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業裡很快精心佈置成婚禮現場,對外則秘而不宣。
林逐汐直接搬到厲夫人的院子裡待嫁。
曾經很多次設想文昭皇后的性格爲人,但真正相處起來,林逐汐才發現那些傳說和想象都無法概括出她,或許像她這樣的女人本就不是世人所能揣摩的。她是那樣卓爾不羣的女子,無論處在怎樣的男人身邊,都不會湮沒半分獨有的光彩和風華。她和那些依靠男人生存的女子都不一樣。或許正是她的這份獨特讓皇帝對她情有獨鍾念念不忘,但也正是這份獨特讓他們分道揚鑣。
“在想什麼?”輕晃的雪白手掌喚回她的神志,映入眼簾的是厲夫人微笑的面容,充滿長輩對晚輩的寬容和疼惜,博納如碧海。
林逐汐不好意思地紅了臉。
她不答,厲夫人也不追問,只說起輕鬆話題緩解尷尬。
兩人的交談很輕鬆,林逐汐卻想起蕭景暄那些完全迥異於皇家子弟,連和普通的大羽男人都截然不同,傳出去甚至能被批爲驚世駭俗的言行舉止,很明顯都是出自於厲夫人的教導。她心裡不由暗暗嘆氣。
這樣的女人,皇帝怎麼可能掌控得住?這世上恐怕沒有哪個男人能掌控住她讓她居人之下,只有給她最大的尊重,纔有可能走進她的天地。
“以後阿暄要是敢對你不好,你就來找我。”厲夫人微笑溫和,語氣堅定:“我肯定好好教育他。”
林逐汐知道她這不是套話,而是的確這般打算,心想這樣的婆婆可是親孃都比不上,再大度明理的婆婆在兒子和兒媳之間肯定也是偏向兒子的,誰叫親疏有別?這是親孃對女兒的待遇吧?而且還不是每個親孃都會給女兒這種待遇。這時代勸女兒大度,主動給女婿納妾的親孃可不少。
即使知道這樣很傻,她還是忍不住問:“爲什麼?”
厲夫人怔了怔,忽然笑起來,摸了摸她的頭,無奈又悵然道:“真是個傻姑娘,阿暄既然成親,自然要擔負起爲人夫的責任。我想得很清楚,只要兒媳是明白人,孝順和規矩上大致過得去,我就不會和她爲難。再說誰家的女兒不是父母的掌上明珠?難道別人家的女兒嫁到我家就是爲了給我家做牛做馬的?還是說我家的兒子是天上的雲,別人家的女兒就是地上的泥?你嫁到我家,陌生環境裡本就容易吃虧,我當然要護着你。”她臉上笑意漸淡,想起往事,低聲一嘆。
其實她如今也不是不後悔的,只是再多的痛苦都已成過去,她已走出囚籠,也懶得再想。畢竟這是她自己一意孤行的任性苦果,她也只能活該受着。
她唯一慶幸的就是自己的長子不像他的父親,沒有辜負自己多年的苦心教導。她相信他以後會好好善待面前這個女孩,將自己的那些遺憾痛苦都補償給她。
林逐汐看她神情便猜她是想到皇帝,不敢出聲打擾她,只在沉默中,將自己此刻的心情漫溯體會。
窗外的花悄悄綻放,搖曳出燦爛和芬芳。一代代的人走過這條路,腐朽之後終有新生,關於前者的惋惜有多悠長刻骨,關於後者的讚美就有多歡喜銘心。
林逐汐心底,忽然起了淡淡的蒼涼和悲愴,像看見十萬裡江山傾覆崩塌,金色王座焚煙
風化。
時光來去,鴻飛哪復計東西,無數人往返輾轉,十丈軟紅裡撲騰過一遍遍,或失去憑依,或墮入塵埃,或化爲飛灰,或各奔東西,到最後,竟誰都不是勝者。
好在厲夫人很快就恢復常態,泰然自若地拉着林逐汐的手,將一隻墨玉鐲套在她手腕上,溫潤光滑的觸感瞬間拉回她的神志。
林逐汐低頭一看,純黑的鐲子水頭極好卻不顯沉黯,黑得通透晶瑩乾淨純粹,內裡閃耀着隱隱金光,仔細看金光排列的形狀恰好像只鳳凰,流光溢彩的美麗。
純正的黑映襯着她肌膚的雪白,鮮明端肅,加上那一抹遊動般的金光,頓時顯得尊貴又靈動。
成色好的墨玉向來罕見,瞎子也看得出珍貴,墨玉鐲子又挑人,氣質不夠出衆的根本壓不住。
林逐汐知道這鐲子肯定是厲夫人的心頭好,她也算見多識廣,但也是頭一次見到這麼純正的墨玉,這擱到任何一個名門世家都是要當傳家寶的,就是在皇宮也是頂級珍品。這樣貴重的禮物,即使她們也算關係匪淺,她也不敢收。
“給你你就收下。”厲夫人按住她的手,端詳着她的手腕,無所謂道:“這鐲子你戴着確實好看。你也用不着放心上,這本來就是我預備給長媳的,若你晚生十年二十年的嫁了瑞兒或鶴兒,我也不會給你這個。”她長長一嘆,輕聲道:“當年我自己任性造孽非要嫁,卻讓我的兒女們來替我受這苦果。我這輩子對蕭湛,對他那些妃妾庶子女都問心無愧,卻唯獨對不起自己的親生兒女們,最對不起的就是阿暄。我護了他十年,他卻護了我大半生,我一直很擔心,怕他這輩子都走不出十歲的陰影。”
林逐汐條件反射地想到蕭景暄那夜的歇斯底里殺氣騰騰,指尖神經質地抖了抖,沉默。
知子莫若母果然不是虛言,這擔心完全沒錯。
“我是親眼看着他從開朗外向變成如今清冷寡言的,這些年他在朝政天下上費盡心機,分不出也不想分出心力來考慮他自己。老實說我很感激你。”
林逐汐愕然擡頭,難以置信。
感激?這也太重了吧!
