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歸因了緣 因果相報

“彩虹不是在大悲寺……”

“就是那醜婦人帶走的小尼姑。”

“啊!那我們……”

“日月神尼也已出動搜尋,小弟跟她約定了會合的地點,可是……這具屍體得先處置。”

“簡單,這石洞便是最好的埋骨所。

“老哥,小弟心裡很急,可否就煩老哥處理一下,小弟先走一步,老哥事完沿峰腳西繞,使可以會合一道。”

“好,你先走!”

東方白彈身掠去。

山環裡。

淺草平鋪,幾株雜樹掛着野花點綴其間,數方怪石散佈在雜樹疏影裡,襯着蒼翠的山峰,輕飄的流雲,就像是一幅天然的圖畫,然而畫中的人物卻與畫面格格不入,就彷彿一幅名家傑作被無知的人胡亂加塗了不相配的鴉筆。

一個醜婦人斜倚在怪石邊,腳前橫陳了一個絕色少尼,八步之外,顫巍巍地站着一個面蒙紗巾的老尼。

這兩尼一俗,不用說也知道是準。

“苦命人,你到底是什麼身份?”

“我的身份隨時改變,不說也罷!”

“你敢以邪惡手段對待佛門弟子不怕報應麼?”

“師父,報應是以後的事,眼前您必須在兩條路之間選擇一條。”

“你敢威脅貧尼?”

“這倒是不敢。”醜婦人咧嘴笑了笑,又道:“師父,苦命人的時間有限,不能久耗,一個是覺非小師太由我帶走,以後的一切就請不必過問,一個是我放人,由師父要‘無腸公子’東方白交出他的隨身兵刃作爲交換。”

“如果貧尼不答應呢?”

“人在我手上,師父要願意犧牲小師太我收了!”

“如果貧尼犧牲覺非,你會與她同歸於盡。”

“這種話不應該出自師父之口,這是犯戒。”

“日月神尼”氣得渾身發抖,以她的身份地位武功竟然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醜婦人要挾,簡直令人難以相信。

東方白來到,由於視線不受阻,一眼便看清了山環裡的情況,他遠遠停住,心頭殺機雲涌,只消再向前接近,立刻就會被發覺,他必須先冷靜一下,瞭解狀況。

醜婦人彎腰作勢要抱起公孫彩虹。

“不許動!”日月神尼厲聲喝止。

“怎麼……”醜婦人直起身,道:“師父答應了?”

“……”日月神尼無語。

東方白已看出“日月神尼”是在被要挾之中,努力一定神,大步走了過去,意態之間,顯出無比的從容。

醜婦人一見東方白現身,極快地橫抱起公孫彩虹。

“日月神尼”轉頭迎着望了一眼,又回頭緊盯着醜婦人,東方白前來會合是意料中事,雙方布先說定了的。

東方白腳步不停,直邊向醜婦人,距離到了五步……

“站住!”醜婦人大喝了一聲。

東方白止步,帶煞的目芒在照在醜婦人臉上。

“日月神尼”曾經指出醜婦人是易容變聲,那就是說現在看到的不是她的本來面目,東方白現在有機會仔細審現,果然直不出任何破綻,這份易容之術不說獨步天下,至少是很難有人堪與匹敵了,她究竟是什麼來路?

被抱着的公孫彩虹軟垂着,依然是昏迷狀態。

東方白心裡的殺機已經凝固成了形,他恨不能把醜婦人生撕活裂,但投鼠忌器,爲了人質的安全他非忍不可。

“東方白,你來得好!”醜婦人眥了眥牙。

“看來是很好!”

“這天仙化人本來是你的,對不對?”

“她現在是佛門弟子。”

“人非太上,孰能忘情,你拋躲不開的,對不對?”

“少廢話,說,你準備把她怎麼樣?”

“帶走,或是放人!”

“你能帶得走?”

“可以的,因爲沒人願意看玉殞香消!”

“放人又怎麼說?”

“用你的劍作爲交換。”

“我的劍?”東方白脫口叫了起來,這柄劍乃是無價之寶,更重要的它是父親遺物,同時還關係着自己的未來,能交出去麼?

“不錯,你的劍!”

東方白一時啞口無言。

“寧要劍不要人,對不對?”醜婦人緊迫一句。

“我只想要你的命!”東方白五臟翻騰。

“可是你辦不到,是麼?”

