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那哭聲像是發現了來人,立刻停了下來,一個瘦瘦的身影慢慢地自土磚垛的陰影中站了起來,江寧擡起燈籠一看,不由驚訝。
躲在那裡哭的人竟然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懷裡抱着那個竹簍,簍子上面蓋着斗笠,倒是他自己,渾身被雨水淋得通透,溼漉漉地往下滴着水,十分狼狽,他擡手擦了一把臉,低着頭,緊緊地抱着竹簍,聲音微弱而侷促地道:“對、對不住,我、我只是在這裡躲個雨……我這就走……”
聞言,江寧皺起眉頭來,開口試探着道:“翁林?”
“啊?”那少年擡起頭來,果然是翁林,他看了看兩人,表情一下就愣住了。
過了一會,屋子裡,翁林已經換上了韓致遠的衣裳,有些侷促不安地坐在椅子上,江寧倒了一碗熱茶,遞給翁林,溫和地笑道:“喝點熱茶暖暖身子。”
或許是因爲他的笑容十分無害,翁林倒是也沒有之前那麼緊張了,他怔了一下,纔有些笨手笨腳地接過茶碗,靦腆地開口道:“多、多謝。”
“不必客氣。”江寧笑了笑,又提醒道:“這幾日倒春寒,天氣冷得很,我看你年紀挺小,出門在外也要注意自己的身體纔是,當心着涼了。”
翁林聽了,卻不知怎麼,眼淚在眼眶裡打了幾個轉,最後仍舊沒忍住,吧嗒吧嗒地掉下來了,江寧:“……”我剛剛沒哪句話刺激到他吧?
他頓時有點兒無措地看向韓致遠,旁邊的韓致遠卻突然道:“男子漢大丈夫,有什麼坎是過不去的,躲在這裡哭有什麼用?”
然而翁林聽了這話,卻哭得更厲害了,江寧與韓致遠:“……”
十幾歲的少年哭聲中帶着隱忍的委屈,還有死死的壓抑,彷彿一直以來支撐着他的那一份信念被摧垮了似的,他半垂着頭,脊背微微顫抖着,手指緊緊地摳住粗瓷茶碗的邊沿,眼淚一滴一滴落在清澈的茶水中,濺起小小的波紋。
江寧與韓致遠靜默不語,翁林壓低的抽泣聲在屋子裡迴盪,過了許久,他才停了下來,狼狽地擦了一把眼淚,強笑一聲告罪:“實在是丟人……讓二位見笑了……”
江寧望着他通紅的眼眶,儘量小心斟酌着開口道:“你有什麼難過的事情,可與我們說一說,或許能幫你出出主意?”
“多謝二位,”翁林抹了一把臉,猶豫了片刻,才低聲道:“想來二位也知道,我家裡是茶農,今年開春春旱,茶葉的收成不太好。”
江寧微微頷首,別說茶葉了,經過這場春旱,今年估計什麼植物的收成都不會好。
翁林頓了頓,繼續道:“茶葉數量遠不如往年,雖說如此,質量卻又好上許多,我們村子裡其他幾座茶山的茶葉也是這般情況,林林總總加起來,雖然不多,但是若價格賣得好一點,也足夠我們熬過今年了。”
江寧道:“這樣說來,既然不是茶葉的問題,就是價錢的問題了?”
“就是價錢!”翁林擡起頭來,眼圈泛紅,語氣急促:“就算是按照往年新茶價錢,這一批新茶再不濟也有十一二文錢一升,可是眼下……”
他說着,語氣中帶着一點壓抑的哽咽:“可是眼下收茶的是曾記茶行,他們買茶最是愛壓價,又愛耍手段,跟他們做生意簡直要被剮下一層肉來,我們村裡往年的茶雖然也是賣給他們的,好歹情況還不算太差,但是今年新來了一位收茶的管事,看過我們的茶葉之後,說是因爲春旱導致茶葉賣相差,質量也不好,便想要以陳茶的價格買了,還到處宣揚我們這的茶根本就不是新茶,說我們春溪坡人都是騙子……”
少年一雙眼睛通紅,啞着嗓子道:“我們不是騙子……陳茶的價格……一升陳茶不過才四五文錢而已,跟新茶的價格相比何止千差萬別?可是曾家如吸血螞蟥一般,三天兩頭派人過來騷擾不休,想要強買……我今日來到越州,便是想看看市集有沒有人願意買茶,可是……可是不想竟被那位管事看到了,直接將我攆出來了……”
任是以往表現的再如何老成,也不過是個十五六歲的孩子罷了,他面色無措,壓抑地哭道:“春旱才過,家裡眼看着就要揭不開鍋了,茶葉又沒賣出去,一家六口人等着吃飯,我……我還有何顏面回到家中……”
江寧與韓致遠相繼無言,最後江寧咳了咳,儘量不動聲色地岔開話題,溫聲道:“你這個簍子裡面,便是你們的新茶了?”
