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時日增加,漸漸地,浮蘇隔幾天便能聽到有門中弟子隕落的消息。不知爲何,浮蘇悲傷之餘,竟是滿腔怒火,所謂滄海之劫又如何,便拿世間性命不當活物看待。縱使是一千多年過去,縱使如今在她手底下也不少傷性命,但浮蘇仍舊保有原則與底限,能不殺的便不殺,能不傷的便不傷。她非良善之輩,但仍有悲憫之心,那些原本應有千年萬載的同門子弟,如同流星一般綻放華光之後便歸於一片沉寂。
教書時,師長分明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是在講天地無所謂仁與仁,世間萬物在天地看來都一樣,不善待誰,不惡待誰,只任其生死哀樂。但是,浮蘇到滄海界後,漸漸發現,天地是真正不仁,世間萬物仿若他們掌中隨意可以輕棄的玩物。
爲何要有劫難,是世間有大惡之徒,是,確實有,因這世間有一兩個混賬該死的玩意就拿世間性命不當回事,這算什麼道,還天道呢!怪不得滔天、逆世與七星都要逆反天道,皆因有時,天道相當扯淡。
修士界便罷,畢竟這羣人有師長有師門,來世重修總不成問題。但凡世中人何辜,如今漫野戰火,哪一洲的百姓都在惶惶不知明日如何之中渡過今日,卻不知明日是否能醒來看到朝陽。
“天道是想說,生命中一切都應珍惜麼,如同朝陽,整日裡見時,到此時才發現有多麼珍貴美好。”浮蘇說罷,一聲冷笑。思量着這一切的原因。是因爲死的弟子中,就有那日她救過的兩人其中一個。分明她已將人救活,又遞去許多丹藥與兩件防禦法器,卻不料生死只在轉瞬間,連……連魂魄都沒能留下。
妖物不容於天地,正是因爲他們中有以吞噬精元、吸食生魂的妖物,且多半都性喜如此,修世的精元與血肉。以及三魂七魄,對於妖物來說都如同仙丹一般。這也是妖物指在滄海界的原因,它們是想將世人如同人類圈養家禽家畜一樣養起來,然後等着某日宰殺享用。
修士一旦辟穀,多半便不食血肉,偶爾開葷也多半不過是淺嘗輒止
。不是說這一羣人如何高尚,而是他們懂得萬物皆有靈。萬物皆可得道的道理。同是可得道,得道之後便如同類,如此,方餐風飲露,辟穀不食。
“你想太多了,浮蘇,有些事。不需要去想。且,你們修士不食血肉,大多是因爲不想擔殺生之業力。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這話也沒錯,管他是人食飛禽走獸,還是飛禽走獸食人,都同樣要擔殺業。”流光勸解着浮蘇,生怕浮蘇一下子鑽進這死衚衕裡去。
浮蘇卻忽然想起自己禍害蒼詰那潭子魚的事,起碼是幾萬條生命就這麼葬送在了自己手裡,那要這樣說。自己現在真算活該:“算了,今日你殺我,來日我殺你,我到這的時候就該明白這一點。出生到這世上的那一刻就該明白的,打落地生根,就一直在奔向死亡的路上。”
如此,想這麼多做什麼,倘有一天。她被人剁掉,那也是她學藝不精,說到底——修爲至上。修爲高強到天道也必需退讓時,才真正是強大到不需要解釋。
“魔修與妖物還有多少?我乘雲宗弟子損失多少?”浮蘇揭過自己腦子裡亂七八糟的想法。問流光。
流光對此一清二楚:“你們乘雲宗陰人都是一把好手,就像你說的,他們都不是什麼正人君子,這一點你可以放心。魔修與妖物折損過半,乘雲宗弟子損失要小得多,約是四十幾人。十天下來,四十幾人,已經很好,相比魔修與妖物,乘雲宗算是大勝。且,贏面大得很,不出十天這場戰鬥就會結束,你們地贏。”
點點頭,浮蘇表示自己知道了,談完想完,繼續去斬殺妖物。以傷人性命存活並強大的妖物,實在不應存世。若因殺盡天下妖物而造殺業,浮蘇也覺得值得,世間再貴,也貴不過性命。至於所謂的愛情與自由,那東西,沒命真能享受到?
