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肅呼吸一窒,眼神開始閃爍。
秋收後他回了一次京城,替夫人送些莊子上的特產給郎君,郎君透了一點口風給他,要他看緊大姑娘,不要讓她與尉遲家的公子再相見。且秋收前陛下已下旨,將杜淹的孫女許配了給寶林。
郎君雖然言辭不明,但多年的相隨讓閻肅猜到了一點端倪。
本來他也挺看好這一對,但郎君這麼一說,閻肅隱隱意識到,這事不像自己想得那麼簡單。
望着大姑娘淚眼汪汪的模樣,閻肅心裡難過。
自被郎君送到這小主人身邊,這小主人就從未將他當下人看待。逢年過節總得讓自己捎帶點東西回家給婆娘還有幾個孩子。
明明學富五車,但從來不藏私,也不鄙視他們這些粗糙的兵丁漢,還教他們識字。
對於這個小主人,他是發自內心的愛戴。
眼看着她消沉,現在還哭了,閻肅心裡跟刀絞一樣。
可他卻不知該如何跟她說寶林的去向。
是寶林自己主動跟陛下請纓要去戍守邊關得。陛下雖沒同意卻把杜家的姑娘許了他,只等來年開春便要成親了。
大姑娘對尉遲小將軍有情,若告訴了她,以她那火爆的性子……
閻肅生生打了個冷顫,不敢再想下去。
這一猶疑,便讓楊曉然看出了閻肅的不對勁。
“閻叔,閻叔,你,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麼?你告訴我,你告訴我啊!”
楊曉然從貓蛋身上翻了下來,走到閻肅跟前,拱手行禮道:“閻叔,到底怎麼了?你告訴我吧!”
“不可,不可!”
閻肅忙扶住楊曉然,“末將當不起姑娘大禮。”
“閻叔……”
楊曉然抽噎着,“剛剛魏王說,說,說……”
楊曉然眼淚撲簌簌地掉,“說,說我的婚事陛下,陛下可能做主……是不是我跟寶林走得太近,害了他了?”
閻肅心裡猛得一顫,徘徊在心頭的迷雲瞬間散開,想起郎君那欲言又止的模樣……
瞬間,什麼都明白了。
可憐的大姑娘!
到了這時候,還在想着心上人安危。
殊不知,他根本沒反抗,就等着來年抱******了!
一股怒火在閻肅心間猛然升起。
他是個粗人,沒讀過多少書,但卻知道從一而終!
君命雖不可違!但尉遲寶林是主動請求離開大姑娘得!
虧得大姑娘爲他傷心落淚,還在擔心他的安慰!
混蛋!
受程咬金的影響,年少就跟着程咬金征戰四方的閻肅也是個極度護短的人。
什麼道理不道理得?!
他只知道自家大姑娘現在爲了個混蛋傷透心了!
“大姑娘,你還爲那個混蛋操心什麼?!!哼哼!他怎麼會不好?他好着咧!馬上就要娶杜淹杜御史的孫女爲妻了!”
此言一出口,楊曉然腳下一晃,眼淚戛然而止,目瞪口呆地望着閻肅,不敢置信地退後幾步,道:“怎,怎麼會?”
連連搖着頭,“閻叔,你,你別糊弄我……不,不,寶林還未及冠,陛下怎,怎麼會賜婚?”
說着就連連朝着貓蛋靠近,一步步倒着後退,“不,不!!”
尖叫聲響徹雲際,“騙子!騙子!都是騙子!你們都在騙我!寶林忠厚老實,斷不會,斷不會……”
她臉色發白,拳頭不由自主地握緊,指甲深深地陷入手心的嫩肉中猶不覺疼,瘋狂地搖着頭,淚珠跟斷了線的珠子一般,順着眼角流淌下來,落入口中,只嚐到了苦澀。
情不知所起,只道當時,已情深。
還未來得及綻開的花朵在紛飛的大雪中迅速枯萎,一如上輩子那場暗戀。
“我喜歡你”四字還未來得及說出口,他卻要爲她人夫君……
這結果竟是這樣難以讓人接受!
明明春日的時候,朦朧情愫還縈繞在二人身邊,他甚至告訴她,等他養好傷,帶上貓蛋再帶她去打獵得……
只有他們兩個人,誰也不帶!
可她等過了春夏與秋冬,在這冬日的第一場雪中,等來得竟是他要娶別人爲妻的消息嗎?!
不甘心!
好不甘心啊!
楊曉然的身子搖搖晃晃地,像一個風中飄零的碎葉般,那張白淨的臉漸漸與漫天的大雪融合了。
長時間的擔心與忽如其來的消息把她壓垮。
一場無始而終的戀情,最後的苦澀只有她在品嚐!
寶林!
你爲何這樣對我?!
哪怕真是陛下賜婚了,爲何不親口告訴我?
不!
我不信!
楊曉然利索地翻上貓蛋的身子,一拍貓蛋的腦袋就想衝長安而去。
一個清冷的聲音忽然從背後傳來,“你要去哪?”
頓了下又道:“還沒鬧夠麼?!”