東方白一口牙幾乎咬碎。

就在此刻,一個聲音道:“只要開出條件,一切便好商量,不必開口殺人,閉口流血,尤其‘覺非’是出家人。”

一條人影出現在醜婦人身後不遠的地方。

現身的赫然是“狐精”卓永年,不知他是如何來到現場,又如何迫近到醜婦人身後,彷彿他人本來就站在那裡。

醜婦人三面受敵,但並無驚慌之容,背貼怪石,一副篤定的樣子。

卓永年好整以暇地轉到正面。

“是你?”醜婦人一見卓永年彷彿是突然看到了鬼,臉孔連連抽動,眼裡全是駭極之色,人也像突然矮了一截。

卓永年瞅着醜婦人笑笑。

“姓卓的,你……還活着?”醜婦人的聲音相當刺耳。

“老夫生來命大,哦!”他像突然領會了什麼,捋了捋鼠須道:“原來你是以爲碰上了鬼,所以才這麼駭怕,告訴你,老夫活得好端端,鬼是不作興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現的,別緊張,老夫處世應事一向喜歡和平手段。”

“卜雲峰呢?”這是她真正驚駭的原因。

“溜了!”

“溜了?”

“對,老夫還捱了他半劍!”說着用手撫一撫血污的肩臂。

醜婦人眼珠子亂轉,似乎在考量狐精的話是否可信。

“爲什麼是半劍?”

“一劍便要人命,傷而不死,只能稱之爲半劍。”話鋒一頓,又道:“這無關緊要,我們來談談真正的問題。”

“什麼真正的問題?”

“你手中的小尼姑!”

“你……有資格談麼?

“當然有,老夫不是三歲小孩,信口胡謅。”

“憑什麼?”

“須彌經!”卓永年說得很自然。

“須彌經?”驚呼出聲的是“日月神尼”。

東方白不禁心中一動,覺得有些意外,以“日月神尼”的年紀和修爲應該是處變不驚的,即使內心震驚也不應着之於色,在聽卓永年說出“須彌經”三個字之後,竟然叫出了聲,經是要交換人質的,到底爲什麼?

醜婦人瞳孔放光,卓永年竟然主動提出要以少林寺正在全力追尋的“須彌經”交換,的確是大大出乎意料之外的事。

東方白的感受當然也十分強烈,經是少林之寶,卓永年爲了解救坤寧宮公主小玲之危而向“不爲老人”暫借的,如果把它拿來交換公孫彩,他將如何向“不爲老人”交代,而“不爲老人”的叛徒之名又如何洗涮?

心念之中,他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胸懷。

“怎麼樣?”

卓永年似乎很認真,催了一句。

“真的願用‘須彌經’交換?”

“人命無價,豈能兒戲!”

“經呢?”

“你答應了自然就有東西給你。”

“日月神尼”定睛望着卓永年,臉上蒙着紗巾,看不見她的表情,但從眼神看來,她的內心反應十分複雜。

醜婦人沉思了好一陣子才凝重地開口,道:“我接受!”

“很好!”卓永年點點頭,然後轉向東方白道:“老弟,把東西拿出來!”

“日月神尼”眼神變爲驚異,口裡輕“啊!”出聲。

東方白遲疑不決。

“老弟,你聽到老哥我的話了?”

“可是……”

“救人要緊,別的以後另作打算。”

東方白還是下不了決心,固然這件事卓永年才能作主,自己只是受託暫時保管,但醜婦人原先提出的交換條件是自己的劍,卓永年現身之後主動提出了經,如果答應了豈非顯得自已太自私?

可是自己這柄劍絕不能落入人手,這比把性命交給別人過要嚴重……

“日月神尼”開口道:“經在東方施主身上?”

卓永年頷首道:“是的!”

“日月神尼”的目光變得很怪,沉聲道:“是‘須彌經’?”

這句話問得更怪,說了半天難道她沒聽明白?

卓永年道:“不錯,是‘不爲老人’竊取之物。”

“阿彌陀佛!”日月神尼宣了聲佛號,望向東方白道:“少施主就拿出來吧,貧尼會領這份大人情!”

卓永年跟着道:“老弟,你沒什麼好猶豫的,快拿出來,別讓小師太繼續受苦,老哥我說過人命無價。”

東方白突然想到卓永年外號“狐精”,機智超人,巧計百出,他堅持這麼做也許有其道理,連“無相大師”那等固執的老和尚他都能應付即可見其一斑,心念之中,從懷中取出了黃布包遞給卓永年。

卓永年接在手中,朝醜婦人揚了楊,道:“怎麼樣,交換吧?”

“你保證不玩花巧?”

“這沒什麼花巧好玩!”

