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沒想過……”
“對,你最好不要想和我的人生會有交集。”季蔚朗打算我顫抖而虛弱的辯白,“我們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我只是想問你,當初……”
“那些小孩子的事情我已經不記得了……”季蔚朗再次打斷了我的話,我終於忍不住怒吼一聲:“你住嘴,聽我說完!”
許是我的眼神太過鋒利,季蔚朗安靜了下來。
“我知道當初你不是爲了徹底丟下我,才最後一次來看我,究竟發生了什麼?”我靠近一步,仰着頭直視他的雙眼。
我已經做好了準備他用無賴的神情聳着肩說,他真的忘記了。但季蔚朗卻避開了我的眼神,他將頭側過一邊,看着遠方,似乎深陷入多年前的故事中。許久許久,他纔開口:“因爲那一天之後,我才知道,原來自己不是領養的無父無母的孤兒,我是季成雄的私生子。我的母親,因爲身份卑微一輩子不被承認,我,也因爲生來卑微,一輩子被看不起。季蔚晴離世後,我成爲季家唯一的繼承人。”
“我的人生變了,林路雪,你懂不懂這種感受?就像你用過上萬的名牌包後,你便再也不想過回在路邊攤買東西的生活,我也再也不願意成爲卑微的人。”季蔚朗轉回頭,接受我質問的目光,“你永遠都不會成爲那個能成就我人生的女人。”
我多想閉上雙眼,不要再看他這張誠實得殘忍的臉,但我依然努力瞪大了眼睛,一動也不動地看着他一張一合的雙脣,看着他果斷離開的背影,任憑眼淚如同傾盆大雨般落下。
我要自己記住這一刻。
這一刻自己的卑微,這一刻季蔚朗那撕碎僞裝的殘忍與世故,他不再是爲了保護我而與我劃開界限的少年,他是野心勃勃將愛情作爲工具的商人。
我獨自離開了酒店,路過宴會廳時看見沙佳佳正端坐在吧檯,目光跟隨着季蔚朗的身影而左盼右顧,嘴角始終掛着一抹甜蜜的笑意。走出酒店門口,我開始給董嘉樂打電話:“你在哪裡?我來找你。”
“嗯?我還在寫生啊……你該不會是到我學校要給驚喜了吧!”
“少給我裝。”我說,“我看到你了,就在20分鐘前。”
電話的那一端沉默了一會兒,董嘉樂的聲音弱弱的:“你聽我解釋……”
“嘉樂,不需要解釋什麼,我只想要你現在能陪着我。”說完這句話,我整個人突然就喪失了力氣,我站在車來車往的大街邊,第一次感到如此彷徨。我藏在心底那麼久那麼深的人,終於再次被掏出來,而掏出來後,我發現他早已面目全非,變得那麼醜陋,那麼陌生。
最可悲的是,這樣的他,我還在愛着。
我蹲在地上,握住電話的手因爲隱忍而顫抖起來。直到董嘉樂說:“你在哪裡,別動,我這就過來找你!”
我抱着膝蓋,終於號啕大哭起來。
你們的十八歲是什麼模樣?
是否感覺青春和人生纔剛剛在眼前展開,充滿朝氣蓬勃的生命力。就像是清晨新鮮出爐的蛋糕,鮮美誘人,即使被人用指頭不小心摁下去,也會很快恢復到之前光滑無痕的模樣。
我曾經以爲,這也會是我的十八歲。
直到那個悶熱潮溼的夜晚,我躺在小旅館的牀上看着牆上的指針指向12點,我才發現,我的十八歲,它還未曾燦爛便已經死去了。
那個雖然生來人生就不完滿,心底卻裝滿美好希望的林路雪,早已經死在了最美麗也最殘酷的十七歲。
從季蔚朗掛斷電話那一秒起,我已經一動不動地躺在這裡三天了,眼淚和生命一樣在慢慢枯竭,心在失去知覺的身體裡,再也沒有痛的感覺。
這真好。
窗外深黑色的天空,星星閃耀得像是無憂無慮的孩童的雙眼,我看着它們不停地閃亮,再不停熄滅,直到天光亮了起來。
門突然開了,大片的光亮像利劍般刺進我的雙眼,有人衝進房間,緊緊地將我抱住,有溫熱的眼淚的滴落在我的肩窩。
“林路雪,你還有我,今年你才十九歲,你將來還會擁有更多。”董嘉樂哽咽着,卻顧不得自己滿臉的淚,不停地擦拭着我的臉頰,“生日快樂。”
她的身上充滿了一路風塵撲撲趕來的氣息,卻也裝滿了陽光的溫暖。我把頭放在她的肩膀,這才意識到,本以爲已經枯竭的自己,原來還有眼淚。
