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伐陣前,無有英雄,也無有宵小,勝利者自然有權隨意落筆塗抹。
無頭刑天喝出烈烈戰號,聲震天地,給人一種不死不休的感覺,神魔無謊,神魔殺狂,如此悍勇殺至眼前,足以讓任何生靈心神顫慄。
刑天揚起的明月斧光,看似和被人御使時沒有明顯區別,依舊煌煌浩瀚,堂正壯闊,但漫天銀光迸射,如長風萬里,似千秋攬月,只要身在其間,必然能體會到其中赴生死、破途窮的決然。
走得雷霆,秉得狂名,縱橫雲海烈烈長吟,
舞得刃寒,斬得命天,拋卻生死桀驁如焰。
無頭神魔展露出酣然攻伐的修羅之相,不懼不悔,盡情廝殺,癲狂卻又純淨,瘋魔卻也滾燙。
有執無我,殺意凜凜,刑天胸前一雙兇睛已然變得赤紅一片,其中唯有淡漠的冷意,不求渡苦海淵浪,更不畏因果不諒,就如那婆娑無相,生死相向。
沒有任何退縮,也不見任何憐憫,宛若雷霆的狂劈亂斬不斷落下,與至堅至硬至剛至鎮的妖軀不斷碰撞着。
神魔一斧斬下,銀光漠漠,似那千載飛光去如梭。
妖聖合身一鎮,至剛緘默,如那淡取干戈鎮滄波。
這方小天地中,金色的神魔之血宛若暴雨一般濺出,猶如萬千金星灑下,絢爛而又亮麗,神魔戰意卻是牢牢鎖住了對面,根本不給兩位妖聖有任何匯合的機會。
若論心意相通,無頭神魔和姜默舒本就是一體,遠勝沉塵和飛恨兩位妖聖。
彼此將心一映,已是確認了此戰勝機所在,那就是絕不能讓兩個妖聖再勾連到一處,否則互缺互補的血脈神通一旦配合,必然是剛柔並濟,陰陽相合,當會憑添諸多變數。
若是三個時辰到了,等人族諸宗和兩大妖廷匆匆趕來,局面就更難以把控了。
無頭刑天衝着沉塵妖聖惡狠狠地獰笑一聲,“想與那長蟲匯合,作夢!”
沉塵妖聖面無表情,數道長達數十丈,觸目驚心的傷口,已然出現在龐大的妖軀上。
妖聖也毫不在意,只是不斷鼓盪起妖氣,爆裂出`血脈中對生的渴望,對存的嚮往,更加兇悍的向着無頭神魔撲了上去。
對生的執着是血脈賦予妖族的勇氣,爲之拼搏,爲之戰鬥,爲之隕落,皆無悔,就像那鮮花綻放,就如那落葉飄零,就似那蚍蜉掙命,就類那魚躍龍門。
生命要尋到出路,是至真至純之念,無關善惡,無關正邪,只在與死物不同的一點先天靈機。
虛空似乎瞬間安靜下來,彷彿爲下一刻驚天動地的大恐怖所震懾。
轟!
剎那間,龜甲裂,魔軀傷,神魔金血和妖聖紫血同時揮灑飆散,變爲大蓬絢麗的血雨,伴着風雷之聲的激盪,化成瑰麗且血腥的妙景。
“痛快,痛快啊!”刑天慨然出聲,森然巨口狠狠一錯,吐出斷裂的獠牙,丟下崩壞的斧刃,同時也將如山堅盾往邊上一扔,“再來,殺個痛快……”
無頭神魔已然赤手空拳再度欺上,渾身猙獰的傷口彷彿是他的鎧甲,雙臂上流淌的金血如同是他的雙刃……
嶙血殘傷顯兇相,喝戰酣呼映殺心,舉世只知神魔勇,無人微解執明淨。
……
伶恨靈尊入道兩千五百年,他原本所在的宗門已然消逝在了歷史的長河中,默默無聞,如今除了伶恨,怕是天地中沒有人還記得那宗門的名字,“傷墨病塵妙宗”。
他以爲只要再過幾百年自家入滅後,傷墨病塵妙宗便再沒了一絲痕跡。
多年前的一場變故讓他選擇了以魔氣混淆陰陽之別。
世間有諸多不如意,他曾爲了一人破門而出,也曾爲了那人殺回宗門,不想那道心傷卻是成了它一生的註腳。
也許醉生夢死就好,也許無須有人共看相約的夕照,浮塵心頭擾,霜雪眸中燒,春風不渡這繁宴城的喧囂,風流吹得心已老,不過付之一笑,
不曾想,他居然證了靈尊,是天地垂憐,還是氣運使然?