“好,現在你把東西放到那塊石頭上!”用手指了指五丈外的一塊石頭。

卓永年依言把黃布包擺到石頭上,然後折回原位。

“現在你們三位退到那棵禿頂鬆邊。”

石頭,禿頂鬆,和醜婦入現在的位置三點恰成等距離的一條直線,如此,兩端到中央一點的距離相等,而一端到另一端的距離是加倍,如果一方有行動,另一方便有餘裕應變,這安排俱見醜婦人的巧思,她的確不等閒。

三人互望一眼,相繼掠到禿頂私下。

醜婦人放下公孫彩虹,然後高聲道:“等我驗明真僞之後,會把解藥放在石上,記住不要妄動。我知道東方白身上有‘三恨先生’的解毒丹丸,但那對小師太不管用。”

說完,迅快地掠到置經的石頭邊。

東方白的心往下一沉,對方居然指明“三恨|讀書論壇:.210.29.4.4/book/club/.

210.29.4.4/book/club/|先生”的天靈丸不管用,要是醜婦人弄點詭,那將人經兩失。

醜婦人打開黃布包檢現。

空氣在死寂中緊張萬分。

卓永年的神色有些不正。

“日月神尼”也是顯著的不安。

醜婦人仔細翻檢,十分認真的樣子。

東方白忍不住向卓永年道:“老哥,這麼一來,你如何向不爲老前輩交代?”

卓永年吐口氣道:“交代是小事,希望眼前能過關。”

東方白不解地道:“交代是小事?”

卓永年笑笑道:“山人自有安排,天機不可泄露。”

“日月神尼”點點頭,口裡“唔!”了一聲,她爲何有這表情誰也不知道,這老尼在這段時間內的反應相當怪異,東方白早就開始注意,但也只限於困惑。

東方白邊注意着醜婦人的動靜,邊在思索卓永年那幾句話中之話,左思右想,就是想不出半點端倪來。

醜婦人高高揚了揚手,電閃而去。

三個人不約而同地立即奔了過去,“日月神尼”和東方白奔向公孫彩虹,卓水年則掠向剛纔放經的石頭。

公孫彩虹仍昏迷不醒,但臉色平和,彷彿是睡熟了,睡態很美,美得亂人心神。

卓永年奔了回來,道:“她沒留下解藥!”

“什麼,沒留下解藥?”日月神尼目芒熠熠。

“這……”東方白臉上變色。

“很簡單,她揚言老弟身邊的解藥沒用,是要穩住我們不採取行動,實際上”三恨先生“的解藥一定有用。”

“啊!”東方白松了口氣。忙從懷中取出“天露丸”倒了一粒在手裡,收好藥瓶,然後上前一步,彎腰……

“給貧尼!”日月神尼伸手。

東方白麪上一刻,他忘了男女有別,直起腰,訕訕地把藥丸交給日月神尼,日月神尼跌坐下去,扶起公孫彩虹的上半身枕在自己膝上,然後把藥丸塞進公孫彩虹口裡。

六隻眼集中投注在公孫彩虹的玉靨上靜觀變化。

約莫半盞熱茶工夫,公孫彩虹悠悠醒轉,睜開了眼。

卓永年歡然道:“大事無妨了!”

公孫彩虹亮麗的眸光照在東方白的臉上。

東方白什麼話也說不出來,默然承受那特異的眸光。

“阿彌陀佛,我佛慈悲!”日月神尼的眼裡的光芒也是特異的,她望着的卻是卓永年。

“卓施主,貧尼謹此致謝!”

“不敢當!”卓永年欠了欠身。

公孫彩虹坐起。

“日月神尼”站了起來,仍望着卓永年。

“卓施主,你隨貧尼來!”隨說隨挪動腳步。

卓永年跟了過去,兩人到了六七丈之外才停住,開始低聲交談。

公孫彩虹站起身來,面對東方白,臉色數變之後沉了下來,目光也隨着放低,如玉如脂的粉靨罩上了一層肅穆,肅穆得近於冷漠,可以稱之爲出家人特有的神色。

彩虹不再亮麗,變成了冷玉。

東方白感覺到呼吸有些困難,心猿未定,意馬難拴,這份感受不同於上一次的分手,塵埃已經落定,緣孽也已分明,空懷失落,一切將成追憶。

“東方施主,小尼除了稱謝,並祝你前程似錦!”幽幽然像是空谷的傳聲。

“彩虹……”說了兩個字忙又改口,道:“覺非,從此塵俗殊途,我也祝你明心見性,持了了心,樂證菩提!”

“阿彌陀佛!”公孫彩虹合十。

東方白說不出心頭是一股什麼滋味,無情若有情,有情似無情,而一切都將歸於空寂,浮雲雖已消散,但那留在心中的烙印卻是無法磨滅的。

目光再拾起,冷漠之中有一種莊嚴。

她的的確確已經是佛門弟子了。

四目交投,東方白感到一陣冷,雙方之間已隔了一條無法跨越的鴻溝,也可以說是一堵無形的無法超越的牆。

“日月神尼”與卓永年步回原地。

兩人究竟私下談了些什麼沒人知道,東方白也不想知道,他忽然覺得世間的一切都是空虛,沒有一樣是真正重要的,彷彿連自己都已經不是一個實體。

卓永年偏了下頭道:“老弟,我們該走了!”

