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來富靜靜站在無間寺的大門處,眼睛微微眯着,看似渾濁的眸子中有着淡淡的歡喜。
身爲如今唯一的無間行走,便是各寺的金身和尚和法王也不敢對他有絲毫無禮,畢竟,一言打開地獄門後,有沒有罪孽就由不得本人來悔過了。
不過,聞來富最大的愛好還是站在無間寺的大門外,接待着每一位前來參禮的善信,這樣能讓他感覺脫去了一身的枷鎖,於日月催時令中明白所求所願,讓曾經空蕩蕩的心逐漸被填滿。
聞來富輕輕摩挲着手中的地藏佛牌,微微默唸着禱詞,無數的善信踏過了他的身邊,來了,又走了,有欣喜的,有悲涼的,有心懷希望的,有滿目蕭瑟的……他皆是看在眼裡,不過依舊平靜地接來送往。
罪孽啊,誰不曾有呢,若是誠心供奉佛母,自然能得善業消惡業,若有欺瞞,不過是自欺欺人。
佛恩如海,獄威如淵,佛母既有垂憐之慈心,也有啖罪之厲意。
他也是成爲無間行走後方纔逐漸明白,這北地的衆生,正是靠着佛母揹負啖佛噬妖的惡名,纔有着眼前的一絲平等。
承着衆生的罪,也許,佛母會很累吧,自催玉行走被佛母逐出了佛獄後,已經很久沒有見佛母笑過了。
不過,自昨日萬鬼峰那三位修士來了之後,那小園中倒是多出了些許喧鬧,似這北地的雪一朝盡吹落,方見了天色疏闊,似解了生平寂寞。
真好啊,那兩個小傢伙好生懂事,怪不得連佛母都見之心喜。
聞來富不由得嘖了一聲,正在此時,卻有一箇中年修士猛然落入他的眼簾,削瘦的臉龐上有着滄桑之意,身上的道袍倒是素淨,不過面容上卻是有着猶豫,好像生怕踏入無間寺一般。
聞來富微微一笑,這樣的人實在不少見,無間獄以威立寺,在外的名聲實在說不上好,佛修也好,法王也罷,提到無間寺和佛母,多是以“嚴毅”二字形容。
若有那外域之地的修士,要來這北地歷練,少不得被嚴加告誡,一定不可在此處犯戒犯律,否則別說金丹的面子,便是元神的人情都不太管用。
所以,首次到無間寺的修士大多戰戰兢兢,甚至不敢上前,若是身上又有職司,便會在寺前猶豫不決,這樣的修士聞來富也不是第一次接待了。
正當聞來富想看看此人會猶豫多久之時,卻見對面幽幽嘆了口氣,似是放下了糾結,擡眸看了過來。
聞來富頓時一怔,雖然眼前這人面容陌生,卻給了他一股難得的親切之感,就好像昨日今宵幾多相似,恍惚間,秋意換得春風遲,不思記事卻似熟知。
驀然間,那人卻是幾步走了上來,彷彿迫不及待一樣,和剛纔猶猶豫豫的模樣判若兩人。
卻見那人對聞來富拱了拱手,似是明知故問一般,“此處……此處可是無間寺。”
聞來富昂頭看了一眼巨大的牌匾,笑着點點頭,來人的這番話倒是在聞來富的意料中,十個首次拜訪的修士,倒是有五個是如此開場白。
“在下是這裡的執事,名爲聞來富,不知這位真修怎麼稱呼。”聞來富拱了拱手,話音未落卻是又補了一句,“我見尊駕總有些熟悉的感覺,不知尊駕可曾來過北地?”
