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歌心頭一滯,自覺告訴她,白蕙心要嫁的人是江與儒。
老先生笑道:“這大戶裡有幾個江家,自然是江監院家的公子了!姐姐嫁到秦家,妹妹嫁到江家,世家聯姻可真是天造地設啊!”
有人笑道:“那江家少爺以前可是跟慕家小姐是一對,當時也是人人稱讚天生一對。可如今呢,還不是勞燕分飛了。再看看慕家,都敗了什麼樣了!”
老先生笑道:“這便是世事難料啊!慕家是敗了,可幾百年下來的大戶,再敗落也比我們窮苦百姓來得強。俗話說得好,這餓死的駱駝比馬大!”
秋禾皺着眉頭,望向晚歌。後者望着窗外,恍若無聞。大堂裡的人越說越起勁,秋禾忍不住便低聲道:“小姐,我們走吧!嘴長在別人身上,我們管不住。但我們能管得住自己的耳朵,不聽就不給自己添堵。”
晚歌放下茶杯,輕輕點頭。秋禾拉着她準備回家,晚歌卻望着碧波湖不肯走。她哀求道:“秋禾,就當讓我散散心,我們去泛舟吧!”
寄情山水,是否能讓晚歌好過些秋禾不知道。但她眸子裡的一抹憂傷,還是讓她心軟了。這一心軟,倒是讓她後悔了很久,這是後話。
租了一條小舟,剛上船晚歌就領悟到了泛舟的難處。船體在搖搖晃晃,兩人只好坐下。坐下便不能撐竹篙,只能搖着船槳。
兩人都沒有劃過船,根本不懂掌控方向,劃了大半天還在原處打轉。租船的人大概是沒有見過他們這麼笨的,在岸上打了個盹醒來,見兩人還在原處實在是看不下去了。
他憋着笑意走下岸邊道:“原來是不會划船的。告訴你們一個最簡單的方法,要往右走,就劃左邊。反之道理也是一樣的!”
也不知是他的辦法真有用,還是誤打誤撞,兩人終於劃開了。
金光粼粼的湖面上,和風薰柳,花香醉人。芙蓉開得一片嬌豔,小舟不受控制地漂入了藕花深處。
荷葉高高撐起層層疊疊交錯,來往的船隻若隱若現,只有這清香怡人藕花香如此真實。晚歌有心摘一朵,手剛到花徑上,又不忍。
她放下手,便聽到一個柔柔地聲音叫道:“與儒哥,給我畫一張畫可好?把我身後的芙蓉一起畫進去。”
秋禾咬着牙,心裡忿忿道,早知道他會在這,那時死也不讓晚歌過來!
晚歌沒有吭聲,只是靜靜地坐着不動。須臾,江與儒那熟悉的聲音便響起:“好。蕙心,你小心一點,不要太靠邊。”
曾經的曾經,江與儒這般小心呵護的只有她。如今終於有人讓他移交了一份溫柔,她是不是該替他高興呢?
是的,她該高興的。她不是希望他放下的嗎,如今他真的放下了,她自己又何必生出傷感。這不是讓自己平添煩惱嗎?最可悲的人,就是教會別人放下,而自己卻還沒學會釋懷。
秋禾小心得扯了扯她的衣袖:“小姐,我們走吧!眼不見心不煩。”
晚歌點點頭笑道:“放心吧,我沒事。”
來時容易歸時難,只因不記來時路。兩人好不容易穿出藕花間,奈何速度太慢,大船上正揮毫潑墨的江與儒一擡頭便看見了她。
“小晚?”晚歌有意閃躲側過臉,但她的身影他實在是太過熟悉了。
有生之年,狹路相逢。手心糾纏的曲線,誰在拉扯着那一頭?
晚歌回頭微微一笑,手中的船槳沒有停下來。背對着她的白蕙心,轉過臉來,這是她第二次見到白蕙心。
第一次見她,還是小時候。後來的她,被送去北平唸書就一直沒有再見到過。依舊是兒時見到的那般天真活波的模樣,皮膚白皙,笑起來很甜。與她姐姐一般,都是貌美雍容的女子,只是比她姐姐多了一份天真。
他是青色長衫,她是藍衫黑裙的青年裝。兩人並排一站,竟是如此登對。文質彬彬遇見秀外慧中,這便是郎才女貌。
晚歌不禁自嘲,原來自己已經在不知不覺中,離他那麼遠了。也許曾經的她,也曾像白蕙心一樣天真活波過,可她輸給了現實。如今她身上,只剩下小心翼翼與不符年齡的堅韌。
“小晚姐姐,沒想到在這遇見你。不如一起上來吧,我們在畫畫呢?”白蕙心很小便被送走,也許她真的不知道她與江與儒的關係,否則這般殷勤是爲哪般?
晚歌搖搖頭笑道:“不了,我們出來很久該回去了,時間也不早了。你們玩得開心點,我們先走了。”
“小晚!”江與儒靠着欄杆叫到。晚歌依舊划着她的船,恍若無聞。
消失在他們視線後,晚歌問道:“秋禾,我真的做到了。再見他,我已經不會掉眼淚了。”
秋禾心疼道:“小姐,那你心裡現在還有他嗎?還是真的徹底放下了?”
晚歌莞爾一笑:“心裡有他,但也放下了。”
秋禾不解:“這我可就想不通了,既然放下了,又怎麼還有他呢?”
