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一片安靜, 赫遠的話不會得到什麼迴應,他也不需要回應。
赫遠在程沐筠眉心點了一下,隨後撩開下袍坐下。
他擡手, 掌心貼在了程沐筠丹田處, 神識探入。片刻之後, 卻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果然不是奪舍嗎……”
赫遠輕聲說了一句, 他臉上難得有些糾結和失望。
如不是奪舍, 那隻會是轉世。可赫遠,並不想見到轉世的師尊。轉世過後,便不是那個人了, 一切的記憶只有他一人記得。
那又有什麼意義?有什麼意義,轉世的師尊便不是師尊了, 他已斬斷前塵, 只留下自己, 始終困於囹圄之中,不得解脫。
赫遠的眸中, 漫起猩紅嗜殺之色。
他按在鬱鈞丹田的手掌,微微用力。只需要用力,取出其中的元神,放到師尊的身體裡。
是不是師尊就能真正的醒過來了?
“唔——”
一聲輕微的呻丨吟聲響起,赫遠猛地回過神來。
他有些狼狽地起身, 後退兩步, 見牀上那人還在無知覺地沉睡, 這冷靜下來, 轉身離開。
他離開的時候, 和來的時候一樣,沒有任何動靜。
而留了道縫隙的門, 也輕輕掩上。
又過了片刻,牀上靜靜躺着,彷彿一直在沉睡的人,長吁一口氣,坐了起來。
程沐筠靠坐在牀頭,擡手揉了揉被按得生痛的丹田,“嚇死我了嚇死我了,還好我夠謹慎,不然就真的翻車了。”
系統:“你是怎麼發現赫遠的?我都沒發現誒。”
程沐筠:“要是靠你,我早就翻車一百次了。”
他說完,攤開手掌,掌心的地方,有一道極其細微的灼燒痕跡。隨後,他又起身,檢查了一下門口的陣法,換上新的靈石。
程沐筠其實早在幾天前就發現自己被人盯上了,他找不出那人所在,但幾乎可以確定是赫遠沒錯。
赫遠會出現在隋南城,就證明對方在懷疑什麼。
既然赫遠已經來了,再瞞下去也無用,程沐筠乾脆選擇故意露出些破綻,引赫遠出現。
程沐筠解釋道:“以赫遠的性格,不得到個結果是不會罷休的,要是他糾纏在這事情上,還談什麼開感情線什麼破心魔,我被這麼緊迫盯人,也別想有個結果。”
隨後,他又笑了一下,“他要一個結果,那我就給他一個結果。”
系統聽呆了,完全不知道這幾天程沐筠在一心哄騙顧蘭九的時候,心裡居然還有這麼多彎彎繞。
“那你,你又怎麼能確定赫遠會相信你是轉世?”
程沐筠道:“你忘了?我之前跟你說過,留了個後手。那天,我在聚魂燈裡留了點東西。”
系統:“什麼東西?”
“讓赫遠誤以爲我神魂凝聚成功的東西。”
聚魂燈凝聚的神魂,可轉世投胎,也可進入準備好的身體。赫遠在程沐筠原本的身體中沒發現神魂逗留的痕跡,自然會以爲他或許是奪舍或許是轉世。
赫遠閉關多年,期間經歷無數心魔幻境,程沐筠的神魂期間凝聚成功隨後轉世,也並不奇怪。
於是,便有了今日這一幕。
程沐筠:“還好我偷偷搞了個陣法,不然他進來根本發現不了。”
“我就說,你每天晚上沒事在房間裡瞎轉悠什麼,還以爲你騙不到顧蘭九太過焦慮。”
“沒辦法,要在不被赫遠發現的情況下佈陣,只能這樣。”
總之,眼前的這一關算是勉強過了,赫遠相信了他是轉世,暫時不會再做些什麼。
起碼,他會把鬱鈞這個人和程沐筠區分開來,而不是像幻境中那般做出些離譜的事情來。
***
之後的一段時間,赫遠沒有再出現。程沐筠不知道他的去向,也無法得知。他依舊專心給顧蘭九洗腦,培養她對劍道的興趣,在她心中留下非太玄宗不入的種子。
程沐筠在顧家住一段時間,和顧蘭九達成約定後就告辭離開。
他並未離開隋南城,而是找了家客棧住下。再過一個多月,春節過後,就是各門派到隋南城招收弟子的時間。
爲確保萬無一失,程沐筠決定在此處住上一段時間,直到顧蘭九順利拜入太玄宗。
今日,正是上元佳節。
修行人士沒有過節的習慣,程沐筠亦然,滿眼的熱鬧與他沒有關聯。
不過,待在酒樓上,看着下方熱鬧街市,算得上是一道特別的下酒菜。
程沐筠包下這家酒樓,絕佳的觀景地點,只有他一人。他在臨街靠窗的位置,擺了臥榻,臥榻之上是一方几案。
几案之上,燒着小泥爐,燙着酒。
程沐筠難得懶懶散散沒有骨頭的樣子,手裡晃着酒杯,一旁還扔着個被人強塞進手裡的花燈。
花燈是兔子形狀的,放在泥爐旁倒是相映成趣。
飲酒,賞景。
街上的人賞燈,樓上的人賞衆人賞燈,滿眼皆是熱鬧的人間煙火氣息。
窗外又有雪落下,一片片的,打着卷兒輕盈落在往來行人的發間,也落在程沐筠身前的几案上。
和雪一同翩然落下的,還有一人。
那人穿着簡單的灰色衣袍,整個人卻比霜雪更冷。
程沐筠一見赫遠,正欲起身行禮,卻見對方做了個手勢便在對面坐下。
這是不必行禮的意思,他便沒起身,而是端正了坐姿。
“尊上。”程沐筠斂目,一臉恭敬。他沒問赫遠爲何出現,以他在宗內的輩分和地位,悉心聽取教誨就是。
他的一切舉動,都很符合這個年紀這個地位的弟子應有的樣子。
赫遠視線在他臉上只停留了片刻,隨後便看向窗外。
他不說話。
程沐筠有些忐忑,給自己倒了杯酒,猶豫一下,又問:“尊上,可要飲酒?”