越過董嘉樂的肩膀,我看到7月清晨的天空,陽光將昨夜所有的黑暗與光明都洗刷了過去。清晨的空氣如潮水般涌進我的身體,這樣的重量讓我無法承受,我感到身體一點一點倒了下去,但也清晰地感覺到心底的某個東西在慢慢甦醒。
我想就是那一刻,我的十八歲終於徹底地死去。
因爲我就要開始,新的生命了。它不是新鮮出爐的麪包,而是一顆在雨露中打磨的頑石,堅硬地、孤獨地、將自己擲向最高點,哪怕,要爲此掉落萬丈深淵。
此刻,我二十二歲。
我躺在賓館潔白的牀單上望着窗外發呆。高樓的簇擁下,這個城市的夜空已經被霓虹灑滿,看不到絲毫天空原本的光亮。董嘉樂就在我身旁,熟睡中手還搭在我的肩膀上,保持着一種安慰的姿態。
四年前她奔赴到我身邊拯救我,今天,她又在季蔚朗公開現身寧錫的第一刻趕到,這些都不會是巧合。
這四年,他們一直都有聯絡。但她從未向我提起分毫,她只是在用最笨拙的方法企圖保護着我。
“小雪這些年好不容易好了起來,世界這麼大,你爲什麼偏偏要在寧錫建這個該死的酒店!”我還清晰地記得宴會的露臺上董嘉樂憤怒的模樣,她用近乎抓狂的語氣請求着季蔚朗封鎖今晚媒體的所有消息,不要讓我知道他已經回到寧錫。
“如果要封鎖消息,我
何必搞得如此隆重,這是我們家族的計劃,我不可能爲了一個林路雪就擱置。”季蔚朗說得雲淡風輕,“何況這些年,就算我真欠了她什麼,也已經還清了。”
“啪!”董嘉樂揚起手掌,一耳光拍在了季蔚朗的臉上,她將脖子上的項鍊用力扯下拋在了季蔚朗的身上,說:“季蔚朗,我看錯你了!我一直以爲你是因爲還關心小雪,至少是對她有愧疚,才一直向我打探她的消息,暗中幫助她。原來你只是爲了還債求心安,那你送給我的這些小禮物,我原以爲是朋友間真誠的饋贈表達謝意,現在我統統還給你,因爲我還不想被人齷齪地以爲,是在用金錢收買我作爲跑腿!”
董嘉樂用力推開露臺的玻璃門離開了,在她經過我身邊時,我從逆光中,辨認出了帽沿下她的臉龐。
我是在那一瞬間終於明白,這些年我所有的一帆風順,並不是上天對我的補償,而是季蔚朗在對我的償還。
怪不得,這麼多年,我的人生如此風平浪靜,似乎我想要的、甚至不想要的,所有的餡餅都爭前恐後地掉在我的手上。就連這個競爭激烈的畢業季,我也拿到了如此多的國內知名企業的邀請函,就連保研也在和校長女兒的競爭之下順利獲得名額。
那……那Sara公司的代言人選拔呢?
我側身坐了起來,從包裡翻了許久,終於找出那張名片,我想了許久,才輕輕地下了牀,在衛生間裡撥通了這個電話。
鈴聲響了許久,就在我快要放棄的時候,終於有人接聽。
“你好,哪位。”郭銘的聲音和白日不同,有些許掩不住的醉意,電話的那端鬧哄哄的,我聽到許多女孩子在嬌笑。
“昨天在樓梯間你給了我名片。”
“哈。你終於聯繫我了,你稍等一下。”電話那端發出信號變換的電流聲,一片喧鬧之後,突然安靜了不少,郭銘繼續說,“我可以讓你免試直接進入晉級賽,但前提是,賽前你必須跟我們公司籤協議,確保賽後,你會成爲尚喜旗下藝人。如何?”
大腦有些混亂,猶豫片刻後我說:“好。”
“具體事宜,我們見面再談。”郭銘說,“這樣吧,明天晚上,我們在四季鑽石酒店見面如何?正好我有一個飯局,你一起來談談。”
聽到酒店兩個字,我本能地想要拒絕,但聽到“四季”的名字時,我卻回答:“好。”
掛斷電話,我雙手握着手機,久久地呆坐在浴缸的邊緣。酒店燈光明亮的鏡子裡,我細細看着自己青春的臉龐與略帶天真青澀的雙眼,我用力地看着,用力地記住,因爲也許明天,我便要徹底地失去它們。
午後陽光正猛,我送董嘉樂去車站。剛買完車票坐在候車室,她又立即反悔了,從座位上彈起來,說:“要不,我再多待幾天好了!”
“我沒事,你快回去準備畢業答辯吧。”我伸手將她重新拉回座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