久未悸動的內心,卻是倏地燃起了灼灼的招搖,似那塊壘被澆,須臾間已然心魔盡去。
也許可以見得更多的妙美風景,也許能夠見到更多的癡情風流……若是戮族成爲天地主角,有些事情豈不是順理成章,又豈能有當年自家那般的悲劇……
原本天地三族中,伶恨選擇與妖族合作,既然選定了,自然就沒有後悔的餘地,而這也是連他在內,戮族中半數靈尊共同的意志。
對於西極那代表妖師的妖王,反覆提醒要當心人族的氣運道子,伶恨靈尊原本是有些想笑的。
若論氣運勃發,戮族眼下正是如火如荼之際,又豈會輸給人族,更何況還是東界……
兩大妖聖,加上一位靈尊,這樣都拿不下一個人族道子,還談什麼天地之爭,不如洗洗睡了,繼續在這繁宴城喝酒觀花賞悲歡,落寞地數着日升月落。
不就是一個兩個人族的道子麼?自家曾經也是人族道子呢!
自從得了靈尊之妙,伶恨才知道此前小看了各族大能的玄威,也明白了爲何元神、妖聖、天子可一言而決天地之勢。
井底之蛙,是看不到天地的廣闊的,甚至猜都猜不到!
金丹以下,便是那井底之蛙,成就金丹天人方纔算是跳到了井口,瞥了一眼廣闊天地。
一念至此,伶恨靈尊搖搖頭,將這念頭輕輕斬消,若以百年前的情況來論,這樣想也許沒錯,不過到了眼前這大爭之世,卻是錯得離譜。
那妖王看着憨了些,見識倒是不俗,人族氣運道子當真不容小覷,就如這幻宗道子,哪怕不能與麒麟和屍鬼齊名,但着實讓人嘖嘖讚歎。
魔氣潮汐不斷和那清川嬰潮互相激撞,無數魔頭張開猙獰口器,和嬰靈互相撕扯,吞噬,漫空都是殘肢斷臂,說不出的狠戾。
自家這些魔頭得了魔氣灌溉,無生無死,秉承天地陰戾傷病之性,惡質盡克善妙,最是剋制元神法體,加上對妖血和魔氣的融匯,諸妙調和,諸聖皆侵,天地中能不被剋制的法門倒是不多。
天地有缺,諸靈有傷,肉`身有疾,心內有病,皆是有隙可尋,有隙可破。
偏偏眼前這風盡殷執掌一具天子法體,就擋住了自家的靈妙,甚至戰得有來有往,實在有些駭人。
“風盡殷,不得不說,你的表現實在令我刮目相看,怪不得殺性屍鬼願意讓你留在他身邊,如此鋒利的一把刀,沒有誰會不動心……”
伶恨靈尊眸子微眯,他終是道力高深一些,甚至還有餘力關注兩位妖聖的戰況,兩個時辰看下來,實在有些觸目驚心,憑心而論,若是他處在兩位妖聖的位置,怕是更加狼狽。
關鍵是時間已經不多了,玄武真形被問心之束侵蝕了大半,等到龜蛇之相全部被侵蝕,玄武真形立潰當場,到時以這殺性屍鬼的手段,逃出繁宴城幾乎毫無懸念。
況且人族四家天宗的元神必然也在朝這裡支援過來,必須將屍鬼擊殺此處,不然後患無窮。
眼下這局的勝機正在自家身上。
“靈尊,盡殷能有今日,多虧了姬先生諸般費心護持,盡殷無以爲報,只能隨在他身邊做些雜事……”
如玉佳人猛然出聲,打斷了伶恨靈尊挑撥的言語,她自家人知自家事,若無這殺性屍鬼,她決計不可能有元神戰力,也見不到如此多的精彩。
若是真有氣運眷顧於她,那無疑便是讓她遇到了這俊俏少年。
甚至就連以前心心念唸的傾慕身影都已經漸漸淡忘了,只念着他的好,那旁人難知的溫柔,那無所不能的超凡,那膽大包天的決然,簡直就像一個謎,不斷撩`撥着人想探尋一番。
風盡殷微微一笑,將耳際的秀髮挽到了腦後,她和伶恨靈尊都是心有靈機,均是看出了另外兩處戰況很是焦灼,已然打出了真火,甚至開始拼命,各種殺伐手段簡直無所不用其極。
所以,今日終是需要自己來爲他拼命了麼?