來人一怔,卻是無奈地搖了搖頭,微笑着開口道,“在下公孫不止,不過一個散修而已,以前卻是沒有大好機緣見過聞執事。”
“南域公孫家?”聞來富試探着問道,他身爲無間行走,很是惡補了一番各家天宗的見聞。
“不敢高攀南域元神世家,不過普通散修而已。”
公孫不止連忙擺了擺手,“我在虛天要塞討了個差事,這次是來北地送勾決名單。”
聞來富一聽是虛天要塞的來人,這才知道鬧了個誤會,“失禮了,原來是勾決信使,快請……”
無間行走虛虛一引,當即帶着此人向寺內走去,對面道出自己的職司後,聞來富當即明白對面是來無間寺做什麼了。
無間佛母以僞身化爲玉詭行走各域之時,卻是擔任過虛天要塞的監軍,不知爲何,虛天要塞兩位輪值的元神都未曾取消這個職司,日月星三軍也認定了一定要由玉詭擔着監軍。
凡有犯了軍法的修士,皆是入牢下獄,半年一次擬定名單,交到北疆勾決。
這名單若是被無間佛母所勾,便會依照虛天軍法處死,若是還回的名單中有人未被勾決,虛天要塞中便有一場巨大風暴。
三年前,名單中有一人未被勾決,血海元神勃然大怒,徹查虛天要塞上下,元神親自問心。
最終月軍統領犯包庇之罪,兩位七星陣主犯誣陷之罪,餘者二十一人犯窩藏之罪,加上知情未言的三位金丹,皆是化入血海。
所以半年一次,便有勾決信使,往來北疆無間寺和虛天要塞之間。
“這次的勾決名單倒是來得早了半個月。”聞來富唏噓着說道。
公孫不止滿是風霜的面容上不由得露出了一絲嘆息,“那邊戰事幾乎沒有停過,人手也一直緊張,前些日子才突襲了分鋒妖嶺,有功的、有過的都多了不少,仙尊的意思是早點來請玉詭勾決,以安人心,以振士氣。”
“辛苦了,我北疆雖然是行祥和之道,但有戰纔會有和。若是沒有虛天要塞和鎖龍大營頂`住化真妖廷,便是我佛獄再兇,那些法王怕也不會正視我人族。”聞來富贊同地點點頭,在這天地之中正是要兇,別人纔會知道你惹不得,纔會明白你的底線犯不得。
執了劍,還要敢斬出去,纔算是真正的劍。
有了虛天要塞落了天子,有白玉京死了妖聖,有金玉麒麟以煌煌之行彰顯人族氣運,這方天地纔有了麒麟天之名,再不是之前被諸脈天子輕蔑地稱之爲備選魔巢所在。
而在有佛獄之前,這北疆的凡人與豬狗無異,無非會說人話,會自己刨食……他就是這樣的人,知道那是什麼樣的日子,那是絕望到看不見任何光,那是失去憤怒只剩下麻木的冷淡。
所以,對虛天要塞的來人,聞來富總是會多出一抹敬意。
“等會佛母當會問起西極的戰事,若是不涉及隱秘,公孫信使還請暢所欲言,前面幾位信使都因此得了不錯的獎勵,便是公孫信使身爲金丹天人,相信也一定會不虛此行。”聞來富輕聲提醒着。
佛母這些年笑容愈發地少了,倒是每次有勾決信使來,說起虛天要塞的戰事,說起西極各宗的逸聞,倒是能讓佛母開心幾天。
“謝過聞執事提點,在下來之前,便是幾位仙尊也拿此打趣我,回去少不得要請幾次客。”公孫不止聳了聳肩膀,旋即和聞來富相視一笑。
不多時,已是到了小園之外,裡面依舊是茶香嫋嫋,不過原本的冷寂之意,卻被隱隱約約的打鬧聲攪得稀碎。
公孫不止輕輕吸了口氣,嘖嘖嘴,表情中已然多出一抹愜意,“好香的茶……”聞來富當即對他露出一個識貨的表情,旋即正過身子,沉沉出聲,“啓稟佛母,虛天要塞的勾決信使已至,帶着軍法名單,佛母可要召見……”
“聞執事,名單且放在原處,你先帶信使住下,我看過後改日召他來此。”清冷地聲音瞬間迴盪在兩人的耳邊,似幽鬼漫漫吟來,似明月灑下的清輝盛入了杯光,讓人心神爲之一凜。
“明白了!我當會好好招呼公孫信使。”聞來富當即領命,轉過身來,臉上露出了客氣之色。
公孫不止搖搖頭,大聲說道,“等等!在下還帶了渡彌仙尊的親筆信,必須要面呈無間佛母!”
這是在幹嘛?便是仙尊有喻,這也實在有些失禮了!聞來富眉目一凝,衝公孫不止微微搖頭,怎麼這人偏偏選了最不合時宜的方式。
可惜,這公孫信使卻是好心當成驢肝肺,只是衝着小園拱手執信,身子卻是半分不動。
“有意思,好久沒見仙尊,不想劫宗卻是有了伱這等人物,倒是讓我有些吃驚了。”一聲幽嘆穿過隱隱的嬉戲之聲,落到了場中,無風無浪卻自有冷意。
“在下不是劫宗門下,不過是在虛天要塞中討了個差事。仙尊說了,若是佛母不看這信,怕是要後悔。”
公孫不止沉沉出聲,沒有絲毫退讓之色。
咿呀!
