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道,安慶府,河陽縣。
運河碼頭。
一隊騾子拉着裝滿麻袋的木車慢慢走向停有商船的運河碼頭,騾子累的直粗喘,那木質的車輪也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響。
一羣赤膊的腳伕利索的扛着麻袋運上停在碼頭旁的商船,待送走幾艘商船後,他們三五成羣的湊在一起納涼,或是閒聊着家長裡短,或是咕噥着晚飯有沒有肉食。
年僅十七的劉慎也在其中…
只不過他是一個人坐在陰涼處,低眉垂目的擦拭着臉上混有泥塵的汗水,神色中還有種難以言喻的緊張與期待。
而在他的視角中,竟有個齒輪狀的東西正在快速轉動……
借屍還魂也好,覺醒宿慧也罷。
劉慎十三歲那年,老家發生洪澇,那場災害不知沖塌了多少房屋,淹死了多少人。
而他在洪災中失憶了,卻又意外覺醒了宿慧。
他一路逃難到了安慶府,途中險些餓死,也見識到了史書中輕飄飄的‘易子而食’幾字究竟有多沉重。
因沒了十三歲之前的記憶,周邊又沒有一個熟人,劉慎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戶籍所在。
人生地不熟,舉目無親…
他就像被世界遺忘了一般,成了難民,還是黑戶難民。
劉慎不僅飢寒交迫,更是被兩個世界的認知差衝擊的頭暈眼花,在崩潰的邊緣徘徊數日,每日只能靠賑災的稀粥度日。
然而賑災的稀粥有限,每天都有領不到稀粥被餓死的難民。
統計戶籍的小吏見他年輕,而且生的還算健壯,便給他出了個主意——把自己給賣了。
沒錯,把自己給賣了…
一紙賣身契把自己賣給了漕幫當腳伕,靠着賣苦力混口飯吃。
漕幫是個統稱,‘漕’代表的是漕運,‘幫’代表的則是江湖幫派。
不管是官家的南糧北調,還是商戶的物資運輸,都離不開水路,繞不過運河沿岸的大小幫派…
運河鏈接大幹境內的兩江三河,途經八道十三府,沿岸的兵丁、水手、縴夫、腳伕等等等等,這些吃漕幫飯的底層民衆,足足有數十萬之衆!
雖說腳伕的月錢只有七錢銀子,每月的月錢落到手裡沒等焐熱還得上交兩錢的‘稅’給漕幫,折算下來,每日薪酬還不到二十文錢。
在如今一個包子三文錢的物價下,這點薪酬在外顯得格外可憐。
但因爲漕幫提供午晚兩頓大鍋飯,如劉慎這般靠此謀生的大有人在。
往好處想想,也正是因爲這份工作,他在‘半大小子吃窮老子’的壯飯期沒被餓死……
‘我的命運齒輪啊…’
劉慎看到那個轉動的齒輪慢慢停了下來,緊張的拳頭都攥的骨節隱隱發白…
他覺醒宿慧後眼中便能看到一個喚作‘命運齒輪’的東西。
此物像是潛藏在他靈魂深處,看得見,卻摸不着,而且有個很玄學的功效——改運!
‘命運齒輪’每隔一年便會快速轉動一次,然後隨機改變接下來一年的運道…
這四年來,‘命運齒輪’爲劉慎改過三次運,眼下這是第四次。
第一次是剛覺醒宿慧那會兒,在洪災中逃難,命運齒輪快速轉動後停下,其上浮現出‘天煞孤星’的字樣,還有句‘天煞孤星不可擋,孤克六親死爹孃’的橫批。
當初劉慎一路逃難到安慶府,還不信這‘天煞孤星’的邪…
待察覺到跟自己接觸過的人或多或少都沾了些黴運後,
也便乖乖的認清了現實,只悶聲填飽肚子,不敢多與人交流;
第二年九月,命運齒輪快速轉動後停下,其上浮現出‘大器晚成’的字樣,還有句‘雄心壯志兩崢嶸,誰謂中年志不成’的橫批。
彼時,劉慎虛歲才十五,看着‘大器晚成’、‘中年’等字樣陷入沉思;
第三年九月,命運齒輪快速轉動後停下,其上浮現出‘宜家宜室’的字樣,還有句‘萬事由天莫苦求,子孫綿遠褔悠悠’的橫批。
彼時,劉慎看着那旺家的運道沉默了許久許久,孤家寡人的他在其中看出‘沒用’二字…
三年改運了三次,改的不能說差,只能說是對目前的他而言沒有半點幫助。
蹉跎了三年,改運歪了三次,這第四次,由不得他不緊張!
劉慎看着漸漸停下的命運齒輪,心裡嘀咕着:“來個鴻運當頭,來個吉星高照,來個財運亨通,來個……”
忽然,他呼吸一滯,眼睜睜的看着轉動的命運齒輪停下,其上浮出‘命犯桃花’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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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接着,其下又浮出‘我既媚君姿,君亦悅我顏’的橫批……
“命…犯…桃…花……”
劉慎的臉都擰成了一團,看了看碼頭四周,待看到周邊都是赤膊幹活的大老爺們,心中不由升起一陣惡寒…
在碼頭這地方待久了,別說女人了,便是看到頭母驢都覺得眉清目秀,這‘命犯桃花’的運道意義何在?