赫遠視線,落到茶几上的泥爐和兔子燈上,道:“玩物喪志。”
程沐筠:“……”你不玩物喪志,你玩的東西更變態。呵。
既然赫遠不想說話,不想喝酒,程沐筠便也不自討沒趣,安靜賞景。
兩人靜靜待了許久。
忽然,赫遠開口了。
“鬱鈞,你可願拜我爲師?”
與此同時,下方的人羣忽然爆發出一陣極其熱烈的歡呼,應當是有人猜中最難的燈謎,贏了最複雜的那盞彩燈。
赫遠的聲音,幾乎被這陣喧鬧徹底遮蓋。
程沐筠只以爲自己聽錯了,眨了眨眼睛,重複問了一句:“您,說什麼?”
赫遠很耐心,神色不變,“你可願拜我爲師?”
程沐筠:“弟子不明白,弟子天賦並不出衆,修爲也不算太好……”
“有緣。”赫遠只吐着這兩個字,便不再多言,也不催促。
程沐筠沉默下來,心底卻在緊急呼叫,“系統,怎麼辦怎麼辦,赫遠要收我爲徒,不會扣進度條吧?”
在他看來這是完全崩劇情的事情,師徒倒置,那劇情不得飛到天上去。
沒想到,系統給出的答案卻是,“你放心,進度條很穩。我倒是建議你同意,同意才能就近監控他和顧蘭九的進度,還能防止他發瘋,一舉兩得。”
系統說的話,並非沒有道理。
以程沐筠如今的身份,一個普通的內門弟子,想經常見到玄鴻劍尊簡直是癡人說夢。
程沐筠只被蠱惑了短短一秒鐘,直接拒絕,“那不行,師徒如父子,我是他師尊,他又收我爲徒,那關係不是亂了。”
系統:“你們可以各論各的,互相喊爹,啊不,師父。”
程沐筠終於怒了,“滾。不可能,這事沒有商量餘地。”
系統:“可我覺得他想搞你,如果套上一層師徒關係,會不會好點?”
這麼一說,程沐筠倒是覺得有幾分道理。當初在幻境裡的事情,嚇得他魂飛魄散,總覺得赫遠沒了約束之後禽丨獸得很。
如果他還在原來的殼子裡,那到好說,起碼有人倫約束着赫遠不做出離譜的事情來。
現在赫遠已經明顯以爲他是故人轉世,沒了殼子的約束,後果不堪設想。不說什麼道侶不道侶的,就是赫遠要關着他作爲爐鼎,也沒太多可以指責的地方。
程沐筠打了個冷戰,在“師徒倒置”和“師徒逆倫”之間,沒骨氣地選擇了前者。
他起身,恭敬道:“劍尊願意收我爲徒,那是弟子的榮幸。”說完,倒頭就要拜。
一道勁風略過,止住程沐筠下跪的趨勢,把他託了起來。
赫遠眉頭微皺,“不必,回門派再說。”
程沐筠莫名其妙,他敏銳地察覺到了赫遠在生氣,可爲什麼生氣,難道因爲他同意了拜師?
可拜師不是赫遠提出來的嗎?
程沐筠感慨:“真是個喜怒難測的人啊…”
系統:“我覺得你更喜怒難測,之前不是還絕不拜師嗎?怎麼突然又妥協了?”
