鳶兒。
素鳶臨走時，是未等到這個稱呼的吧！她在一次次的失望裡，等了太久。
茯苓城東西兩座山峰，一名盤龍山，一名棲鳳山。兩山只隔了一座城，卻是不同的光景。草木與山石都有異。盤龍山多堅硬岩石，草木多松柏。而棲鳳山多沃土，多低矮草木。棲鳳山最出名的除了數不清的珍稀藥材，還有一個，就是鳳鳴神醫。阿迷想起素桐說的，他將來是要像鳳鳴神醫一樣的。
素桐，好像有人替你完成了願望。
阿迷上得棲鳳山，發現這山確實與衆不同。她只行至半山，已經遇見十幾個魑和魅，還有幾個法力不精的小妖。不過，見了她都跑開了。阿迷早已習慣，她這身體裡，既有妖氣又有鬼氣，且修得靈力又精深些，尋常魑魅魍魎、小妖、小鬼都是怕的。
阿迷到棲鳳山山頂時，已是日頭西沉。山頂懸崖的大石旁，坐着一名白衣女子，在落日餘暉裡，白衣染了紅色，分外好看。她只看到了她的背影，卻覺得定是比孟婆都要好看的。孟婆的清冷是裝出來的，這姑娘的安靜，是確實無波無瀾的，仿若像離苦一樣入了空門。阿迷覺得，這樣內心安定的女孩子，一定是漂亮的。
她在看落日，阿迷便等在旁邊不打擾她。等到日頭完全沉下去，只剩了晚霞在天邊的時候，她才轉了身。果然是如阿迷所料，這女孩是要比孟婆好看的。眉眼彎彎，神色淡然。
阿迷隨着她，入了山頂的迷霧陣。
這迷陣雖可困得住尋常人和法力不精的小妖，卻是困不住她的。那姑娘出了陣，阿迷本是要破陣而出的，大霧卻頃刻間散了開去，露出一片山頂草原和木頭房屋，門口立了剛剛的女子。有一白衣青年從屋內走出，明明仙風道骨，說出的話卻染了煙火氣。“徒兒，你看你招了什麼東西進來？”阿迷第一次被稱作東西，有些慍怒卻未作聲。那青年男子仔細將她從頭到腳看了一遍，竟笑開了。“本是個難得一見法力純淨的妖精，怎麼修成了這副鬼樣子？”阿迷有些驚訝，尋常人可看不出她是妖是鬼。這人竟一眼看破，還知曉她靈力修得如何。這神醫有這樣的修爲，卻不知爲何入了凡塵。
阿迷施禮，“拜見鳳鳴神醫。”
鳳鳴揮揮衣袖，又看向白衣女子：“徒兒，我知你近日心結可解，今日便是機緣。你且隨她！”說完徑自往後山去了。
白衣女子一直站在門口，未語也未動。師傅走後，她才與阿迷見了禮。“素鳶見過姑娘。”
素鳶將她引入室內，屋裡陳設簡單，一如此時的素鳶，一身素衣，一根玉釵。她與阿迷對坐，沏了茶給她。阿迷在茶香裡開口：“素鳶姑娘，可還記得素桐？”
素鳶輕笑，眼神悠遠。“自然是記得的。桐兒他……”
“他有未了心願，下了忘川，未得轉生。”
“人人都說我害了他，連他自己都不知我伸出的手是要拉他還是推他吧！”
“素桐說，阿姐沒有害他。素桐說，阿姐是這世上最好的阿姐。”
素鳶笑起來，眼淚卻奪眶而出。“這個世上，從不曾有人好好聽我說話。姑娘，你可願意聽我的故事？”她開口，阿迷就像被帶到十幾年前的蕭府，胸口也跟着發疼。
“我的心裡住着一個魔鬼。”
素鳶小時候，並未全然得不到父母的愛。父親雖嫌她是女兒身，母親對她卻是好的。沒了父親的寵愛，她們兩人在府裡相依爲命。母親總是說：“我的鳶兒長大了，不比男兒差！”她也爲了母親高興，學了許多她並不喜歡的東西。等她長大，她就可以帶着母親離開蕭府，她一定可以保護好她。本以爲事情可以按着她預想的方向發展下去，直到有次父親醉了酒，誤入母親院子。
過了不到一年時間，母親便生下了素桐。不同的是，素桐是個男孩。父親終於開始關心母親過得好不好，所有吃穿用度都換了最好的。可是，父親唯不喜她，總是嫌她礙了他的眼。終有一日，她被趕到了蕭府最角落的房子裡。那房子已久無人住，滿是塵埃。她到底只是個六歲的孩子，即使有僕人在旁，還是害怕到每夜蜷縮在牀上瑟瑟發抖。
母親說：“鳶兒，你且等些時日。桐兒長大些，我再央你父親將你接回來。”她也就一直等着與母親同住的一天。可是等啊等，等來的卻是自己心裡的魔鬼。她夜夜睡不安穩，不能與母親相見，不能違抗父親的命令，她將心裡的恨都給了自己的弟弟，素桐。
弟弟過週歲抓週時，她也被獲准回母親院內。她沒想到素桐一路朝她而來，還抓了她的衣角對她笑。母親看了父親的神色，慌忙將他抱開。她看到了在場的每個人眼裡的嫌惡，負氣離開。
夜晚，她拿了剪刀，躲開了僕人和奶媽，來到了素桐的牀前。是不是隻要他不在了，母親就還會同她一起期盼着離開蕭府？她心裡的魔鬼此刻張揚着，叫囂着：“素鳶，殺了他！”她還沒有動作，牀上的素桐卻突然醒了。他睜着大眼睛看向她，辨清是姐姐後，竟對她笑了。他的小手抓了她垂下的頭髮，笑得歡暢。她在那瞬間，一絲怨氣也沒了。這是她弟弟，到底血脈相連。
“鳶兒你……”母親的聲音從門口傳來，素鳶嚇了一跳，慌忙藏起手裡的剪刀。可轉身間，剪刀落到了素桐耳邊，擦着他的耳朵，劃出一道細小血痕。母親尖叫出聲，從門口衝到牀邊，將她推到在地。她抱着素桐的手一直在抖。
自那以後，母親再未開口喚過一句“鳶兒”。她像父親一樣恨了她。她心裡的魔鬼，終是隻害了自己。
素桐卻是一如既往地喜歡纏着她，她也時常帶了小玩意兒去偷偷哄他開心。一日一日過去，從他開始蹣跚走路開始，就跑來她院子裡找她玩。她總是在他滿身灰塵跑向她時，心軟得一塌糊塗。素桐用他純淨善良的心打敗了她心裡的魔鬼。
阿迷想，後來呢？後來她的魔鬼又跑出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