“滔天怎麼樣,在哪裡,這幾日竟不來找我,想是那日被我詐得慘了。我這幾日正想找他,說不定我再詐他幾回,天宸就能歸來,再也不用看這傢伙佔着天宸的身軀。”浮蘇恨恨地咬牙。
“這幾天都在魔修陣營裡,你可別犯蠢跑過去,縱然魔修們多不爲難你,但滔天的屬下真說不準。他肯定會來找你,等着便是,不要着急。”流光覺得浮蘇在殺幾天妖物,見過許多生死後,脾氣就開始變得有點奇怪。
浮蘇一千多年殺的人加起來,只怕也抵不上如今一天殺的。所以浮蘇情緒上的變化倒可以理解,可流光暗中着急,它又不是浮蘇腦子裡那種專治人情緒的大夫。浮蘇這是被壓抑得恨了,她最厭惡鮮血與死亡,但如今卻日日都在鮮血與死亡中打滾,哪怕她殺的只是妖物,其實她心中仍然存着……
大約是對自己的不恥吧,用種種理由來掩蓋,卻仍然抵不過她心中那既定的價值觀。就像她如今依然抱定的那樣,她認爲世間最至高無上的存在便是生命,每一個活生生的生命都是最應當獲得尊重與敬畏的。
大概,眼下沒法子,只有等宸君出來。
很快,流光就看到了曙光,滔天主動送上門來。這回沒有喊打喊殺,而是眼神複雜地看着浮蘇,浮蘇拎着劍,冷着一張臉站在滔天對面:“怎麼,又來,沒被揍夠麼,這回竟不帶幫手,不怕招砍麼。”
“你過來。”滔天看着浮蘇,想讓她走近一點,以明確自己這些天來思索的,關於他爲何下不去手的原因是否正確
。
浮蘇信他就有鬼,就拎着劍站在對面,一副“我不過去,而且你要敢上前,我就一劍斬來”態度。浮蘇見滔天走上前兩步,還退開幾步,然後道:“你若再上前,便試試我最近幾日新煉的劍意,正好我缺個試劍意的。”
聽着浮蘇的冷言冷語,滔天愈發確定自己的結論,這女修已深種於這具身軀的骨血魂魄之中,他完全無法拔除。於是,便因此也情生意動,竟就此瞧上這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要什麼沒什麼,還一門心思要砍他的女修。滔天就算被天道碾壓,被遠古劍修們圍剿的時候,也沒有像此刻這般失望過。
說句滔天想不到,卻很貼切的形容——我對自己的審美觀已經絕望了,藥不能停,你看上誰不行啊,看上這麼個二手貨。
如果浮蘇知道滔天雖然形容不出來,但已經這麼看待她,估計連天宸的殼子都不會再顧忌。
“莫衝動,你便是看清老夫不願傷你,才如此作態。若非這般,你已死不知多少次。”滔天倒也爽氣,一旦確定,就算對自己的審美觀表示絕望,也很認命地想“算了,可心就可心,二手貨就二手貨,有什麼辦法”。
見滔天語氣神情頓變,浮蘇琢磨片刻後如蒙雷擊,神馬在上,神獸在上,天雷狗血在上,滔天居然……
“流光,這可能嗎?”
“我說過了,他會受天宸那縷神識以及天宸下世三魂六魄的影響,他抵擋不住這些。天宸下世因你入情劫,且你還是他的心障,心障破復入情劫,你是他心中最無法抹去的執着。”流光對這局面稍稍安心,至少浮蘇目前小命得保,那就有可徐徐圖之的機會。
“那又如何,未必你佔了我男人的殼子,如今還想着借這殼子來佔我,噁心。”浮蘇“呸”地啐滔天一口,就仗着你丫沒法不喜歡我作態,怎麼了,有種來掐我呀。
浮蘇這樣,滔天還真是想掐死她,可那也得下得去手。最終,滔天到底沒忍住,伸手悄然就是一個定身咒,浮蘇和流光都沒來得及反應,連人帶劍一塊被定住。
見浮蘇睜着眼睛,只剩眼珠子還能動彈,遂笑笑走到浮蘇身邊,倒也沒什麼不軌的舉止,只是含笑注視着浮蘇,眼中竟有脈脈溫情。浮蘇心肝一顫,真想哭出來——您看上我哪兒了,我改還不成。
“性烈如斯,難怪能得赤霄。秦浮蘇,終有一朝,我要你在我身下婉轉承歡,且心甘情願。”滔天發下豪言。
浮蘇從鼻子裡哼嘰出一聲來,眼角往上斜,看都不看滔天,對這樣的瘋子,不理會纔是最好的處理方法。
“怎麼,不信麼,想老夫上世,何等女子求不得,便是玄門門主千金,爲殺老夫而來,最後還不是成了老夫房中人。”連道侶都不是,滔天原就是爲羞辱玄門門主愛女。浮蘇自然不會如此對待,畢竟對浮蘇之情意,已融入骨血靈魂,不捧在手心就罷,怎麼會羞辱。
浮蘇:滾蛋,光頭追求老孃心誠得不得了,老孃何曾鬆口。
流光:嗯嗯,確實沒鬆口,只鬆腿而已。而且,天宸一出現,立馬一顆芳心全奉上,嘖嘖嘖,小心吶,異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