆他就不姓錢!

周恆鼻子一癢,腦袋一歪打了個噴嚏。他扭頭看錢堂,人正陰測測盯着楊潛的背影,大手握成拳。

糟了,今天太過火,錢夫子要發威了!

那邊楊潛往家裡走,到家就去找老爹。

楊爹鬍子一翹:“你怎麼回來了?今兒還不到放假呢,是不是偷跑回來的?”

“好好的我偷跑什麼。”楊潛一笑,湊近老爹:“我們學院今兒在縣城邊施粥呢!我聽那兒的人說,您老之前也去過一回,還是跟好幾家一起去的。你們怎麼來這心性想去幫幫那些難民了?”

“臭小子,你不幹活跑回家來就爲了問我這個?”楊爹拍他腦袋:“那天我們在一起喝酒,大傢伙做生意幾十年了,也都想發個善心留個名聲啥的,一有人提議,就都同意了。”

“誰提議的?”

“你張叔,你是知道的他最好心了!”

楊潛點頭,可是張叔家中人沒有斷袖,他的兒子都已經有小孩兒了,有的還收了好幾房小的。

“那天就你們幾個去了?”

“還有徐崢和張衝,你在學院,我就沒叫你,你老爹一人也比他門老子兒子一塊兒幹得多!”

哼,徐崢倒是會得人心。

“那天有沒有很特別的人在你們身邊一直轉悠啊?”楊潛再問:“特別是一直盯着那些難民看的。”

楊爹想了想搖頭:“沒有,那兒很偏呢,除了咱們幾家的下人就沒別的人了。”

“那就怪了!難道是你們這些人……”楊潛低低自言自語。

“怎麼了到底是?”

“沒事沒事。我該走了,學院快放假了,等兒子回來啊!”楊潛嘿嘿一笑,起身出了家門。

男子在街上快步走着,一會兒夫子該帶人回學院了,若是他不及時趕到,不知錢夫子會將他怎樣呢!

“楊公子!”前面一人擋了他的路。

“徐崢?!”楊潛皺眉,這人怎還在街上逛當?真是陰魂不散,叫他做什麼?

“楊公子氣色甚好。”大冬天的,徐崢又拿着一把扇子招搖,晃的楊潛眼暈:“徐某看你與你那同窗感情極好,不知……”

楊潛挑眉,不知什麼?

“不知那俊逸青年的滋味如何?可有家中美眷可口?”徐崢眼下笑紋赫顯,瞧着快樂至極。

“徐公子方纔還說自己與太守沒關係,也與邢縣令沒關係,既然你只是一個商戶之子,無官無權,憑什麼管我這麼多?你是老媽子?還是奶娃娃需要人哄?”

楊潛沒時間與他閒聊,特別是他還搶走了他心愛的晨晨!話聲一落人就避開徐崢往前走了,徐崢卻是瞧着他的背影,笑的會心又得意。

學院的人都在收拾東西,楊潛偷摸從人身後面鑽進來。

正要跟周恆說話,周恆一把將他的嘴捂住:“回學院再說!現在先過了錢夫子這關!”

“楊潛!”錢堂一聲怒吼,用盡了幾年不發脾氣的積火:“哪兒去了?”

“拉肚子!真的,昨晚上吃涼的了。”楊潛瞪着眼,面色誠懇。

錢堂一聲吼,周圍幫忙的難民紛紛看過來。

“又是這倆人。”

“他們這學院怎麼有這樣的學生啊?人家讓參加考試嗎?”

錢堂耳朵靈,聽到別人的話,忍氣將嘴邊的話嚥下,咱們回學院再說。

“哼!”他一甩袖招呼學生:“拉上東西,咱們回去了。”

楊潛拍拍胸膛,他的小心臟啊!

“周恆楊潛,你們倆來拉車!”

“是。”二人笑着過去當勞力。

當日晚,錢堂將二人帶進了自己的屋子噼裡啪啦一頓好吵。屋外趴在門縫上偷聽偷看的李秋王中簡張羣生三人,閉眼咬脣手握拳,看的那叫一個激烈。

半個時辰後,二人終於從裡面出來,完好無損。

“沒事兒吧?”張羣生上前悄聲問。

周恆擺手,無事。

楊潛望望天上皎白的月牙,深吸一口清冷的寒氣,展臂將周恆一攬:“恆啊!這麼噁心別人又噁心自己的一天終於過去了!”

二人並沒有將關於李君業的其他消息告訴幾人,多一個人知道那消息就要多管好一張嘴,這種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他們也沒問,因爲該讓他們知道的兩人自會明說,他們不說就說明不需要他們多心。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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