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着這些人是覺着咱們都是好糊弄的傻子呢?”
有人憤憤不平的說了一句,周圍吃瓜看熱鬧的人,頓時就有些臉色不大好看了。
“又不是誰先更大聲,誰就佔理了。”
“羣衆的眼睛是雪亮的,怎麼會被這麼一點小把戲給忽悠了?”
衆人紛紛譴責起村裡那些人來,很是義憤填膺的樣子。
村裡人都有些羞愧無臉見人。
姜秀娥心裡頭,也是瞧不上族中做下的與小人無異的決定。
可她也沒辦法。
人活一輩子,總歸會有身不由己的時候。
到底是她的族親,是同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她不得不與之同進同退,只要她還想繼續留在村子裡頭生活。
若不然,扭頭甩手,找個沒有人煙的地方落腳住下,倒也沒有這許多煩惱了。
可她年紀大了,一輩子快要到了盡頭,無兒無女的,唯有族中這些小輩……
她還指望着等死後,族中的人,能全她一份體面。
不求往後的祭日、寒衣,能有人來給她燒點紙錢,修繕修繕墳地,至少、至少也要體面些的,好生入土爲安吧?
就這般,心裡困苦掙扎着,到底還是壓下良心跟着來了。
可到底,她還是邁不過去良心上的那道坎兒。
如今姜安寧嚴詞拒絕了他們的索求,她反而是鬆了一口氣。
姜秀娥覺得,這樣就很好。
她有些憐愛的看着姜安寧,心中傷痛,卻又無法將那些偷聽來的真相,告知與人。
其實當初安寧的爹孃意外離世,村裡大多數的人,還是深感同情的。
何況,人死如燈滅,便是從前有什麼恩怨計較,此時也差不多的一筆勾銷了。
更不要說,姜安寧的爹孃,那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和善人。
平素爲人也是熱心腸。
每回村裡頭誰家有個什麼事兒,都會出來主動的搭把手,還是從來不計較得失的那種。
就連鄰村的一些人,也常常誇讚這家子人和氣。
尋常的小事兒,他們兩口子,更是從來就不放在心上的,些許小事,他們也大多不會計較。
就算是有人佔了他們一家的便宜,多賺那麼三兩文錢的利,他們也只是笑呵呵的,當做什麼都不知道。
說的難聽些,就是個好欺負的老實人家。
寧可自家吃虧些,也不會去得罪什麼人。
更別說,村裡大多數人家,都多多少少的受過幾分這兩口子的恩惠。
因爲是外來戶,逢年過節的,這兩口子總會多買些年貨,分給各家一點兒,不算是什麼金貴的東西,可也算是份情面。
闔村上下,哪個不誇這兩口子是個會做人的?
平常有小孩子上門去,也總是會給些零嘴拿着吃。
後來這人遭了難,對其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到底只是少數。
至少搭把手,幫着人把後事料理妥當,這是大多數人都願意做的。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誰能說得好,明天不會有意外降臨在自己身上呢?
更別說,這人生前,他們還沒少受人恩惠。
可……
姜秀娥面色痛苦,看着姜安寧那張堅定,卻也冷意森然的小臉,用力抿緊了脣,咬緊牙關,好幾次欲言又止,最終都還是沉默地咽回了肚子裡。
她很想說,當年不是村裡人不願意對她施以援手!
是、是那些人……族長引着帶回來的那些人,他們嚴詞警告過村中人,不得幫着姜安寧爹孃料理後事,更不許出去幫忙照顧、收養姜安寧。
也有人曾於心不忍過,可最後,要麼是屈從於金錢的誘惑,要麼……
秀田家的二妮,就是這麼沒了的!
有血淋淋的例子擺在眼前,哪個還敢不怕死的衝上去。
就算是覺得對姜家兩口子有所虧欠,有所愧疚,可跟自己的身家性命比起來,那些良心上的些許譴責,又算得了什麼呢?