風盡殷柔柔看了一眼遠處殘酷的戰場,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宛若牢固的堤壩,死死擋住了巨蛇和巨龜,不讓他們匯合。
兩位妖聖則是不斷爆發妖氣,厲號聲中,龐大的妖軀帶着震撼天地的沛然巨力,惡狠狠地撞向神魔和道子。
轟隆,轟隆隆……罡風四射,鮮血飆散,無形波紋激盪,將漫天灰霧炸散,簌簌消失無蹤。
就連最遠處那隱隱約約的點雲樓,已然如同汪洋中的小舢舨,上下起伏不休
“所以,靈尊若是想搏命的話,盡殷當是願意奉陪的……”魅惑佳人溫柔地笑了笑,眸子中似是泛起了煙雨,吐出了心聲,“他給的,自然要還給他,只可惜不能再陪在他身邊了。”
只見風盡殷將手一揮,浩瀚的清川當即向後一卷,慢慢凝爲了好似冰清的晶瑩,宛若一片玉鏡,幻美無儔。
這是她搏命的底牌,以忘川之性發動的傾力一擊,她本不知道威力如何,畢竟當世只有理株仙尊見識過,不過少年道人在點評之時,雖然挑了諸多`毛病,最後還是神色古怪地說道,“若是你在命曇宗,除了姜默舒,大概只有金曦之主能險勝於你,說實話,我都有些被嚇住了……”
隨後更是死命叮囑她,這式神通非到萬不得已不要動用,足以成爲她的底牌。
眼下,就是萬不得已的時候了,他在拼死抵擋妖聖,自己難道眼睜睜看着他拼命不成……
伶恨靈尊冷冷一笑,“好氣性,我算是看出來了,我戮族要想在天地中爭得一席之地,就是要儘量除掉人族諸宗的道子,如此,天地中的氣運方能愈發眷顧我族。
風盡殷,你真覺得憑藉天子法體就能將我打敗?”
“不知靈尊覺得自比理株仙尊如何?”
伶恨靈尊耳邊傳來溫和的聲音,似在陳述一個事實,頓時讓他爲之語塞。
風盡殷沒有任何動作,只是輕輕吐出一個字,“推”,無數嬰靈潮水一般涌`向了晶鏡,將之緩緩推動起來,似是用盡了全力,所有嬰靈的小`臉已是掙得通紅。
伶恨靈尊一見,便知道這神通非同小可,其它不說,單單看那無數好似餓鬼的嬰靈借推鏡之舉,將所有力量加持在晶鏡上,就可以預見接下來的一擊,必然深得天地之妙韻,決不可等閒視之。
沒想到這幻宗道子,竟然剛烈如斯,也不知怎麼就會對那屍鬼如此死心踏地。
回想起自家屠滅傷墨病塵妙宗的因果,再回想起自家轉生戮族的心傷茫然,伶恨靈尊一時也不知是什麼滋味,當即將周身魔氣催谷到極致。
隨着魔韻流轉,諸多魔頭已然開始飛快地互相吞噬,黝`黑的魔氣也在飛快收縮,向着魔頭強硬地灌注進去,淒厲的哀嚎頓時從所有魔頭口中傳出,吞噬的速度更快了。
晃眼間,魔頭吞噬幻化,一個巨大的魔符已然成形,就在魔氣構成的伶恨靈尊之前。
“風盡殷,你能死在我至妙魔韻之下,足以自傲。”眼見魔符生成,伶恨靈尊冷冷笑笑,淡然出聲。
隨着他的話語,魔符驟然亮起,已然直接出現在風盡殷的額間,似是烙下了一個印記。
風盡殷咬了咬牙,強忍着如同被冰火侵襲的不適,吐氣喝聲,“映!”
諸多嬰靈齊齊發力,晶鏡中已然出現了伶恨靈尊的身影,鏡中的他不再是魔氣軀體,而是化爲了人形。
“你想化去我的記憶,洗去我的真靈?”
伶恨靈尊惡狠狠地說道,“風盡殷,我爲靈尊,選的又是天魔之性成就尊位,便是我擋不住這神通,拖也能拖死你,病離傷恨真韻之下,我不信你能比我撐得久……”
“她不需要比你撐得久,只需要定住你的真形即可,算我輸不起跑來偷襲,你給老子死!”