東方白顯得有些癡木地點點頭,朝“日月神尼”抱拳,然後轉向公孫彩虹,抿着的嘴不曾張開,轉身挪步。

公孫彩虹口角牽動了幾下,沒發出聲音。

卓永年也無聲移步。

一路默默而行,誰也沒開口說話,不久來到卜雲峰伏屍的現場,兩人不自覺地停了下來。

東方白忽然想到了件事,目光四下游移。

“老弟,你在找什麼?”

“卜雲峰遺下的斷劍!”

“哦!這個……已經隨卜雲峰進石洞了。”

“老哥真是心細如髮,一切都設想得那麼周到。”

“不必奉承,老哥我一向不喜歡戴高帽子。”

“對了,老哥,卜雲峰的同路人可能還沒發覺……”

“他們很快便會發覺他失蹤。”

“然後就會找上你我。”

“對,完全正確!”

“那不是很好麼?”

“是很好!”卓永年漫應着,四下掃描了一遍之後,接下去道:“不過,根據已經發生過的情況,他們不會明着找,而是用令人想像不到的手段找,所以我們得特別當心,步步爲營,不能給對方可乘之機。”

“老哥,我們現在是出山還是……”

“立即出山!”卓衆年搔了搔頭,道:“老弟,老哥我有幾件大事急着要辦,我們就在此地分手,你儘快趕到蔣大牛的住處等我的消息,特別注意一點,要是有人找上門,小心應付,不管是什麼身份,最好把他留下。”

“嗯!”東方白點點頭,卓永年急着要辦什麼事他不想問,他知道狐精的脾氣,不願透露的事問了也是白費。

“老弟現在就上路吧!”

“好,那就回頭見了。”

“路上也要小心!”

“小弟理會得!”

東方白彈身奔離,心頭有一份重重的失落,失落在山中,他不想再尋回,是永遠的失落,也可以說是幻滅。

目送東方白離去之後,卓永年奔朝另一個方向。

山澗邊,亂石堆壘。

一個鬚髮現灰的老者在清洗藥草,他身邊放着藥鋤、竹簍,還有一大堆樹頭草根,一望而知是個採藥老人。

一條人影悄然出現老人身後,赫然是個奇醜婦人。

“咳!”醜婦人千咳了一聲。

“啊!”老人起身回頭,驚叫出聲,老臉大變。

“老小子,你是挖藥的?”

“是,是……娘子……”

“把衣服脫光!”

“什麼?”老人再度驚叫,向後倒退,被石頭一絆,跌坐在石隙裡,道:“娘子,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要你脫衣服。全脫!”

“這……”老人的臉孔變了形,道:“娘子,這裡……雖然是深山野谷,可是……老夫年紀大了,不行了!”

身軀一個勁往後縮,但石隙太窄,縮不進去反被卡緊。

“你什麼不行了?”

“老夫,幾年前就沒跟老伴……那話兒不行了。”

“呸!見你老小子的大頭鬼,快脫!”

“娘子,求……求求你,另外去找年輕力壯的……”

醜婦人上前一把拉起老人,往旁邊一摜。

“你脫是不脫?不脫就撕了你。”

“老夫……老夫脫……”老人面無人色,顫抖着掙起身,解開腰帶,褪下粗藍布長衫,裡衣,露出了嶙峋瘦骨。

“脫,全脫,連褲子!”

“娘子!”老人跪了下去,道:“請念在老夫年事已高,實在沒力量陪娘子做那……”

“你他媽的想死!”一腳踢了出去。

“哇!”老人翻了一個滾。

“快脫,不然踢碎你這幾根老骨頭。”醜婦兇得像夜叉。

老人哼唧着翻起身,解開褲頭,褪下,身子縮微一團,雖說是荒山無人,但脫了個精赤條條總不是味道。

“草鞋,布襪也要脫。”

老人只好照辦,搖晃着腦袋,人似乎要暈過去。

醜婦人開始自己動手脫,動作很快。

老人埋下頭不敢看。

但不遠處的暗中卻有一對亮閃閃的眼睛在看,而且是眨都不眨地看,他,正是“狐精”卓永年,他判斷醜婦人在得了“須彌經”之後不會立刻出山,因爲她要會合同伴,同時必須改裝纔不會被追及。