大不了往後逢年過節的,給人偷偷燒些紙錢,不叫人成了孤魂野鬼以後,手頭上還能沒錢花也就是了。
這是當時大傢伙近乎一致的想法:就算不去賺那些昧着良心、不仁道的錢,也沒必要惹禍上身,禍及家人。
姜秀娥狠狠的咬緊脣,直接將口中的那圈嫩肉給咬下來一塊。
不能說。
誰也不想死後不得安寧,更不想早已故去的祖輩都已經入了土還要被人掘墳偷屍。
更更不想還活着的人也……
姜秀娥看向姜安寧的目光,滿是愧疚。
最終也只勉強維持着清醒、冷靜,笑容勉強道:“好,我知曉了。”
她看着姜安寧,語氣中略有委婉安撫之意:“你也莫要惱了,大傢伙絕對沒有想要犧牲你來成全村中利益的念頭……”
這話一說出口,連姜秀娥自己都想狠狠掌摑自己兩巴掌,險些咬着舌頭。
心虛的實在是說不下去。
她僵硬的扯了扯嘴角,好一會兒,才又繼續說道:“大家今兒過來,主要也是想跟你商量個主意,到底這樣子的事兒,沒有個主心骨來主持大局是不行的。”
姜秀娥瞥了眼已經昏過去的姜馮氏:“你別聽你根生嬸兒胡咧咧,到底怎麼處理這一攤子爛事兒,咱們也都是第一次碰上,沒什麼經驗,又比不得你見多識廣的,只盼着你給咱們噹噹主心骨,哪裡會動什麼不要臉面的心思,惦記着吸你的血呢?”
她這話說的似是而非,聽在姜安寧的耳朵裡,總覺得有些意有所指的味道,像是在暗示什麼。
姜安寧不由得皺起了眉。
“咱們知道你的態度,這便也就回去了,村裡頭還等着我們回去給個信兒呢,後面到底要怎麼辦,咱們還是得再好好地商量商量纔是。”
姜秀娥不知道人聽懂沒有,又補充了一句暗示,就回頭招呼着村裡來的那些婦人們走了。
這一趟,大張旗鼓的來,卻半點兒事情沒有解決,少不得有人不甘心?
“她姑奶,咱們就這樣回去了?村裡頭可還盼星星盼月亮的,等着安寧回去呢……”
姜秀娥皺眉,厲聲打斷了人:“安寧丫頭都已經說了,此事兒斷沒有商量!”
那婦人明顯是還想要再說什麼,被姜秀娥先一步打斷:“行了!都是爹生娘養的,誰也不是那倒黴的冤種虧欠着你什麼,好意思叫人來給你們擦屁股償債?那些臊臉面的話,就別往外出說了,好歹也是給自己留幾分臉!”
她幾乎是態度強勢的,將村裡過來的婦人們,全都喊走了。
連帶着昏過去人事兒不知的姜馮氏,也被幾個力壯的婦人,一前一後的擡着走了。
衆人眼瞧着沒什麼熱鬧看了,紛紛意猶未盡的緩慢挪着腳散去。
不知道誰忽然說了句:“今兒這麼大的動靜,倒是沒見巡街的捕快們過來,維持秩序。”
對城中的治安,縣令倒是一直都蠻上心。
東南西北四條主街上,分別安排了四個捕頭,各自帶着人交叉巡視。
像是朝凰繡坊這樣位處鬧市的鋪面門市,鬧出這樣大的動靜,擱在往常,早就來人維持秩序了。 可今兒……
烏泱泱的圍堵了這麼一大圈人,卻不見有哪個捕頭帶人過來。
“來啥啊?這你還看不明白嗎?要來早就來了!”
“啊?”
“之所以沒有來,那肯定是有人不想他們過來唄!”
至於是什麼人,能有這個本事兒……
衆人紛紛將目光落在姜安寧身上。
雖然只是吃瓜羣衆隨意的猜測,卻不妨礙村裡人聽見後,面容沉重的擱在了心上,信以爲真。
姜安寧:……
她自己也還懵着呢好嗎?
不過,巡街的捕快爲什麼沒有來,這原因倒是不難猜。
朝凰繡坊裡頭,可還有個安夫人坐鎮呢,支使個把小丫頭去跟巡街的捕快們言語一聲,也不是什麼難事兒。
雖然說不上爲什麼……
可她的的確確有種,安夫人在江安縣,完全就是隻手遮天的存在。
更讓她奇怪、捉摸不透的,還是村裡來的這些婦人……
看起來好像是要仗着人多,上門逼迫她妥協。
可,又好像是鬧着玩似的,由着姜馮氏出來當靶子吃了通教訓以後,立馬掉頭就走,頗有些虛張聲勢的感覺。
姜安寧一時間有些糊塗住了。
這些人,到底是想幹什麼?
想來想去,她也沒能理出個什麼頭緒來。
尤其是姜秀娥臨走前看她的那個眼神,實在太詭異了。
總覺得人話裡話外的,是在暗示着什麼。
會是什麼呢?