厲夫人衝她笑笑,笑意溫軟而欣慰,一聲未盡的嘆息裡卻悲憫深濃,“我不擔心他的婚事,卻擔心沒人能走進他的心。你追着他肯定很辛苦吧!我得謝謝你堅持下來併成功做到,不然他這輩子恐怕都不會爲他自己而活。現在有你就好了,往後就算爲了你,他也會爲自己多考慮的。”
林逐汐心頭一酸,爲他爲她也爲自己,心裡溫軟得像泡在溫泉裡,鼻子直髮酸。
“可是我也很擔心你們。阿暄如今喜怒不形於色心思諱莫如深又不喜歡解釋,你這孩子也是個戒心重愛多想習慣自己悶頭琢磨的,你們這樣,也許會多出不少誤會。”厲夫人深深嘆氣,抓住她的手,低低的語聲裡已帶上幾分淡淡的懇求:“往後,你心裡有事能不能直接告訴他?他雖然都是用實際行動表示心意很少付諸言語,但只要你肯開口,他絕不會吝嗇言辭。”
林逐汐連連點頭,喉嚨哽得說不出話來。
天下母親!
“那就好。”厲夫人目光遙遙落在樺月城方向,眼神深
深,“如今的婚禮倒是委屈了你,你們的正式婚禮我肯定不能去的。你很好,把阿暄託付給你我很放心,希望你能一直陪他走下去。”
轉眼便到婚期。
林逐汐一大早就開始準備,婚禮準備工作肯定無可挑剔,但最大的賓客問題沒解決,準備得再精心也顯得冷清。
因爲這場婚禮基本上就沒賓客。
除了別業原有住客,外來的只有林逐濤、謝靖、沈茉筠、岑子歸。後兩位還是代表浣月宮。
蕭景暄也清楚,現在和鳴、凌風都在錦都,旭日居南疆,他們想趕上除非長翅膀飛來。而且他覺得和鳴還是不出現的好,免得林逐汐想多。
因此林逐濤對蕭景暄是橫挑鼻子豎挑眼怎麼看都不順眼。
林逐汐卻不在意。
最好的賓客厲夫人一家都在,她還有什麼不滿足呢?
她乾乾淨淨的一個人獨自來到別業,所有物品都是蕭景暄和厲夫人準備,用蕭景暄的話來說:“母親不會在意,你不讓她做她反而心裡不安,你安心住着就是。”
於是她無所事事地等到今天,除了沒對外請客辦喜酒,他都給了她最好的,等回京後還會有一場盛大的婚禮等着她。
負責給林逐汐梳妝的是執素,但厲夫人掐着點進來,直接接手了執素的工作。
林逐汐手忙腳亂地阻止,卻被厲夫人不容拒絕地按在了座位上。
打發了執素,厲夫人看着鏡中少女的如花容顏,眼神微微恍惚,笑意溫和卻帶着遺憾,“靈兒出嫁時我沒能親自參與,如今你就當彌補我這個遺憾讓我嫁回女兒吧。這是我欠了他們姐弟的。”
話說到這份上,林逐汐再不安也只能乖乖聽話,眼見厲夫人拿起梳子給她梳頭卻不能自已地紅了眼眶,她悄悄轉過臉。
聽着耳邊厲夫人輕聲念着“一梳梳到尾,二梳舉案齊眉三梳子孫滿堂”,林逐汐竟恍惚中有種身在夢中的錯覺。
如果這是夢,也絕對是讓她寧願永生沉迷不醒的美夢。
挽發修眉,絞面上妝,更衣戴冠……
直到穿上那套精美絕倫的大紅嫁衣時,林逐汐總算找到幾分真實感,嫁衣剪裁合身,風格華麗卻大方,很符合她的身份氣質和喜好。撫着袖口精緻的繡紋,她總算體會到新嫁娘的感覺。期待又不安,緊張又歡喜。
琉璃鏡裡映出少女秋水芙蓉般的容顏,盛裝華冠下雍容清麗宛若素牡丹,豔色驚人,容華極盛。
她看着那張寫滿羞澀和歡喜的面容,濃濃的歡喜和真實終於如漲潮的水漫到了心裡。
這應該是她迄今最圓滿的一天了。
紅彤彤的蓋頭掩住視線,林逐汐端坐靜候坐姿挺拔,心裡裝着的好和美好滿滿的溢出來,脣角笑意柔軟醉人。
以後……僅僅是想到這兩個字都能讓她心生歡喜,他們還有漫長的以後,會有很多時間相扶相依。
室外鞭炮聲響亮,卻蓋不住那道輕緩的腳步聲。
面前,地上,多了雙紅緞面錦靴。
她的臉頰瞬間變得滾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