醜婦人三把兩把便脫光了,竟然是個偉丈夫。

卓十年兩眼爲之發直。

醜婦人換上了採藥老人的衣褲鞋襪,然後在頭上臉上一陣亂抓,發脫、皮褪、口鼻掉殼,這種易容之術罕聞罕見,竟然使用了這多零碎,難怪他在大悲寺混了這多天,“日月神尼”和公孫彩虹全然沒發覺。

老人仍蜷縮着不敢看,他以爲現在眼前是個裸婦。

易容之物盡去,現出了本來面目,是一張端正有風度氣派的中年臉孔。

“黑蝙蝠牟天!”卓永年幾乎驚叫出聲,他全身的每一條血管每一根筋全收緊了,想不到誤打誤撞有了這等豐碩的收穫,對方既是黑蝙蝠,他便不敢輕舉妄動了,如果沒要東方白先出山,二對一,情形就完全不一樣。

黑蝙蝠已穿着完畢,忽然又想到什麼,先用腳點上了老人穴道,然後脫去外衫,從腳邊撿起一件閃光的薄短衫,迅快穿上,再穿回老人的粗布長衫,繫上腰帶,把衫擺曳在腰間,坐下去着襪穿鞋……

那襲閃光的薄短衫正是奪自東方白的“天絲寶衣”,卓水年只能眼鼓鼓地望着,他沒把握用武力奪回。

黑蝙蝠結束停當,站起身,把黃布包塞入懷裡,然後對着老人道:“念你不是江湖人,年事也高,破例饒你一命!”

舉腳點出,轉身飛掠。

老人嗯哼出聲,看來穴道已解。

卓永年銜尾疾追。

追蹤是卓永年的拿手把戲,黑蝙蝠再精也無法發覺。

“黑蝙蝠”名不虛傳,果然像一隻飛天蝙蝠,身法之靈巧快捷卓永年自嘆弗如,跟蹤起來倍感吃力,所幸他志在搜尋卜雲峰的下落,時走時停,所以纔沒脫線,折騰到天黑,黑蝙蝠似已知無望,才走上出山之路。

桂花巷。

位在徐家集大街的街尾,是一條煙花巷,桂花是香的,而藏污納垢的煙花戶卻是臭的,何以名爲桂花巷不得而知,想來是人都喜歡臭美的緣故,自來菸酒嫖賭不分家,所以這巷子裡娼戶賭場煙館酒店俱全。

時正三更,整個徐家集都在沉睡中,唯有這桂花巷還醒着,燈火悽迷,藏頭縮頸的人客匆匆來去,戲謔聲、囂罵聲、吆喝聲,猜拳聲不時從半開的門戶中傳出。

巷底最後一家,低矮的圍牆外便是曠野。

此刻,一條黑影飄過圍牆,迫向透着昏昧燈光的窗邊,貼身聽了聽,然後舉手曲指叩窗。

許久,窗紙上才透出人影。

“是誰呀?”女人的浪聲。

“是我,有客人麼?”一個男人的聲音。

“是大爺?”

“唔!”

“喲!我說大爺,這麼多天沒見影子,今晚是刮什麼風,把你給吹回來了?”

“快開後門!”

“猴急什麼,得等我穿衣服呀!”

屋子裡燈火挑亮,人影晃動,後門“呀!”地打開,男人進去,門又關上,另一條黑影躍進了圍牆,靠近窗。

屋裡傳出話聲:“喲,我的好大爺,瞧您氣色不正……”

“我是打遠處趕回來的,剛到!”

“我說呢,一臉的風塵,大爺,這幾天憋死我了!”

“得了吧,一天到晚男人進進出出,肥的壯的隨你挑,愛怎麼玩怎麼玩,你憋什麼?”

“大爺,您說話可得憑良心,我是您包下的,您不來我吃素,任什麼富爺闊少全不接,要是騙您天打雪殛!”

“好啦!小麻花,有什麼吃喝的?”

“都什麼時候了,竈房裡火早滅了……”

“你不會到外面去買?”

“好,我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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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門開啓的聲音,約莫盞茶時光,才又傳來關門聲,然後房間裡熱絡起來,吃喝夾着調笑,浪聲浪氣,全是不堪入耳的淫詞穢句,窗外的人索性貼窗腳坐了下去,看來此人極有耐性,一副泡定了的樣子。

足足一個時辰,窗裡的燈光才暗了下去。

接下來是浪笑,呻吟……

等一切平靜,已經早過了四更。

窗下人站起,掩到後門邊,沒發出半點聲音,後門被撬開,人影沒入。

片刻之後,前邊突然爆起一個聲音:“走水啦!”

房裡人驚起,開門。

巷子裡起了鳥亂。

“哪裡失火?”

“怎麼不見火光?”