姜安寧想來想去,實在是想不出頭緒,索性也就不想了。
左不過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是。
反正她是絕對不會妥協的。
剛一回了繡坊,姜安寧就正好遇見在院子裡,像是專門等她的安夫人,見她過來,立馬露出笑來。
“回來了?和村中人說的還算愉快?怎麼也不把人留下來,好好的吃個飯,怎麼說,人家也是大老遠來的。”
聽着很是客氣熟稔的話語,實則陰陽怪氣滿滿。
不需要懷疑,便能瞧出人的滿腹惡意。
“安夫人。”
姜安寧渾像是沒有聽出來人話裡話外的譏諷與陰陽般,倒是還算客氣的跟人見了個禮,只是表情麻木,實在裝不出熱絡的樣子。
任憑是誰,面對可能會是自己的殺母、殺父仇人,都會很難剋制恨意吧?
她現如今還能保持冷靜與理智,已經很是不易。
安夫人似乎也並不在意,姜安寧沒有接她的話。
“過來坐。”
安夫人一改先前對她十分瞧不上眼的樣子,熱情非常的招呼着人,就像是對待通家之好的小輩兒一樣,歡喜中還帶着幾分慈愛。
令人作嘔。
姜安寧眉眼發冷,很是不想應付。
偏偏安夫人就像是瞧不出人臉色上的厭煩一樣。
她笑着對姜安寧說:“這些日子,想來是辛苦你了,突然發生這樣的事情,是咱們誰都沒想到的。宋老闆如今可還好着?身體恢復的如何了?”
言語間滿是關切的樣子,聽起來倒是真情非常。
可要是真的關心宋堯,如何會事情已經過去幾天了,卻從未見她親自或者是派個人過去,問詢兩句人的近況?
想來,更多隻是客氣。
姜安寧心中有了定案,倒也不十分糾結了。
既然人家要同她客氣,她便跟着客氣就是。
她神色如常、半真半假的說着:“大夫說,暫時還算情況穩定。”
安夫人點了點頭,果然是不怎麼關心宋堯的死活,象徵性的問了句,略有感慨:“倒也是個命運多舛的人,想來老天會眷顧她的!”
隨即便不再理會,直接乾脆的轉了話題:“來都來了,不如就留下來陪我用膳吧?”
她嘴上如此說着,不等人迴應,便已經安排起紫蘇去準備飯菜。
“……旁的倒是也不打緊,時間倉促,許是來不及準備,但昨個兒那道果木鵪鶉,卻是要安排上來的。”
安夫人同紫蘇說了幾句,又轉過頭來看着姜安寧:“這幾日,我一直不怎麼敢去打擾你,怕影響到你照顧宋老闆,倒是沒想到你那個村子裡的人,會突然找過來,卻也湊巧的給了咱們個機會一起吃飯的機會,只是時間上到底倉促了些,也沒個什麼準備,些許家常菜色,你可莫要嫌棄。”
她說的十分親近自然,彷彿姜安寧就是與她通家之好的小輩兒似的。
渾然不見之前的不屑與嘲諷之意。
“安夫人客氣了。”
姜安寧說完,又覺得像是有哪裡不對。
明明,這朝凰繡坊,也還輪不到安夫人來做主安排吧?
怎麼如今倒好像,她上門是客,安夫人才是主人家的樣子了?
“要說抱歉的話,那也應該是我代替宋姐姐來說。”
“雖然不知道安夫人這幾日是爲何留在了咱們這小小的繡坊,可到底是咱們招待不週,反而是要安夫人您,處處自己動手,也實在是難爲您,把這兒啊,就當是自己家一樣了。”
姜安寧絲毫不見委婉的,嘲諷了安夫人的不請自來、也不見外。
安夫人竟然也不惱火,依舊樂呵呵的,宛若和氣的鄉紳太太一樣。
“你們繡坊這個小院子拾掇的不錯,很是清淨雅緻,如今還未及盛夏,這院子裡頭就已經綠油油的,還有那一牆的凌霄花,很是茂盛燦爛,瞧着倒是比我家中那些,請了專人伺候的花兒啊朵兒啊的,更加喜人。”
“我這兩日也瞧了你們繡坊的後院,還真是頗有幾分內藏乾坤的樣子。”
“後院的那間花房,雖說不算有多寬敞,裡頭倒是養了不少精心呵護的花,我瞧着,裡頭還有一品十八學士呢!”
安夫人如數家珍似的,跟姜安寧說起這幾日,她如同進了自家似在朝凰繡坊閒逛得來的所見所聞,半點兒沒有因爲不請自來,又未經過主家同意,就擅自入住而內疚心虛的模樣,反而是理直氣壯的很!
姜安寧着實添了幾分氣悶。
怎麼這人,就像是聽不懂好賴話似的,油鹽不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