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二十一年三月一日,雨。
三月裡,已經連着下了幾場牛毛細雨了,但今日卻突如其來的下起了瓢潑大雨,讓原本熱熱鬧鬧的北街市集消散了些人氣。
南安城北街的小攤販們都挑着擔子躲到了沿街商鋪外的屋檐下。攤販們披着蓑衣,坐在商鋪外的臺階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
韶光閣位於南安城北街上,是南安城裡口碑第一的酒樓。這好口碑離不開韶光閣的廚子好,夥計好,位置好。
穿着棕褐色短卦的夥計唐唐一直在店門口候着,他們的掌櫃在門口的櫃檯上噼裡啪啦的打着算盤,瞥了一眼外頭的大雨,又瞥了一眼那小夥計,說道“進來等,雨下那麼大,站門口當門神吶。”
唐唐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夥子,身板挺得筆直。掌櫃的話對他來說似乎過耳不入,他仍舊站那一動不動,目光緊緊盯着街口。
韶光閣的掌櫃韶光四五十歲的模樣,人很精神,眼睛很亮,頭髮卻有些花白了,腰間別着個菸袋,卻從沒見他抽過。走起路來一瘸一瘸的,沒人知道他的過去,只知道他是個話多的糟老頭子。
掌櫃的手沒有停下來過,他一隻手打着算盤,另一隻手在賬簿上不停的記錄着,他用餘光又瞥了一眼小夥計,嘟囔了一句“傻小子。”
唐唐隔着老遠就看見了那把熟悉的油紙傘,還有傘下那俏麗的姑娘,她穿着錦白色蓮花暗紋綢緞衣裙,盈盈細腰繫同款腰帶,耳墜是那水滴似白玉墜子,腰間佩劍,看上去英姿颯爽的。
喜不自勝,他探出身子,揮舞着雙手,大聲的喊着“之初姐姐。”
韶光聽到少年變聲期的嗓音,猶如公鴨一般,難聽到他想立馬毒啞了他。他皺了皺眉頭,小聲說道“要不是你是關係戶,早把你這臭小子丟回那乞兒堆去了。”
薄之初收了傘,將傘遞給唐唐,眉眼彎彎“唐唐你這小子,幾天沒見又長高了一些哈。”
唐唐熟練的接過傘,羞赧一笑“是三天沒見了。”
雷打不動,每隔三天,薄之初必來韶光閣。
“雅字間的茶點都已經備好了,之初姐姐快去吧。”唐唐將傘收到店中的茶色大缸中,這是店裡專門爲了下雨的客人放傘用的。
薄之初點了點頭,徑直的走上二樓。掌櫃的用力的將整個算盤往上一撥,寬大的袖口隨着手腕的力度都抖了一抖,算盤上的算珠最終整齊的落在一排上,掌櫃拿起賬簿下壓着的小本子,隨後也上了二樓。
韶光閣的二樓雅字單間,坐在窗口,可以看見翠心湖,碧波盪漾,再遠就是翠心山,山腰處是大片大片的竹林,大風吹過,大片的竹在山腰處飄飄搖搖似是在起舞,別有一番趣味。
今日落雨,檐下雨滴如線,湖面也不似往日平靜,大珠小珠落玉盤似的,倒是沒起風,起了霧只能隱約見得翠心山的山尖尖。
茶桌上有着紅泥小爐,上頭溫着八寶茶,茶香早已飄滿了整個雅間。薄之初給自己倒了一杯,也給對面先倒上了一杯。
雅間的門被打開,薄之初頭也沒擡,等着來人過來。
韶光恭敬的服了服身子,“小姐。”
“坐吧,老韶頭,說了多少遍了,不必多禮的。”薄之初喝了口茶,看向窗外,忍不住伸出手,接住那屋檐下滑落的雨滴。剛剛那陣大雨來得快去得也快,現下又是那綿綿地細雨。
“老韶頭,風雨欲來。”她聲音放得很輕。
韶光將小本子放在茶桌上後,又到雅間裡的雕花屏風後的小櫃子中拿了帕子,而後走出來,遞給了薄之初。
薄之初接過帕子,擦了擦手“老韶光,你還真是無微不至。”
“小姐謬讚。”韶光的老臉上帶着羞澀。
“先喝茶,這茶冷了品不出味道。”薄之初敦促着。
八寶茶,由八寶炮製。曬乾的嶺南高山玫瑰、烤制過的紅棗、桂圓、枸杞、上等龍井、南山小野菊、山薑片、白芝麻。其中玫瑰和小野菊,韶光閣花了大力氣在嶺南和南山找人培植,最後再送到這南安來,所以這八寶茶尤其珍貴,限量供應。
哪怕是權貴,也得等上一等。
韶光輕啄一口,一臉享受“這茶何等珍貴,老奴僭越了,僭越了。”
薄之初瞧那張老臉,一臉寫着滿足,似受了感染,她眉眼染上了笑意。韶光的背景,她不知,只知道韶光忠心得不行,小時候是府裡的管家,後來就是韶光閣的掌櫃,也是頂頂好的人吶。
“小姐,容府表少爺要上京了。”韶光放下茶盞說道。
薄之初點了點頭,像是早已瞭然一樣。
這倒是讓韶光訝異了,容府表少爺容白朮,是小姐心尖尖上的人了吧。他的小本本用來記錄這江湖事的,其中佔據不少的篇幅可都是關於容白朮的。
薄之初揉了揉太陽穴,這雨下了好些天了,難不成是這潮溼的天氣,讓她腦子都變得潮溼陰沉沉的?這兩天,她老是時不時的感覺暈乎乎的。