小園的門已然打開,不過裡面卻是沒有任何光芒,似是一團幽冥充塞其間,就如一頭飢餓的洪荒兇獸伏在那裡,正欲噬人心魄。
“好膽量,我不信渡彌仙尊原話會是如此。”一道鬼氣倏地從其中卷出,裹住那信向後一拽。
幾息之後,清冷的聲音卻是再度傳來,“聞管事,你下去吧,公孫信使且暫留一步,仙尊信裡說得不明,你給我說說交信於你時的詳細情況……”
聞來富領命退了下去,身形剛剛消失,一抹靚麗身影卻是倏地出現在小園門前,鵝黃的宮裝垂在地上,連一絲塵土都未揚起,彷彿這仙氣飄飄的朦朧佳人,是虛幻的迷夢一般。
公孫不止還沒來得及細賞,一縷清香已然縈繞在鼻端,如瀑青絲垂流於懷裡。
“狠心人,好老爺,你怎麼捨得來,奴家不是做夢吧。”佳人喃喃出聲,天籟仙音中卻有着撒嬌的慵懶,飄逸出塵裡更有云鬢花顏。
庭空風露無影,夢暖人間生香,且將相思寄夜涼,飲茶也醉,一簾春秋望君遠茫。
“無人醒我茶已冷,無人話我與前塵,無人解我心頭夢,無人陪我顧星辰。”
姜默舒撫着佳人的秀髮,輕輕地開口,淡似清流,卻是雋永,“這長路漫浩浩,雖是同心卻要離居,辛苦你了。”
仙音嫋嫋,宛若天籟,更有一抹堅韌蘊在其中,“老爺心裡有我,卻是值了。”
沈採顏兩手環住姜默舒的腰間,玉顏貼在他的胸口,雪膩的脖頸一覽無餘,婀娜的身姿卻是與心上的妙人兒癡纏在一處,就如夢裡那般。
……
北疆,傳業寺。
韞巖妖王靜靜地坐在那裡,不飲酒也不飲茶,就如一塊厚重的岩石,於天地中默然地經受着風吹雨打,似要堅持到毀身壞形也不曾屈服。
“法王,好氣度,不過我聽聞法王嗜酒如命,不知爲何到了我北疆,就改了性子。”
若清覺尼淡然開口,“可能法王不知,若是佛在心中,酒肉便是穿腸而過,也不是什麼大事,若是因此壓抑本性,反倒不是我佛門所求。”
“不錯,法王既然是代妖師來此出家,若是怠慢了,反倒顯得我傳業寺沒了氣度。”敬月覺尼同樣開口。
佛吟聲聲入耳,韞巖妖王卻是越聽越不快,沉沉出聲,“我既然是代雲真來出家,他不曾說我可以破戒,我便不能破,我戾煞妖軍的規矩,山不能崩,海不能漫。”
兩位覺尼對視一笑,“法王都是如此,足可見妖師之性,你我兩方約定之事便有了根基。”
韞巖妖王先是沉沉嘆了口氣,顯得心事重重,沉默了幾息方纔甕聲甕氣地開口道,“我是個愚妖,沒有那麼多彎彎繞繞!
不管二位信不信,我就是雲真表達的誠意,若是事成,還有真鳳血脈正式拜入傳業寺。
同時,西極流明妖廷率先爲佛脈開方便之門,西極人妖祥和的氣運由傳業寺牽頭所得。”
若清覺尼和敬月覺尼對視一眼,同時點點頭。
敬月覺尼笑着說道,“法王且放心,金曦之主,本就是我傳業寺日月明王轉世,本該是北疆之地的佛子,卻是因緣巧合方纔遺落到西極所在。
她此來北疆,本就是應緣而來,合該迴歸本寺。”
韞巖妖王扯了扯嘴角,不過終是沒有出聲,傳業寺這話也不算錯,那金曦之主雖然全族應劫,不過祖上留下的法訣、靈器確實是佛門傳業寺所留。
若說因果,確實有一點,至於究竟有多少,鬼才知道。
不過雲真許下了一方人妖祥和的氣運,許下了真鳳入佛的歸屬,許下了傳業寺執掌佛門氣運的承諾,這因果自然就是變得天大了。
雲遮青天煌煌日,撈取碧潭一輪月。
還是雲真說得對,只要許下的利益夠大,便是佛陀也是要動心的,因果無窮,染業無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