“……”

原先的人影從後門標出,逸去。

天剛放亮,蔣大牛在屋前鋤地,不時停下來四方張望。

堂屋裡,東方白和卓永年對坐。

“老哥,真難爲你!”

“嗨!晦氣,老哥我這輩子從來沒幹過這種窩囊事,真他……”後面半句粗話他沒說出口,捶了下桌子,接下去道:“本來以爲可以取回你的‘天絲寶衣’,卻不料黑蝙蝠那兔崽子死穿在身上。

東方白默然片刻,吐口氣道:“老哥取回了須彌經?”

“嗯!”說着,從懷裡取出黃布包放在桌上。

“可以見識一下麼?”

“當然可以!”卓永年不假思索地回答。

東方白動手解黃布包,面對少林寺的藏珍,心頭不免下意識地感到緊張,因爲這是武林人人垂涎的東西。布包打開,呈現在眼前的是一本相當破舊的線裝書,書脊上可見蟲的噬痕跡,爲了這本小冊子,許多人受到傷害,有的甚至喪命,堂堂藏經樓主持變成了叛徒。

翻開,全是些古怪的記號,東方白仔細辨認道:“老哥,這是梵文?”

“嗄!老弟不得了,居然也識得梵文!”

“略識之無而已!”東方白應着,再看封面,突然皺起了眉頭,期期地道:“老哥,這……不像是須彌經……”

“嘿!老弟,這是古印度文手抄本金剛經。”

“金剛經?”東方白幾乎跳了起來,瞪眼望着卓永年,一副困惑至極的樣子,半晌才道:“怎麼回事?”

“就這麼回事!”卓永年若無其事。

東方白怔怔地望着卓水年,道:“魚目混珠?”

“就算是吧。”

“這東西老哥怎麼弄來的?”

“太王幫幫主丁天龍在此地的府邸是轉手買來的,原先的主人是位翰林,留下不少殘舊典籍,老哥我在丁府作客時曾經閒極翻檢過,靈機一動,拿來暫用,反正役人見過真正的‘須彌經’是什麼樣子,梵文更少人識。”

“老哥這一招很絕。”

“小門道而已。”

“既然是假的,爲什麼要費這麼大的力氣取回?”

“老弟,這你該想得到,如果不在對方發現上當之前弄回來,勢必爲‘不爲老人’增加麻煩,因爲垂涎此經的人必然聞風增多,一旦發現是假,一定放不過老人,直到追出真經爲止,現在老哥我擺上這一道,一方面轉移目標,再方面扣住黑蝙蝠,他非找我們不可。”

“他知道是老哥做的?”

“當然,老哥我另一個別號是神偷,不猜也知道。”得意地笑笑,把假經和黃布揉成一團,道:“可以當引火之物!”

起身進入竈房,塞到竈眼裡,然後轉回堂屋,正色望着東方白道:“本來老哥我是打算……”

“打算什麼?”

“連‘天絲寶衣’一起弄回來,卻不道那小子精得很,伴女人上牀竟然不脫內衣,沒辦法只好放棄。”

東方白吐了口悶氣,道:“噢!小弟我現在總算明白了!”

“老弟明白什麼?”

“幾天前跟少林‘無相大師’衝突時,老哥與他私下密談,結果他被打發走了,當時以爲老哥有什麼通天道行,現在才明白,老哥是告訴了老和尚魚目混珠這一節。”

“對,當時我不向老弟說明,是他老弟知道實情之後表演不真而被對方看出破綻,井不是有意故神其秘。”

“這倒是無所謂,小弟根本就不在意。”坦然笑了笑,又道:“這麼說,真正的‘須彌經’在老人身上?”

“哎呀,只顧說話,幾乎忘了最重大的事,老弟,這公案很快就會揭曉,你在這呆着,記住,日落之前趕到”聽竹居“來,我得馬上去辦事!”說完,不待東方白的反應,匆匆出門疾奔而去,看樣子他真的是很急。

東方白坐着沒動,心裡想:“聽竹居是‘不爲老人’原先隱居的地方,也是‘坤寧宮’的地盤,要自己日落之前趕去是爲了什麼?照卓永年的口氣,似乎與‘須彌經’有關,這狐精何以這麼熱心地介入這樁少林公案?”

蔣大牛提着鋤頭進來,道:“卓大俠走了?”

“說是去辦急事。”

“啊!”蔣大牛搖搖頭,似乎想說什麼又沒有說。

“對了,大牛,你記住件事……”

“什麼事?”

“日落前半個時辰我有事要離開,黑蝙蝠心狠手辣,詭詐百出,說不定他會找上門來,而你絕不是他的對手,你最好暫時避開,等我回來。”

“這……”蔣大牛皺眉想了想,道:“好吧,就依公子的活,公子走後我就避到附近藏身,現在我去做飯!”

