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大哥沉悶的聲音傳來。
“睡了嗎?”大嫂乾脆的呼喚緊隨其後。
高海峰趕緊收住思緒,上前一步迎接哥嫂。
“嫂子,有啥事喊我過去說麼!”高海峰用衣袖撲擼幾下門檻,恭恭敬敬地請大哥大嫂坐下。
“你三嫂那個堂妹趙麗麗,好像和你同過學。”大嫂快人快語地問道。
高海峰努力在腦海裡搜索一番,一個小個子女生的形象浮現出來。
“那女子人品咋樣嘛?”高海安取下嘴裡的旱菸鍋子,擰着眉頭問。
“我沒打過交道 ……是要?”高海峰的心噗噗亂跳,故作鎮定問道。
“你呢,是要出去讀書的。以後學校裡尋個般配的,話能說一起的。”
高海峰聽到大哥這句話時,心裡懸着的一顆石頭嗵地落下來,猜測的眼神落在大嫂笑嘻嘻的臉上。
“老五該找媳婦兒了!”大嫂嘴角含着慈祥的笑意看着高海峰。
“人品麼,不會太差吧!年齡和老五一般大,性子柔順。”高海峰對這個同學實在沒多少印象,可能和張梅一起走過,才隱約記得長相。
“你這麼一說,我們就放心找媒人提親了。”大嫂說完眼神掃了高海安一眼。
吭吭!高海安清了清喉嚨,把手裡的煙鍋在鞋底子上梆梆磕了幾下,嚥了幾次唾沫纔開口。
“老四,聽人說,你和北水鎮的女子張什麼梅的在交往?”
高海峰矢口否認道,沒有,沒有!說完又後悔自己的懦弱,張梅臨走時哀怨的眼神又浮現在腦海。
“老四啊,我孃家嫂子和張梅的姐姐打小就耍,說張梅對你是真心的。”大嫂溫和的眼睛充滿關切。
“嫂子,這個……她,”高海峰語無倫次地想解釋,結果卻沒說出一句整裝的話。
哈哈!大嫂朗聲笑起來,拉着高海安往前院走去。
走到門口,黑地裡竄出一個身影,一頭撞進高海安懷裡。
高海安舉拳就打,可惡的賊娃子!上次從耳房順走了六尺白細布,那是全家人攢了一年的布票換來的,準備套着裁剪了給老四老五做兩件夏天的坎肩。
“哥,哥,是我!”高海龍抱頭大叫。
高海安急忙收拳,捏了捏懷裡高海龍細骨伶仃的臂膀,順手屈指敲向他腦門。
“你這個娃,黑楚楚跑那麼快!”大嫂一把抓住高海安彈向小叔子的手,她晚上故意放在櫥櫃裡的饃饃估計這會在小叔子懷裡。
“我找我大哥!”
高海龍被四哥高海峰攆出來後,垂着腦袋回老院炕上睡覺。
躺在炕上烙餅似得翻來覆去,眼前老是晃動着一堆金銀財寶,,瞌睡不來的時候飢餓又找上門。
不一會,金銀財寶又變成一個個白生生、宣騰騰的饅頭冒着熱氣。左手抓兩,右手抓仨,剩下的怎麼辦呢?脫下衣裳往裡裝……
咕嚕嚕的響聲突兀地在黑暗裡傳來,高海龍眼前的白麪饅頭撲拉拉掉了一地。
伸手去撿,怎麼也撿不起來,情急之下,他趴地上用嘴去咬……
“沒了,都沒了……”高海龍從夢中驚醒,嘴裡還不停地惋惜那些白麪饅頭。
豁出去找大哥問個清楚,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嘛。高海龍翻下炕,撒拉着鞋子往新院去。
“正好,你撞上了,給你說個事!”
高海安厲聲道。
“海龍,想媳婦兒了沒?”大嫂笑呵呵問。
高海龍給大哥嚴肅的表情嚇住了,編排一路的話也順着嗓子眼又回到肚子了。
聽大嫂這麼說,懶洋洋地打個哈欠,飯都吃不飽,還敢找媳婦兒!
“你這個……”高海安剛想發作,一瞥眼看見弟弟短小的衣裳下面露出的凹陷進去的肚皮和皮肉下凸顯的根根肋骨,硬嚥下後面訓斥的話。
“海龍,這幾天把老院裡外收拾一下,人家女子同意了要來看家呢!”大嫂溫和地叮囑。
“嗯!知道了,我回屋睡覺了!”高海龍對這件事實在提不起興趣,他發愁的是再躺到炕上怎麼能睡着覺呢!
高家託的媒人很快回了話,趙家人沒提別的要求,只說了一件事。女子算過命,結婚時要住木門木窗的新上房,才能壓住命裡的富貴榮華。
翻修高海龍現在住的老院,那比登天還難啊!
高海安知道婆娘一直攢布票,是給弟弟們說媳婦準備的。缸裡扎着口的半袋白麪,再稱上半斤點心、半斤白糖,這些已經是家裡能拿出來的最體面的彩禮了!
老四高海峰並不贊同讓弟弟早早結婚,他不能反駁大哥大嫂的決定,只能對高海龍說,你再念些書,過兩年考大學!