翁林抹了一把眼淚,點頭:“是的,都是今年的新茶。”
他說着,又將竹簍打開,從裡面摸索片刻,拿出一個江寧眼熟的油紙包來,小心翼翼地打開,道:“你們看,這都是我們村裡最好的茶葉,與那日給你們的新茶一模一樣,都是上好的明前毛尖,往年的茶都沒有這麼好。”
江寧伸手取了一點茶葉,看了看,道:“你上回的茶葉就很好,這樣,不如這些茶葉都賣給我罷?”
翁林霎時愣住了,神色詫異:“都、都賣給你?”
江寧笑着點頭:“實話與你說,我最近正好對茶葉有些興趣,你們村裡現在,大致有多少茶葉?”
翁林想了想,猶疑着算道:“村子裡有三百多畝茶山,若是按往年一畝茶樹產一百二十升茶葉來算,今年逢春旱,茶葉只有去年一半那麼多,大致有……”
他掰了掰手指,數了半天,最後還是江寧接口道:“大概有一百八十石上下的茶葉。”作爲一個現代人,乘法口訣簡直就像開了掛一樣的存在啊!
翁林摸着頭,有點侷促道:“我算不太清楚,約莫是這麼多了,今年年成雖然不好,但是想來一百八十石左右應該是有的。”
他頓了頓,略微不安地道:“你們真的要買茶葉?”
韓致遠接口道:“是有此想法。”
翁林猶疑了片刻,認真道:“一百八十石茶葉不是小數目了,我也不能做主,不如我先回去與鄉親們商量商量。”
江寧笑道:“這個自然,不過我這裡有一樣事情要你做到。”
“請說。”
江寧道:“在事情未成之前,我希望曾記茶行不會得知到這個消息。”
翁林一怔,瞬間便明瞭他的意思,立刻道:“這是自然,請放心,我會與鄉親們說的。”
“我姓江,單字一個寧,這是我兄長,姓韓,名致遠,”江寧笑了一下,道:“你且放心,成與不成,我都會去找你的。”
翁林聽了,果然放下心來,三人又商量片刻,以五日爲限,翁林回去與鄉親們商議此事,若是能成,便過來報個信。
事情眼看着有了解決的途徑,翁林如釋重負,面上露出了笑容,向兩人鄭重道謝之後,便告辭了,他離去的步伐十分輕快,走着走着還蹦跳了起來,背影也終於有了少年人的蓬勃朝氣。
於是江寧與韓致遠繼續解決晚飯問題,韓致遠慢慢地攪動碗裡的雞蛋和槐花,一邊自言自語道:“這算不算是瞌睡正好來了枕頭?”
江寧皺起眉頭來,從櫥櫃裡翻出一小袋玉米粉倒進碗裡,又加了些槐花和清水,和成面,道:“我倒是沒想到曾記茶行會做到這種地步,原以爲頂多只是壟斷市場而已。”
韓致遠一邊有節奏地攪拌着蛋液,一邊冷哼道:“完全不給人活路了,人心不足蛇吞象。”
江寧看着他把一碗槐花蛋液攪得風生水起,還有不少都從碗沿滲了出來,立刻勒令他停下手裡的動作,把人趕去竈間燒火了。
他在鍋上放了一塊兒竹篾編的籠屜,又在上面鋪了塊紗布,把槐花面倒進去,蓋上鍋,這才慢慢地算道:“我們這回賣糧一共賺了四百四十兩,除去成本,有四百零四兩的純利潤,買下一百八十石的茶葉倒不是問題。”
韓致遠一面往竈裡塞柴,嗯了一聲,又道:“曾記纔是大問題,他們估計不會讓我們這麼輕易得手。”
江寧盯着竈上升起的嫋嫋霧氣,點了點頭:“想要拿下春溪坡的茶葉,一定會得罪曾記茶行的。”
“那麼如果我們不在越州境內賣呢?”韓致遠忽然來了一句。
江寧思索片刻,皺起眉道:“按理是可以的,但是如果真的能將茶運去外地售賣的話,這些茶農也不會任由曾記茶行將茶價壓得這麼低了,不過倒是可以在這個上面想想辦法,只要能運出去,之後就算是曾記再厲害,應該也鞭長莫及了。”
韓致遠手裡拎着一根細小的柴棍,戳了戳竈裡的火,笑道:“這種事情,我們還不如問一問專業人士呢。”
“說的也是,”江寧轉念一想:“張公浸淫茶道多年,經驗也應該比我們這種半懂不懂的人要深厚許多,看來要再去拜訪一下他老人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