“好吧!弄點好吃的我們喝酒打發時間。”

蔣大牛進入竈房,突然傳出聲音道:“公子,竈裡是什麼東西?”

東方白道:“別管他,燒了吧。”

日頭還剩下一竹竿高,光影已變成了橘紅。

“聽竹居”四周已布了哨,採縱深的配置,一共三重,一隻飛鳥也難溜過,每一寸空間都在被監視之中。

幽雅精緻的庭園裡,一個鬚眉俱白的盲眼老人負手寂立在花樹之間,他,正是被少林寺目爲叛徒的“不爲老人”,他原已避居後山峽谷,現在又回到這裡,再精美的環境,對一個失明的人來說根本不具任何意義,因爲他看不見,他的世界裡沒有光、色、或任何形象,只是一片黑,老人木立着,似乎有所等待。

碎石小徑遙遙傳來腳步聲,常人不易聽到的微聲,但老人已經發覺,口角牽動了數下,轉向院子門方向。

人影出現,是三個和尚。

當先的是“無相大師”,後隨了因了塵兩虎面僧。

三僧在老人身前隔八尺站定。

“阿彌陀佛!”無相大師宣了聲佛號。

兩名虎面僧齊齊合十,神色間顯得十分激動。

老人臉皮子一陣抽動,無相大師的神情相當地不平靜,凝望着老人。

“二師兄,在你沒接受門規制裁之前,師弟我仍對你用這稱呼,你的雙目……”聲音是顫抖的。

“失明多年了!”

“爲什麼?”

“一次意外!”老人沒肯說出原因。

“爲何還俗?”

“情非得已!”

“這是大逆不道!”

“人在江湖,心在佛門,皮囊染垢,心不蒙塵。”

“無相奉掌門大師兄之命下山,不說二師兄也知道原因,現在就請二師兄交出‘須彌經’隨無相回山!”

“經無着落,無法交出,俗願來了,不能回山!”

無相大師的老臉勃然大變,身軀也簌簌而抖。

“二師兄,你……誠心要作少林叛徒?”

“此心唯有佛知。”

“二師兄,無相不會空手回山!”

“你要抓我回去?”

“這是遵掌門嚴令,舍此無他途。”

“三師弟,不管你聽不聽,我要重新宣告一遍,‘須彌經’失竊,我願負守候不周之責,被誣指爲竊經者是爲不公,爲了追查失經,才逃離少林,並非叛徒,爲了便於緝盜,才化僧爲俗,並非違戒,多年來費盡心力,苦無線索,我已發了宏誓,不尋回失經不返寺門。”

“二師兄,你雙目已殘,此願怎了?”

“祈我佛慈悲!”

“二師兄,無相算信你之言,但法諭難違!”

“非帶我回去不可?”

“不錯!”

“那你準備動武,憑你修爲執行法諭。”

無相大師高宣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前欺三尺,雙掌當胸立起,老臉呈現湛然之色,目芒一片嚴厲。

了因與了塵左右分開,橫起了鏟棍。

這是佛門劫運,也是少林的悲劇,同門竟然干戈相向,如果老人固執成見,後果是什麼還真難以逆料。

“無相,你的神功練到了幾成?”

“八成?”

“那你無法帶我回去,我已練到九成!”

“九成?”無相大師的身軀震顫了一下。

“不錯!”說着,也立掌當胸,手掌在倏忽之間變成了玄玉之色。

了因了塵駭然色變。

無相大師的手掌也已變白,但不及老人晶瑩。

“我佛慈悲,無相爲了少林規戒,一切在所不計。”

“……”老人無言,只等待出手。

就在此刻,一條灰影幽然出現當場。

是個緇衣老尼,面蒙紗巾,手持念珠,她,赫然是“日月神尼”。

“師太是誰?”無相大師慄聲喝問。

“貧尼日月!”

“日月神尼?當年的陰陽神女?”無相大師臉色再變,連聲音都變了調,立在胸前的雙掌不自覺地放了下來。

不爲老人身軀劇烈地震顫了一下,手掌垂落,循聲轉對日月神尼,臉孔陣陣扭曲,無光的兩眼睜了又闔,闔了又睜,他已激動到了極致。

了因與了坐瞪着虎目發呆。

空氣剎那之間靜止,但調中有無形的衝擊。

誰都沒開口說話,連大氣都不曾喘。

夕陽已隱到了竹叢之後,葉隙枝地穿過絲絲紅芒。

又有兩人現身,但停在圍牆的半截竹心紅門之外,來的是卓永年和東方白。

東方白臉色全是驚異和迷惘,他對事況還不瞭解,只是意味出“日月神尼”和“不爲老人”之間定有極大的糾葛。

卓永年的表情倒是平靜,事情本是他居間穿針引線而安排的。

“四十年了!”日月神尼冒出了這麼一句。

驚人的一句,四十年不是短時間,是大半輩子。

“你我都已是超脫紅塵之人!”不爲老人也開了口。

“不錯!”