晚歌回頭,轉彎處已經看不到他們的船了。她道:“你若真心愛了一個男人十幾年,那麼,他早就成了你心頭的一滴血。這滴血液已經是你身體的一部分,是除不掉了。既然除不掉,就留作一份美好的記憶吧!偶爾想起,不過是會心一笑。放下他,也是放過我自己。”
她閉上眼,長吁一口氣:“秋禾,我想,我找到了放置他的正確位置。”
秋禾笑着點點頭,眼淚卻溢了出來:“小姐,你真的徹底放下了。太好了!謝天謝地!那……那小姐會不會……”
晚歌瞪了她一眼道:“會什麼呀,有話就說!”
秋禾有些隱晦道:“那小姐會不會想起……景青山?”
晚歌一愣,景青山,那個下玄月下的景青山。
不曾想起,不曾遺忘,原來他在自己心裡竟然是那麼自然……
還在藕花深處的大船上,江與儒在宣紙上落下最後一筆。
他對着宣紙發呆,白蕙心走過去一把拉過去看。笑容滿面忽然散了,她有些不解地問道:“與儒哥,那麼多讚美芙蓉的詩詞你不題,爲何偏偏要題這一首呢?”
江與儒有些不自然地扯過畫,訕訕道:“這張畫得不好,我重新畫一張吧!”
白蕙心扯過笑道:“雖然題字不太搭,但這是你爲我畫的第一幅我要珍藏起來。”
江與儒面色有些古怪,忽然用力拉過字畫,在手裡揉成一團。白蕙心被他這突如其來的猛力嚇了一跳,有些擔心地問道:“與儒哥,怎麼了?我……我做錯了什麼嗎?”
江與儒勉強地笑道:“沒有,既然是要送你的畫,那一定要盡善盡美。我們再畫一張吧,若是累了你就坐着吧!”
白蕙心微微一笑:“那這回,你打算給我題什麼字呢?”她走去船邊,折下一朵芙蓉。
江與儒垂首微微一笑:“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
白蕙心甜甜一笑,笑彎了眉眼。江與儒看着有些出神,記憶裡有另一張臉也曾這般笑如煙靨……
那張被江與儒揉成一團的字畫,慢慢散開。飄逸生動的小楷,寫着一行詞句:相逢不語,一朵芙蓉著秋雨。
夏天的白晝很長,晚歌吃過晚飯後天色才漸漸暗下來。
餘氏拉着她的手是左一聲嘆息,右一聲嘆息。晚歌輕笑道:“媽媽就別再嘆息了,嘆得我都想跟着嘆了。”
餘氏沉默了一下,緩緩道:“晚歌,你記住,不管將來我在不在你身邊,你都要爲自己好好的活着。將來若是能遇到你父親,就不要再恨他了。還活着的人,都該去珍惜。我聽你祥叔說,這段時間雲州政府動靜挺大的,恐怕戰爭不遠了。”
晚歌蹙起眉頭,並不是因爲餘氏要她原諒她父親,而是餘氏的話語聽起來讓她不安:“媽媽,您是不是有事瞞着我?爲什麼您總是有意無意地提醒着我,將來我可能只能一個人面對這世界,到底是什麼了?”
餘氏笑道:“什麼怎麼了,我就是防患於未然。母親年紀大了,終究是不能永遠陪在你身邊,你要明白這一點。永遠不會離開你的,只有你自己。所以聽媽媽的話,要無論如何要好好活着。答應我,別讓我失望。”
晚歌點點頭:“我會好好過的。”她頓了頓又道,“你也答應我要好好活着。”
餘氏沉默地點點頭。在心裡告訴自己,能爲她多活一天是一天。
這一夜,晚歌賴在餘氏那睡下。像兒時那樣,緊緊得靠着母親睡去。偶爾喃喃囈語,偶爾微微一笑,多少年不曾有過的美夢……
黎明破曉時,餘氏悄悄爬了起來。在她離開之前,想再爲她做一碗她最愛吃的燜肉面。下一次,也不知道還有沒有下一次。想到這,餘氏心酸到止不住眼淚流出。
秋禾大清早就把行李搬去了正堂,忽見廚房一早就飄了煙。她走過去一看,餘氏靠着竈臺在哭泣。
“夫人,您不要難過。秦家離得這麼近,將來一定還能再見面的。”秋禾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人,其實這話說着也有些發虛。若非老太太病逝,她們絕對不可能出得了秦家大門。
餘氏慌忙拭去眼淚點點頭,拉過秋禾的手道:“秋禾,你是老太太帶出來的人,一向又精明幹練。以後,晚歌可就交給你了。若是將來軍隊打到這邊了,你可一定要帶着晚歌走,不要眷戀什麼事物。記住,也不要回慕家了,直接離開六水鎮。”
秋禾有些糊塗了:“當然是我們一起走!當然,若是我們約定好在哪裡匯合也行。”
餘氏點點頭,說了個她也許都不可能去的地點當作約定。
一頓早餐,所有人吃得是五味雜陳。
晚歌還是一滴不剩地把燜肉面吃得精光,已經有兩年不曾吃過餘氏做的飯菜,更別說這個餘氏最拿手的燜肉面。
離別總在眼前,晚歌紅着眼圈抱住餘氏:“媽媽,我會回來的。您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不要難過,不要生病,平平安安地等我回來。”她不說走,她說回來。一個期許,給餘氏,也給自己。
餘氏沒有說話,只是笑着點點頭。她怕聲音掩飾不了她的哀傷,只好假裝笑着。
秋禾笑道:“開心點,又不是一去不回。我們從來不曾求過二少爺,也許跟他說說,我們偶爾能回來看看。”
餘氏點點頭,晚歌笑着不作答。求秦文聲,她還沒有想過。也許,爲了她母親,她真的會這麼做。
大門一開,馬車上的秦三跳下來道:“慕姨娘,二少爺讓我來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