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歸
睚眥主動請纓馱百里與白姬離開地府,望着它那一臉傻憨傻憨的討好笑意,饒是白姬再硬的心腸也不免動容——被人賣了還幫着數錢。
嘖,也不知是這天底下的神獸皆純良好騙,還是那睚眥格外實誠。
神獸御風而行,馳騁千里,須臾間便離開地府。它嘚瑟地昂着碩大的頭顱,兇悍的臉上透出一絲得意來,一想起自己大仇有望得報,心裡難免有些小激動,這一激動不由腳下生風,更爲賣力殷勤起來。
有百里坐鎮,一路風平浪靜,路遇幾隻沒有眼色的小蝦米攔路,亦被睚眥震耳欲聾的嘶吼吼得抱頭鼠竄,剩餘的只有躲在暗處投來幾術覬覦目光的份兒。
枉死城被遠遠拋在身後,而面前則出現一條寬闊死寂的長河——忘川,陽界與陰司的交接之處。渾濁不堪的河水常年泛着血色,放眼望去,水面上,數以萬計的魂燈正猶自浮沉,幽光點點若螢蟲之輝,不過轉瞬便被那深不見底的漆黑水面所吞沒。
眼前之景無一不提醒着白姬,在這萬物輪迴之中,人若蜉蝣,朝生夕死,即便現在逃離,亦逃不開命定的生死,哪怕窮其一生,百轉千回,終有一天,還將回歸此處。
而屆時,就真的只剩下她孑然一身。
“你在想什麼?”
百里突然出聲,打斷白姬入神的胡思亂想。
白姬擡眼,與他對望。
百里嘴角的笑意,一如既往的漫不經心,狹長眼眸輕挑而起,紅痣妖冶,於夜色中有種驚心動魄的美。可白姬知道,這份慣常笑意的背後是審視和疏離,從某種方面講,他倆倒算是一類人。
孤獨是汝之軟肋,亦是吾之盔甲。
她問:“你害怕孤獨嗎?”
百里擡了擡眉,理所當然道:“不怕,我身邊不是還有阿潯你嘛?”
可我不能陪你一輩子,白姬心道。
然看着百里,她想了想卻又選擇不言。
這一生久而漫長,是自欺欺人也好,粉飾太平也罷,許多人久經沉珂,有些人苦盡甘來,更多人於這浮世顛沛流離,有的人,有些事,實在不用刻意去揭穿。
白姬嘆了口氣,思及眼前境遇,又免不得一番懊悔無奈。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如果當時她沒有回頭,現在或許早已渡魂成功,哪會像如今,平白走上一遭,到頭來還是功虧一簣。
她低頭,眼簾中映出百里玄青的衣角:“抱歉,若非我一時大意——事態亦不會演變至此,害得你一番心血白費,實在對不住。”
百里不曾言語。
是了,白姬眼中劃過一絲瞭然,儘管他口中說着無所謂不在乎,但碰上像自己這般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人心中難免會有不平。
曾經,墜露說過,她活在這世上便是替別人找麻煩。
這句話白姬本不認同,如今卻不由信上幾分,或者正是因爲自己的木訥,不知變通,有時很叫人討厭罷。
“阿潯——”
“恩!?”白姬猛地擡頭。
百里側頭看她,“我現在很生氣。”
白姬忐忑並小心翼翼地問:“是因爲我太笨了嗎?”
“不是——”一對冰涼的指尖揪起白姬腮上的肉,狠狠一拉,百里那滿含戲虐的俊臉放大在眼前:“我氣你說話總是如此見外,更何況,眼前境遇未必有你想得那樣糟糕。”
什麼意思……?
白姬怔楞着見他自袖中取出一截黑而細長的線香,手指一撮點燃。
“凡事預坐立,不預則廢。我這個人做事,一向喜歡未雨綢繆,未寒積薪。”
百里手中竟還有另一支還魂香。
白姬來不及驚訝,只覺身子輕飄而起,整個人不由自主地向前飄去。
眼前金星亂墜,似有一雙無形的手在拉扯着自己,然這股力量卻一點也不令她感到排斥,相反,覺得十分親近。白姬由着那手牽引着自己向前,背後,百里手捻信香,望着她飄然而去的背影,眉間蘊出絲絲柔和的笑意。
他垂首闔目,揚聲道:“去吧——”
夜色褪去,一縷金光自雲層中投射而出。
殷雄盤坐於渡魂陣邊,睜開眼往窗口望去——遠處白霧繚繞,恍若一層輕紗將遠處綿延的青山所籠罩,緩緩地,一輪紅日自地平線升起,橘紅色的霞光鋪滿大地。
日出的第一道陽光落下。
他垂眼去看屋中央的陣法,忽然一道亮光自陣中心迸射而出,便看見百里孤身騎着一頭龍身豺首,模樣甚是古怪的野獸出現在眼前。
殷雄起身:“回來了。”語氣盡管平淡,然視線卻若有似無地投至百里身後。
終究還是沒有將人帶回來嗎?