程沐筠深沉道:“爲人師還是要以身作則,我決定身體力行地教教赫遠,一個正常的弟子是什麼樣子的,對師尊應當是怎樣的態度,這樣在日常中春風化雨潤物無聲,慢慢感化他,拉回正路上來。”
系統:“……”不得不承認,似乎有幾分道理和可行性。
***
不管如何,拜師之事已經定下。
程沐筠再去顧家之時,待遇就不一樣了。
顧家本就是修仙世家,知曉顧蘭九天資卓絕,想着等各門派收徒之時,看看那個門派能給出最好的待遇才把孩子送去。
程沐筠雖然是太玄宗弟子,可修爲不高,也非核心弟子。顧家自然拿喬,一直推脫。
而玄鴻劍尊出現,待遇就完全不一樣了。
顧家在得知赫遠已經收程沐筠爲徒之後,恨不得當場把顧蘭九送給程沐筠。即便程沐筠還沒有資格收徒,只是承諾會庇護顧蘭九。
能得玄鴻劍尊弟子的青眼,那就能得玄鴻劍尊的庇護。能和玄鴻劍尊有所關聯的人,那不得直上青雲,修行之路如坦途,前途不可限量。
顧家當即欣喜若狂地表示,什麼讓孩子多看看,不存在的,太玄宗就是九州界第一宗門,顧蘭九當然要入太玄宗。
一切順利。
三天之後,程沐筠和赫遠,帶着顧蘭九踏上回太玄宗的路。
顧蘭九年紀小,無法承受御劍時凜冽的寒風。赫遠便拿出一船型飛行法器,以略慢于飛劍的速度載着三人向着太玄宗方向行去。
程沐筠在船頭看風景,心中感慨,不愧是九州第一人,隨手拿出的法寶在外面都是要搶破頭的那種。
赫遠忽然出現,開口問:“你打算收那女童爲徒?”
程沐筠想了一下,搖頭,“不,我……只打算引她入門。”
當然不能收徒,師徒已經是逆倫,要是程沐筠收了顧蘭九爲徒。那顧蘭九就成了赫遠的徒孫,這關係亂得一塌糊塗。
師徒逆倫尚是程沐筠的禁區,師祖和徒孫就更加不能允許。
如若沒有這層關係,那便一切不是問題,修真無歲月,年紀不是什麼大問題。
赫遠又問:“避嫌?”
避嫌?程沐筠一驚,難道赫遠也看出了顧蘭九是當初那個魔道妖女轉世?
他還沒來得及多想,就聽赫遠繼續道:“太玄門中,直系血親一般不爲師徒關係,但如果你想把孩子留在身邊,也並非不可。”
程沐筠呆了,訥訥問道:“什麼直系血親,什麼孩子,您在說什麼?”
“顧蘭九,不是你還未入門時欠下情債遺留下的血脈?”
晴天霹靂。
程沐筠是千算萬算也沒算到過,赫遠會腦補成這個樣子。他連連搖頭,“不是,顧蘭九,我只是覺得……和她有緣,或者說,和她有因果,引她入門,是爲了斬斷因果。”
即便透露顧蘭九是女主轉世這個信息,程沐筠也要讓赫遠打消這個荒謬的猜測。如果赫遠認爲顧蘭九是他女兒,那這兩人就徹底失去了可能性。
感情線什麼的,是絕對不可能重開的。
赫遠聽完,微微頷首,道:“好。”說完,便轉身離開。
也不知這個“好”字指的到底是什麼好。
系統:“好消息,進度條往前走了5%。”
程沐筠:“看來我的猜測是對的,清醒的赫遠還是懂人倫有人性的,知道顧蘭九不是我女兒後,進度條就立刻動了,很好很好。”
三日之後,幾人到達太玄宗。
赫遠操控法寶,直接落在了主峰,無需經過山門。
三人從飛行法器中出來時,主峰大殿門口已經有兩人在等候。
兩人都是程沐筠熟悉的臉孔。
太玄宗的掌門算是程沐筠的師侄,而掌門身後那一襲白衣,未語笑三分的耿哲,是程沐筠的師兄。
當初程沐筠三天兩頭吐血昏迷,耿哲算是在他身上練出了一身的醫術,並由醫入道。
只是此時,都是陌生人罷了。
程沐筠只看了一眼,就恭敬地行禮低頭,完完全全是一副普通弟子的模樣。
掌門迎上前來,問:“赫師兄,你這是?”
這可是赫遠那麼多年來,再一次帶人回太玄宗。掌門簡直要感動的涕淚橫流了,他那天卜的卦難道真的要成真?
赫遠終於能勘破心魔,向前更進一步了嗎?
耿哲卻覺得眼前的場景有些奇怪。赫遠,一個穿着內門弟子服的陌生少年,那少年手裡還牽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
怎麼看,怎麼都有些像一家三口外出歸來。
“這是我的弟子,鬱鈞。”
赫遠的聲音,讓耿哲從奇怪的妄想中醒來,他打了個哆嗦,不知自己怎麼會有那等荒謬的想法。
爲了掩飾心虛,耿哲主動接口問道:“那這位是?”
赫遠袖袍一揮,一陣柔風就把顧蘭九推到掌門面前,“你的新弟子。”
掌門:“啊?”
他還來不及表示同意或反對,就見赫遠拉過那名叫鬱鈞的弟子,兩人身形化作一道劍光,向着問道峰而去。
主峰之上,三人面面相覷。
顧蘭九仰頭看看掌門,隨後倒頭就拜:“師尊在上,請受弟子一拜。”
掌門:……我來此地,是來幹什麼的?怎麼就收了個弟子?
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