高海龍本來就沒想過找媳婦兒,現在看到大哥大嫂愁眉不展的樣子,他心裡忽然生出男子漢的責任來。
“哥,大嫂,我不娶媳婦了,我要出去闖一闖!”
高海安正在氣頭上,此時聽見弟弟一通任性的話,一掌拍在炕桌上,怒道,趙家人自不量力就算了!你也是個沒出息的饢慫!
高海龍起了個大早,按照大嫂的吩咐掃了院子,收拾了屋子裡的零碎,端水揉了幾把衣裳,肚子就開始咕嚕嚕叫喚了。
大哥暴怒的聲音震得他頭暈眼花,撲擼下炕 ,蹲在地上抱着腦袋不言傳。
“說實話,那個女子個子太矬了!老話講麼,爹矬矬一個,娘矬矬一窩!”大嫂嘻嘻笑着開玩笑。
高海安瞪一眼媳婦,“你一天到晚都沒正絡,尕的們能學好!”
大嫂並不理會丈夫的不滿,繼續說道,老五,你看淑玉好不好?
“啊?”高海龍吃驚地看着大嫂,有些不明白大嫂的意思。
老四高海峰更是疑惑不解地看向大嫂,大嫂被趙家氣昏頭了吧!
“嘿嘿,別看猩猩似得瞅我!你們倒是說說,淑玉倒底咋樣嘛?”
“那還用說!”高海峰和高海平齊聲說道。
淑玉比高海龍小兩歲,是張源的小女兒,她三歲時,母親得肺結核過世了。
張源很疼惜這個小女兒,女娃娃包指甲的海娜花,新式的圍頭巾,藍底碎白花的罩衣,他會變戲法似得從經常提着的布袋子裡掏出來。
淑玉咯咯尖叫着展開胳膊撲進他懷裡時,張源臉上的驕傲的神情,如同院子裡下了蛋的老母雞一般,咯咯噠咯咯噠到處炫耀。
更稱奇的是,張源居然跟着羅家舅奶學會了編四股麻花辮。淑玉的一把黑頭髮,隔幾天就變成長長的四股麻花辮在腦後一甩一甩的。
高海安不知道媳婦狡黠的眼珠子又轉什麼主意,但是一提起淑玉來,他的氣也消了大半。
“海龍,你小時候給淑玉摘槐花吃,還從樹上摔下來過呢!”
高海龍一愣,大嫂怎麼知道的呢!
那次淑玉在家跟着姐姐描鞋樣子,高海龍非拉着她去摘槐花。
高海龍麻利地爬上高高的槐樹,撿那些槐花開的繁茂的枝子掰下來,讓淑玉在樹下收攏看護好,不然過路的野孩子都給撿跑了 。
“海龍,夠了!再揪別人都沒吃的了!”淑玉邊撿邊把花兒捋下來,裝了一小盆後,揚起圓潤的臉頰叫高海龍下樹。
這棵老槐樹長在場院的東南角,春天發芽開花時,村裡的半大小子都盯着它盤算。只是它又高又直,樹幹一個人摟抱不住。一般孩子爬不上去,聞着誘人的花香乾嚥唾沫。
高海龍得意地站在樹梢上,高聲問淑玉,給你家也摘些?
“我不要,家裡有吃的。”淑玉很認真地說。
高海龍攀着樹幹往下溜,快到地面時,一個樹枝刮住了他的褲襠,疼得他大叫一聲手一鬆從樹上掉下來。
淑玉嚇得不敢說話,眼淚汪汪地看着高海龍一疊聲地慘叫。大中午場院上沒有大人,只有一兩聲有氣無力的狗叫傳來。
一瘸一拐的高海龍被淑玉攙扶着回家,衣裳襟子撕扯成幾綹飄動。
高海安見弟弟衣裳爛成片片,不問緣由抓過雞毛撣子就抽過了來。
淑玉伸出胳膊攔在高海龍身前,大哥,是我的錯!都怪我嘴饞讓海龍爬樹摘槐花…
高海龍看淑玉衝到前面護着自己,還編謊騙大哥,感激地暼她一眼,想把實情說出來。
擡頭看見大哥陰沉的臉色,渾身的皮肉都隱隱作痛,只得一縮脖子收起仗義的話。
如今大嫂重提當年的糗事,高海龍臊得臉紅脖子粗,不好意思地使勁撓頭。
高海龍對淑玉就像親妹妹一般,沒有男女之間的心思拘束。大嫂問淑玉咋樣,難道是要給四哥說媳婦?
淑玉經常在炕洞裡燒了洋芋,拿盤子端着去找高海龍。她看見讀書的高海峰恭恭敬敬喊一聲“四哥”,撿烤得金黃的土豆遞過去一個。
高海峰很少和高海龍的玩伴說話,對淑玉卻是例外。他接過土豆掰一半,剩下的給高海龍,然後大口咬下去,睜大眼睛叫道,烤得咋這麼好吃呀!從來都沒吃過……
淑玉咯咯笑着跑開,黑亮的眼睛彎成月牙兒,圓潤的臉蛋紅撲撲,又粗又長的麻花辮在腦後甩來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