裴氏騎着馬,大紅的斗篷被灰暗白茫茫的天地間增添了一絲豔麗。
她策馬而行,身邊竟未跟隨一人,髮絲有些散亂,明顯是快馬而來,甚至來不及整理衣容。
“娘……”
楊曉然身子猛地一顫,抱着貓蛋的手有些僵硬。不敢回頭,只低着頭,也不接話。
裴氏微微嘆息了一聲。
這是不是自己做得孽呢?
或許自己就不該存那點心思,可當自己意識到時卻爲時已晚。
總以爲女兒還小,對於男女之事不甚明瞭,起碼太子對她的深情厚誼她卻沒看出來。
以爲這孩子雖聰慧,可在這方面卻是遲鈍。本以爲她對寶林也只如兄長般的感情,可顯然她估算錯誤了。
走到女兒身邊,看着女兒眼角的淚水,裴氏下馬,伸出手,道:“走,跟娘回去吧。”
“娘……”
楊曉然囁嚅着。
裴氏摸了摸楊曉然的腦袋,抱入懷中,心疼地摸着女兒的後背,低聲道:“是娘不好,沒有提醒你。孩子,委屈就哭吧,哭出來就好了。”
“娘!”
楊曉然抱住裴氏,嗚嗚地哭了起來。
所有的心酸與委屈因爲裴氏這一句話,傾刻間涌現出來。
“讓貓蛋跟着閻將軍回去,娘陪你去縣城散心。”
“夫人!”
閻肅一驚,裴氏擺了擺手,淡淡道:“閻將軍,本夫人也是出自將門之後,尋常宵小豈能近我身?你且帶貓蛋回去,我帶小娘去散散心。”
“這……”
閻肅猶豫了下,看着裴氏的面無表情與眼中的不容抗拒,只得一咬牙,拱手道:“屬下遵命!”
貓蛋三步一回頭,眼中帶着困惑地跟着閻肅走了。
裴氏把楊曉然抱上馬,揮動馬鞭,將楊曉然護在懷裡,道:“傻孩子!要哭便大聲地哭,等回去了,就把眼淚擦乾淨!”
頓了下又道:“你是我裴氏與程氏一門的驕傲!將門中人,不需要眼淚!”
“哇!”
馬兒踏雪飛濺,呼嘯的風聲將傷心人撕心裂肺的哭聲淹沒。
縱馬前行,淚灑一路。
楊曉然盡情地哭着,雪花一片一片地下着,靜謐的天地將一切包容。
行致縣城,一塊盧國公府的腰牌讓守門的兵丁不敢阻攔。
緩緩放慢速度,轉了個幾個彎,裴氏找了一家小酒館,不顧衆人詫異的眼神,領着楊曉然進去。
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讓人放下竹簾,沉聲道:“小二,暖一壺郎官清,加幾顆醃漬的青梅,再上幾個小菜。”
“好咧!夫人您等着,這就來!”
冬日裡的酒館顯得有些冷清。
這樣的天氣,就算再愛玩得人也龜縮在家中不出了。
至於窮人……
富人穿裘,窮人穿麻,這在古代冬天是常態,所以一入冬,窮人就開始貓冬了,輕易不出門。
偌大的酒館裡,也只有兩兩三三個人。
一個穿戴華麗的夫人不帶婢子只帶着一個同樣穿戴富貴的小姑娘進來,進門就點酒,難免會引來人的議論。
人雖少,可在這本就沒事幹的冬日裡說下他人閒話不正好麼?
得虧裴氏梳得是婦人髮髻,且身上揣着國夫人的金印,不然這樣的打扮不帶婢子出門一定會遭到盤查得。
懶得理會這些人的議論,裴氏是真正的貴族,自有她的道義堅持所在。
貴族計較他人私論,是很**份得。
小二招呼着幾個人拿了一個紅泥小爐上來,裡面是燒得正旺的木炭,笑着道:“夫人,冬日天涼,店裡今日有暖鍋,是否來一份?”
裴氏點點頭,道:“那就這樣吧,酒來了嗎?多去暖幾壺酒來。”
“好咧!夫人,稍等,這就來。”
須臾功夫,酒便來了。
裴氏給楊曉然倒了一杯,道:“天氣冷,又淋了雪,喝點酒去去寒氣吧。”
“娘……”
楊曉然蠕了蠕脣,低頭不言。
裴氏輕嘆了一口氣,道:“做姑娘家的時候誰沒個心裡的人?只是人活一世,不能事事如意,你與寶林娘也覺得般配,可奈何你入了帝王心……”
楊曉然猛得一抖,擡頭驚愕地望着裴氏。
裴氏知道她誤會了,道:“陛下想把你許配給太子。”
“什麼?!”
楊曉然聲音猛然提高,“娘,您,您怎麼知道得?您什麼時候知道得?還是早知道了?爲什麼,爲什麼不告訴我?”
裴氏嘆息着,“是爲娘不好。不想你嫁入帝王家,想趁着陛下還未昭告天下時就爲你許下一門親事。可後來思來想去卻是不妥……”
頓了頓道:“兒啊,是娘害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