“如你所想,我早就知曉了。”
前天她準備去城外的靜安寺禮拜,但馬車卻在半道上壞了。好在離那修車鋪子不遠,她隨馬伕一起過去,恰好碰見了容白朮身邊的小廝無雲。
她熟稔的過去打招呼,無雲卻眼神閃躲,支支吾吾說道根據主子吩咐來修車罷。她心知問不出所以然來,也不再追問。後來詢問了鋪子掌櫃瞭然了,無雲是來購置長途所用馬車。
“離會試還差一年,容少爺去的可是早了些。”韶光思忖着開口道。容府表少爺容白朮,儀表堂堂,才華橫溢,縣令長容明的親侄子。年僅十四歲便鄉試中舉,名揚江寧府,南安隸屬江寧府。如今也不過十六年華,卻不知多少人家早就等着榜下捉婿。
“他向來做事沉穩縝密,早去也必定有他的打算。只是他此番前去,日後怕是物是人非,再難相見了。”薄之初心中酸澀,眼尾不知何時染了紅,一雙鳳眸盡是悲傷。她知他此一去,必是登上龍門,前途坦蕩,身份懸殊,日後怎能再見。
回憶中的他們似是兩小無猜,如今卻形同陌路。薄之初的纖纖玉指緊緊的攥住茶杯,出神地喃喃自語“此去經年,不知歸期,竟也準備不告而別。真是形同陌路了。”
她又轉頭望向窗外的景色,思緒飄得極遠,竟覺得春意料峭。
她六歲,容白朮十歲。他們曾在南安私塾一同上課,只不過她讀的是啓蒙班,而容白朮早已被大塾師收爲關門弟子單獨授課。
他們的交集就在他們同時犯了錯,被罰掃書院,巧的是那七日被罰的竟只有他們兩人。所以一連七日下學後,都是他們兩人一同罰掃。
第一日,容白朮和她被私塾的管事伯伯分配了一人一個掃帚,而後各自分配了一片區域。兩人各自掃去作罷,並無交集。
只不過容白朮年長,力氣大掃的快些,早在落日之前,便打掃完畢走了。
第二日,比她年紀長些三四歲的姐姐們不知從哪裡聽到了她和容白朮在一塊罰掃的消息,便在課間休息時找到了她。用些糖果引誘她,讓她把這打掃的機會讓給她們。
當時她想這些人腦子一定是壞掉了,這般懲罰還爭搶着。正當她愁着給哪個姐姐好,大塾師路過,一聲喝令,讓他們都散去了“這般愛打掃,不如你們一個個的都掃它個把月。”
大塾師是私塾中所有塾師最敬佩的那個,南安私塾也是他一手操辦的,無論是學識還是爲人方面,方圓百里,甚至千里都是令人稱讚的。唯一的缺點就是,他真的很嚴厲,不苟言笑,長年一身灰色袍子,渾身上下透露着生人勿靠近。
又到了下學清掃時間,這日她沒見到容白朮,她自顧自的清掃起來,直到她將自己的掃完也沒見到他,她便順手將他的也掃了。
因爲掃了一天有了經驗,第二日掃起來快了許多,落日之前,她也掃完走了,怕容白朮重複再掃一遍,她去寫了一張小紙條貼在了他的掃把上。
紙條上彎彎扭扭的寫着,已打掃過。
不能怪她字寫的不好看,真沒天分,也坐不住練字。能寫出字來,她覺得孃親都得去靜安寺好好禮拜一番了,感謝菩薩感謝漫天諸佛了。
第三日,她從同窗陳嵐嵐那知道了爲何昨日那麼多姐姐來找她了。原來那容白朮除了容貌姣好,家世也頂好,是南安城縣令長容明的外甥,容明無兒無女,將這個外甥看做親生兒子一般。
都知容明兩袖清風,油鹽不進,容白朮的出現無疑讓衆人覺得這是個突破口,多少南安有頭有臉的人物爲了攀上關係,前仆後繼,甚至不惜讓自己的兒女去討好容白朮。
可容白朮真也似容明的親兒子一般,小小年紀,一副清冷模樣,油鹽不進,不愛說話。在私塾中也未曾聽說他與何人交往過密,只是知道聰慧異常,入南安私塾沒幾天便得了大塾師青睞,得到了單獨的授課。
“所以那些姐姐都是爲了家族利益纔去接近他的?”薄之初雙手託臉,大眼睛滴溜溜地看着陳嵐嵐。
陳嵐嵐小嘴一嘟,故作神秘地輕聲說道“也不全是,還有看中他的容貌的,這模樣長大之後必定是風光霽月般的人物。早些熟識,那就是青梅竹馬了。”年紀小小,她懂得自然不是很多,這番言語是她聽她姐姐陳菲菲說的。
陳菲菲昨日也來了,就是薄之初口中的那些姐姐中的一員。
薄之初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隨後也摸了摸手心,掃了兩天了,她的小手真的很疼。昨天還掃了那麼多,她不應該掃的,她到底爲什麼掃,她自己也沒想明白。
這天等她下學準備去掃時,掃把上也貼了一張小紙條,不同於她的字,怎麼形容呢,可能就是孃親一直說的筆酣墨飽,行字流暢,蒼遒有力。
紙條上寫着的是和她昨日一樣的話,已打掃過。她樂呵呵地收起紙條,今日可以休息一天不用打掃了,快樂回家。
她想容白朮真不愧是大塾師看中的弟子,知恩圖報很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