他眉頭蹙起,突然有些擔心老友的情緒。
百里從睚眥背上翻身而下,一轉身跑去牀邊,眉眼慈和地望着牀上的白姬。
殷雄這一見,眉頭不由擰成一個川字。
看樣子,傷得不輕啊!
“百里……”他沉吟着開口:“人既已去,你便無須過多傷懷,做人要往前看——”最後一個字將將落下,忽見牀上人動了動。
身上好沉,白姬嚶嚀一聲緩緩轉醒,看着百里近在咫尺的臉龐,困惑地揪起眉頭:“你往我身上壓磚了嗎?”
殷雄:“……”
百里扶額,伸手扶起她來。
一番解釋後,白姬才明白,魂體無形自然無羈,而今重回肉體身軀,就等於有了約束,難免會覺得有些不適,不過這種情況過段時間便會緩解。
“要過多長時間?”
白姬掙扎着起身,感覺自己目前這副猙獰狀實在不美。
“稍安勿躁,”百里笑吟吟地拍她肩膀:“眼下有件要緊事我得解決。”
要緊事是指——
白姬順着他視線望去,陡然看見屋外桃樹上掛着一人。
經過一夜大雨洗禮,其人身上早已狼狽不堪,然白姬眼尖,儘管只有一面之緣,她依舊能認出來人的模樣。
“嵐姒?”
白姬眼神複雜地看向百里,就算人家主動以身相許,你也用不着回以這麼激烈的方式吧!
倒是睚眥鼻子靈,一下嗅出嵐姒身上的氣味,皺着臉嗤道:“這人身上好臭!”
殷雄默不作聲地打量它半天,轉頭問百里:“你什麼時候養的狗?”
睚眥:“……爺爺我纔不是狗!”大膽凡人,竟敢褻瀆我堂堂神獸的威嚴,信不信我威風給你看!
“放輕鬆,放輕鬆。”
百里伸手在它腦門上摸了一把,力度正好,睚眥舒服地哼出聲,而後又意識到現在不是沉溺的時候,連忙擡頭想要罵殷雄個狗血淋頭。
卻見他一臉瞭然地望着自己,而後毫不留戀地折身朝外走。
魂淡!爺爺我真的不是狗!睚眥的銅鈴眼簡直要噴出了火。
白姬僵硬着要起身,忽而被睚眥咬住衣裳下襬,它甕聲甕氣道:“小姐姐,外頭那女子身上不乾淨,你別過去。”邊說邊惡狠狠地盯着殷雄,趕着送死它纔不攔呢!
嵐姒還未醒,面額皆被黑氣所籠罩,一頭長髮溼噠噠地貼在臉上,臉色煞白,乍一看跟個女鬼似的。
百里擡手,捆住她手腳的枝條自動散開。
她一下倒在地上,身子軟弱無骨。
殷雄蹙眉,問:“怎麼處置?”
百里輕輕一笑,眼神若有似無朝外一看,慢條斯理道:“不急,一會自有人來費心。”
話音落下沒多久,洞府外便是一陣喧鬧。
遠遠一瞧,竟是那人蔘姥姥率領一衆人堵在了門口。
“嵐姒啊——”
她大聲嚎啕起來,三步並作兩步撲到嵐姒身上,嘴裡大喊:“作孽啊,是哪個天殺的東西將你折磨成這副樣子!你睜開眼看一看姥姥啊!”
這老太婆……百里青鋣沒有忽略人蔘姥姥低垂眼簾中劃過的那道精光。
他脣角一勾,想惡人先告狀,哼,沒那麼容易!
百里蹙眉,語帶歉意:“姥姥你來得正好,我正要將嵐姒妹妹給您送過去。”他伸手探了探嵐姒溼漉漉的額頭,假模假樣地道:“額頭有些燙,趕緊回去將養着,要是得了風寒便不好了。”
人蔘姥姥乾嚎的嗓音一頓,騰地直起身,指着百里的鼻子罵道:“百里青鋣,你究竟對嵐姒做了什麼?!爲什麼她會變成這副樣子!”
百里兩手一攤,顯得很是無辜:“姥姥這話問得,在下亦不知嵐姒妹妹爲何深夜造訪,此事於在下而言,也是十分困擾的。畢竟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於理不合,更何況在下早已是有家室的人。”
三兩撥千斤就將自己撇得乾乾淨淨。
睚眥遠遠聽着,不由好奇。
“小姐姐,主人說他已經有了家室,那你是什麼啊?”
白姬想了想,認真回答:“家僕。”
睚眥:“……”
原以爲自己的境遇已經很悽慘了,沒想到小姐姐更值得人可憐。
人蔘姥姥活了這麼大把歲數,又哪裡是好欺負的,面對百里她冷笑一聲,揚聲喊道:“來人吶——”後面烏泱泱圍上一羣人:“把這兒給圍了!今日要是給不了我一個交代,你們誰都不要妄想出這個門!”
“哦?”
百里輕輕一笑,鳳眸微斂。
“姥姥好大的口氣,這是我家,想走想留好像還容不得旁人置喙。”
他左手祭出青玉勾,輕輕一揮,橫掃千軍如卷席。
“有膽,你就放馬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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