“無我無相,無情無嗔,因何要再見?”

“此因不了,無以證果。”日月神尼聲音已趨平靜。

“何因不了?”不爲老人的臉皮子又告抽動。

“仇恨怨懟之心!”

“你……準備要報復……”

“了因!”

無相大師突睜雙目,目芒有如兩道冷電,直射在日月神尼的面紗上,沉凝無比地道:“師太,數十年精修,難道還不能化除當初萌生的一念?”!瀟湘書院!

日月神尼以夢囈般的聲音道:“大師,你錯了,前塵早已化灰,方寸之間只存我佛一念,早已無礙無嗔!”

東方白完全入了迷惑。

無相大師的目芒緩了下來,逐漸收斂。

日月神尼又道:“當年一念之差,發嗔念,動恨心,招致了孽厄。”

雙手合十,躬身道:“所幸我佛慈悲,不使墜入塵劫,護持我佛心,今日當了-礙!”

說着,伸手袍袖之中,取出一個黃布包裹的扁平小包。

東方白心中一動。

不爲老人失去了光彩的眸子又在翻動。

無相大師眼裡棱芒重現。

日月神尼悠悠地道:“當年有人憑其蓋世無雙的身手,自少林藏經樓竊得此物,意以討好貧尼,貧尼收受秘而不宜,冀圖以此作爲報復,近日忽覺心有窒礙,方悟此因未了,故而特請卓施主作此安排。”

上前數步,把黃布包交到無極大師手中,道:“請大師過目驗收!”

東方白現在算明白了。

“阿彌陀佛!”無相大師高宣一聲佛號,合十頂禮,然後雙手接過,神色之間極爲莊嚴,打開布包,檢視了一番,重新包妥,再次合十道:“貧憎謹代少林致謝!”

日月神尼轉面對着不爲老人,不爲老人看不見,但可能有感覺,寂立不動,銀白的長鬚因皮肉的牽動而抖簌,看樣子他知道有人對他凝注。

空氣在靜寂之中透着莊嚴。

“阿彌陀佛,正因已了,心性重明,貧尼告辭!”灰影一動,倏忽消失在庭院側方。

寂靜持續,夕陽餘暉已完全收斂,暮色已經漫開。

無相大師把黃布包納入袍袖,然後緩步上前,隔數尺面對不爲老人,久久才沉疑地開口。

“二師兄,這是劫數,也是磨練,使你枉擔叛徒之名。”

“我並無怨尤!”不爲老人冷沉下來。

“請二師兄隨無相回山!”

“不能,還有夙因未了!”

“二師兄……”

“請上覆掌門大師兄,說我夙因一了,便即回寺聽候裁處!”

卓永年用手肘碰了東方白一下道:“老弟,我們可以走了!”

東方白點點頭,心裡可有些懊喪,他原期來此可以看到公主小玲,但卻失望了。

兩人悄然離去。

蔣大牛的農舍裡。

東方白與卓永年對坐飲酒,蔣大牛在屋外放哨。

“老哥,想不到‘須彌經’會在‘日月神尼’手上,使‘不爲老人’空擔了幾十年叛徒的罪名,真是……”

“是誰也想不到!”

“他倆是什麼關係?”

“是一對情侶,因誤會而反目分手,各自出了家。”

“當年盜經的是誰?”

“天不偷!”

“哦!‘天不偷’跟‘日月神尼’又是什麼……”

“老弟,你這話問得很笨,想想也該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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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天不偷’是‘不爲老人’的情敵?”

“這就對啦!”咕地喝了一大口酒,道:“老偷兒在當年也是一表人材,只是不走正途而已,他有本錢當情敵。”

“小弟還有點不大明白。”

“什麼?”

“日月神尼的怪模樣居然也會引起……”

“老弟,在當年‘陰陽神女’這名號是可以嚇死人的,除了臉分二色之外,論五官輪廓她不失爲美女,而‘情’之一字自古以來就是勘不透的一個關,你呢?”

東方白默然。

公孫彩虹和公主小玲的影子交互在他的腦子裡疊出。

情、緣、孽是一個等邊三角,的確是難以分清,男女之間有情,而又與緣孽交互,情落實了是緣,落空是便是孽,而緣孽之間又因果相連,當事人才能深切體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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