落日的餘暉下…
騾子拉着板車離開了碼頭。
而負責碼頭一衆力工的徐班頭懶散的走出飯堂,一隻手攥着鞭子,一隻手用指甲剔着牙,像是喚牲口似的喊道:“赤水幫的長工,開飯了。”
班頭的出現,也代表着碼頭一天的活計已經忙完了大半,若是沒有夜活,靠碼頭維生的一衆力工也能吃個安穩飯,睡個安穩覺。
一衆赤水幫的長工呼朋喚友的往飯堂而去,劉慎也在其中…
徐班頭約莫四十多歲,手中拿着鞭子負於身後的站在飯堂門口,身上既有種生意人獨有的奸滑市儈,又有種江湖中人特有的匪氣…
他掃視一圈,見碼頭的長工已經來了大半,喚道:“等會吃完飯腳伕別走,我有事交代。”
“……”
飯堂外的一衆長工噤若寒蟬,只是點頭表示瞭解,卻無一人敢應話。
徐班頭是赤水幫的小頭目,負責監督這片碼頭上一衆力工。
但有力工幹活時偷奸耍滑被他發現,他手中的那條鞭子就會不留情面的抽過去。
故而碼頭上的力工十分懼怕他。
而徐班頭也知道這點,見一衆力工點頭表示瞭解也是微微一笑,隨即側過身子擺擺手示意:“進去吃飯吧,今天有紅燒肉。”
聽到今天飯堂有紅燒肉,一衆力工的眼睛都亮了幾分,蜂擁擠進飯堂。
主食是幾大桶米飯,吃多少打多少,下飯菜除了常吃的魚、蟹、水煮菜外,確實有一盆油汪汪的紅燒肉。
安慶府境內八條河,又是在碼頭旁討生活,魚蟹比米都便宜…
常年吃魚蟹河鮮,衆力工吃的都反胃,而豬肉二十文一斤,有時候一個月都吃不上一回。
故而魚蟹都沒人拿,那盆紅燒肉旁則是擠滿了人。
若非有飯堂的人親自在旁盯着,每人只准打一勺紅燒肉,怕不是連盆都被人端走了…
劉慎抱着臉盆大的碗,裝好飯,直接坐在魚蟹旁胡吃猛喝。
十多歲的壯飯期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飯量本就大的驚人,而且乾的都是體力活,體能消耗大,飯量也大。
別人吃飯用碗,他用盆…
他也時常慶幸自己是在魚肉蟹肉管夠的安慶府碼頭謀生,雖然吃的膩,但勝在營養豐富,起碼身體長的健壯;
若是在別的地方,他那小身板還能不能長得開都是個問題…
一盆紅燒肉很快便被分完,連盆底的肉汁都被人要去泡米飯了。
同爲腳伕的胡大海端着碗坐到劉慎旁邊,見其碗裡沒有紅燒肉,挑着眉頭打趣道:“咋地?慎哥兒今天沒胃口?”
“那倒沒有。”
劉慎自顧自的刨着飯,咕噥道:“人太多,那點肉不夠分的,咱就不去湊熱鬧了。”
“慎哥兒,我這有肉,你吃點。”
另一位腳伕韋大富也端着碗湊了過來,還貼心的將剛分到的幾塊紅燒肉撥到了劉慎的碗裡。
“……”
劉慎詫異的瞥了他一眼。
雖說在這碼頭幹了四年,但大家都是底層的泥腿子,來這兒幹活也是爲了謀生,所謂人窮志短,大家整天累死累活的只爲解決溫飽,自然沒心思,也沒那麼多的精力與人經營什麼交情。
劉慎看着碗裡的紅燒肉,問道:“大富哥有什麼事不妨直說。”
“是有點事。”
韋大富撓撓頭,有些羞赧的說道:“前些天家裡媳婦託人寫了封信寄過來,聽說慎哥兒識字,能不能幫我念叨唸叨?”
說着他從身上掏出一封皺巴巴的信紙。
“行…”
劉慎點點頭, 並未推辭這點小事。
他在碼頭做了四年的腳伕,解決溫飽問題後用餘錢買了些關於人文地理、遊記雜談、或是野史話本之類的書冊,閒暇時翻閱。
不爲功,不爲名,只爲更好的瞭解並融入到這所謂的大幹…
畢竟,他不想當一輩子的腳伕…
劉慎接過信紙看了看,說道:“信裡說你媳婦給你生了個大胖小子,讓你有時間回家看看。”
“我媳婦給我生了個大胖小子?”
韋大富聞言微微一愣,隨即似是反應了過來,一個激靈的站了起來,滿臉喜色的唸叨:“我有兒子了?”
劉慎點點頭,“信裡是這麼說的。”
“哈哈哈哈,好好好!”
韋大富大喜過望,便是飯都不吃了,跑出去逢人就說‘我媳婦給我生了個兒子’,‘我有兒子了’…
“……”
劉慎看着他開懷大笑的跑出門,似是也想到了什麼,輕聲問了下邊上的胡大海:“我記得大富哥快有一年沒回家了吧?”
“是有一年了…”
胡大海有些羨慕的點點頭,煞有其事的說道:“這廝好福氣啊,這一年沒回家了,媳婦還給他生了個兒子。”
“……”
劉慎張了張嘴,一時間不知該怎麼開口。
見胡大海神色中還難掩羨慕之色,他也不好多說什麼,只能低頭刨飯。
吃完飯後回頭瞥了眼,見徐班頭在門口納涼,他輕聲問道:“班頭剛纔說飯後有事交代咱們腳伕,各位老哥哥可知所爲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