溫潤的聲音倏地出現在伶恨靈尊耳畔,靈尊眼前一黑,只感知到自家已然被從上到下被劈作了兩片。
“怎麼可能?!”伴着最後的疑惑,靈尊化爲了一身鳳冠霞帔。
少年道人一把摟住如玉佳人的肩膀,“別動,這魔印有些麻煩……”一道銀光閃過,風盡殷額間病離傷恨真韻已然被斬掉了三成。
電光火石間,一道濁水從少年道人指間冒出,輕柔地向風盡殷的額間拭去,過了幾息,又抹去三成真韻。
少年道人已然渾身大汗淋漓,長長吐了口氣,
“眼下只能做到這步了,容我過些時候,煉出後……後面有用的法寶,必然能將你治好。
此事是我的責任,我沒料到伶恨靈尊手段如此詭異……”
姜默舒眸光中已經多出一抹歉意,每一尊神魔出世,必然會有因果礙難,之前見到兩位妖聖伴着靈尊出現,他只以爲玄武血脈就是后羿出世的關鍵因果,所以才全力擋下兩位妖聖。
沒曾想,伶恨靈尊的魔韻詭異無比,發動起來也是極爲迅速,要不是他一直留了一分心神在風盡殷處,差點連黃泉之主都賠進去了。
想來這靈尊的神通才是后羿神魔真正的劫數。
風盡殷感受着少年道人溫柔的指尖,原本已然煞白的臉上,卻是飛起了淡淡紅霞,此時的她,如何還不知道,哪怕眼前這良人在與妖聖生死相搏,依然掛了一分心神在她身上。
似是想起什麼,風盡殷臉色大變,“不好,兩個妖聖……”
當她擡起螓首向遠處望去,卻看到了令她難以置信的一慕。
刑天依舊在和沉塵妖聖拼死鏖戰,而原本和少年道人激戰的飛恨妖聖,卻是被一頭火龍牢牢擋住,透過靈火,隱約可看到一柄靈劍夭矯如龍,翔繞電馳。
不過因爲無人御使,火龍真形已然被打得鱗破角折,甚至那靈劍也似通靈一般,發出了委屈不甘的劍鳴。
“這是……”如玉佳人強忍着道體的不適,囁嚅着開口。
“沒錯,姜默舒那廝把南明離火劍放在黃泉中溫養洗煉,我自然也就不客氣了。”姬催玉信口出聲,沒有半分不好意思。
啊?如玉佳人怔怔看着神色平靜的俊俏少年,不由得心頭叫苦,好一個不客氣。
眼下已然偷了黃泉,盜了佛劍,還鎮了刑天,一旦命曇宗發現,怕是諸峰神魔都會傾巢而出,任誰來說情都沒用!
似是看出了佳人的焦慮,姬催玉神色有些古怪,“無妨,易人皇說他來幫忙遮蔽因果,況且我現在還是生院之主,那命曇宗多半怕是會顧全大局,捏着鼻子當不知道……”
少年道人看向遠處,冷冷一笑,“再說,把這兩個妖聖也斬了,誰還會知道真`相,還不是任憑我隨手塗抹,信口胡說!
你現在被病離傷恨真韻所鎮,不能動用忘川神通,不過放出嬰靈倒是無妨,讓嬰靈隨我去把這兩個妖聖砍死在這玄武腹中,纔對得起你這傷。
這真韻之傷的因果在我,等我把你治好後,我再許你一事,任何事……”
如玉佳人的眼神瞬間變得迷離,無端地,此時的她甚至隱隱有些感謝伶恨靈尊。
少年衝玉人點點頭,旋即向着飛恨妖聖踏空走去,身後跟着一衆咿呀爬行的嬰靈,不多時,那火龍果然化爲了一柄靈劍落入俊俏少年手中。
姬催玉看着靈劍上的道道裂紋,不由得有些心痛,居然半柱香不到就毀成這樣,若要修復還不知要用上多少靈材,耗費多少時間……
雖然是爲了救下風盡殷所付出的代價,但總該有人買單!
“雲中斬蛟,人前斬鰲,意氣自豪。
既然靈尊已死,兩位妖聖也是時候上路了,傷了我的人,裂了我的劍,不拿命來償有些說不過去……”
在兩位妖聖逐漸恐懼的目光中,無數嬰靈如潮涌上,撕扯啃噬着妖氣和戰軀,就如附骨之疽,驅之不退。
骨玉懸額的少年則是提着長劍,緩步而前,意氣風發,眉眼間盡是凜凜殺意,宛若柔柔春風溫潤襲人,
“因果染了一身,怨了天地一陣,行艱試險掠紅塵,滄浪絕巔幾浮沉,最終還是要靠手中劍來品品寒溫,
兩位願來與我添油續燈,破乾坤昏沉,幸甚!”
無頭神魔狂笑不止,少年道人淡然頷首,兩者的兇睛星眸中,竟然生出同樣灼灼的光,悍勇的殺意瞬間席捲向兩位妖聖。
進者多洶洶,殺伐聲裡命催鋒,
須臾破樊籠,剛柔不秉自從容。
借得劍癡痛,依稀玄武證枯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