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冬後,天氣逐漸的寒冷起來,張鐵心的工地上停了工。因爲工程到了掃尾階段,所以已無料可看,劉毅一個人在工地上也只是乾點零星的小活兒。

那個年代手機不普遍,消息並不靈通,不像現在有什麼事可以打個電話。在劉毅回家的前幾天,張鐵心爲了讓杏花心理上有個思想準備,就給杏花說了劉毅快回家的事。杏花有些不安起來,其一是心裡對劉毅感覺有負罪感,其二是她怕劉毅回來後有所覺察。每天提心吊膽的。

這天上午十點多,劉毅揹着鋪蓋回來了,笑嘻嘻地推開了自己的家門。杏花雖然早知道劉毅這幾天回來,但當劉毅推開門從外面一步跨進屋來時,坐在沙發上攬着孩子看電視的杏花還是吃了一驚。

她極力穩定了情緒,裝出一臉驚喜的樣子,笑着說:“我聽鐵心說不是早停工了嗎,你怎麼纔回來啊?”

“停工好幾天了,有點零星活兒,我又多呆了幾天。”劉毅笑着回答。隨手把揹着的鋪蓋放在門裡邊的置物架上。

杏花把孩子放到沙發邊的嬰兒椅裡。她站起來,歪着頭,乜斜着眼看着劉毅,那神情像是想和劉毅親近又很難爲情的樣子;身後像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推她,她兩隻手握在小腹前不停地相互擰着,相互糾纏着,忸怩着走近劉毅。

來到劉毅面前,舉起雙臂,猛地圈住劉毅的脖子,仰起頭,閉了雙眼,把嘴嘬成櫻桃樣的圓,兩個人抱着,親吻在一起……

在嬰兒椅裡的孩子驚奇地瞪着眼睛看,可能他的意識裡兩個人在打架,放聲哭起來,兩個人才慌忙放了手。

杏花讓劉毅看着孩子,她進了廚房,忙着弄菜給劉毅包餃子。她表面帶着很高興的樣子,內心裡卻有說不出的對劉毅的愧疚,不知道該如何補償劉毅……

包餃子前杏花還特意爲劉毅炒了兩個菜,讓他在客廳裡看着孩子邊喝幾盅。劉毅雖然說不出什麼感激的話,但他感受到了滿滿的幸福,劉毅感覺杏兒對他比以前還要好。

下午,天還沒有黑透。杏花就早早地做好了晚飯。兩個人吃了飯,杏花走進臥室,把孩子放在大牀邊的小搖牀上。她嘴裡哼着兒歌,坐在大牀上,一隻手扶着搖牀邊的護欄,不停地搖呀搖。孩子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在客廳裡看電視的劉毅,聽不到了孩子的動靜,就按滅了客廳裡的燈,關了電視,也進了臥室。

杏花坐在牀的右側,劉毅坐在牀的左側;杏花那兩隻明亮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看着劉毅,劉毅也用曖昧的眼神回望着她;杏花變的有些不好意思了,擡起手隔着牀推了一把劉毅,直勾勾的盯着劉毅低聲嗔怪:“壞樣!”

劉毅平時是一個慢性子的人,但此時他臉紅脖子粗的,那神情像是要從新做人似的,行動起來快了很多,很麻利地脫掉衣服……

風平浪靜了,杏花坐起來,弓着身子探出牀,把睡熟的孩子從小搖牀上抱起來,放到大牀的中間。

杏花躺在孩子的右側喘着,劉毅趟在孩子的左側喘着,兩個人的額頭上滿是汗珠兒。杏花一邊喘着一邊斜着眼看趟坐在她左側的劉毅,劉毅一邊喘着一邊斜着眼看着躺在他右側的杏花。杏花感覺劉毅並沒覺察出什麼,她放心了,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無聲的嘆息着。劉毅覺得杏花比過去還愛他,他感覺杏花是天下最漂亮的女人,他是天下最有福氣的男人,他微笑着,慢慢閉上了眼,滿足地睡了……

由於冬天沒別的什麼事,劉毅回來的那些天,白天兩個人在家裡替換着照顧孩子,看看電視,晚上哄孩子睡熟了,兩個人上了牀,再做點那種牀上有趣的事兒;久別勝新婚,劉毅情緒特別的好。

劉毅回來了,杏花不方便再常去張鐵心家,慢慢的心裡竟有了空落落的感覺。爲張鐵心家收拾房子她已養成了習慣,也不只是收拾房子,其實我們也知道了,還有比收拾房子更有意思的事呢。

一天又一天的日子過着,時間長了,慢慢的杏花面對劉毅剛回來時的愧疚感淡化了;劉毅剛回來時對杏花的那種新鮮感也慢慢地消失了,一切又回覆到從前平淡的日子。

劉毅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天生的好性格,特別是對杏花,劉毅向來是百一百順的,這和他內心的那種小小的自卑感不無關係。杏花長的漂亮,他總覺的自己配不上杏花;所以無論杏花做什麼,說什麼,他總是不頂嘴,不反駁;這反而常常會讓杏花對他心生厭惡。一個家庭,夫妻兩人一點不吵鬧,一點不爭辯,反而有些不正常,家就如死水一潭,讓人感覺不到一點活力。

過去的日子裡,由於兩個人性格的差異,不和諧也是有的,但從沒有像今年這個冬天,來的這般強烈。寒冷的冬天,夜是漫長的,孩子入睡後,漫長的夜常使兩個人無聊的面對着,除了兩個人一起看電視一外,彼此不知道說點什麼好,這種無話可說無事可聊的夜晚當然不會使人愉快。有時,劉毅並沒有招惹杏兒,他只是坐在那裡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說,杏花看着他時內心裡就會生出無限的厭惡來。

工地停工後,張鐵心不再像過去那樣一天忙到晚。從此像是成了一個自由的人,可以不受時間限制地看電視節目,可以找臭味相投的哥們喝酒到深夜,可以打遊戲到天明,可以睡覺睡到自然醒;從表面上看這當然是讓人非常愉快的,其實不是,張鐵有心病,他內心裡快樂不起來。

孤孤單單的一個人,他總感覺生活裡缺少了什麼。一個人忙時盼着能有閒的時候,但清閒下來時間一長,感覺就變了;特別是晚上他一個人獨坐着時,孤獨和寂寞一浪一浪地涌來,他感覺那個平時替他收拾房子打掃衛生的人在他生活裡是不可缺的,他渴望能常常看見她,渴望能常常嗅到她的氣息,渴望彼此籠罩在彼此的目光裡,彼此面對着貼在一起感覺彼此的心跳,彼此擁抱着彼此在寒冷的冬天裡能夠彼此取暖。

天氣一天比一天寒冷,父親三天兩頭地騎着自行車過來,催他回去吃住。張鐵心不想離開這裡,他找出各種理由推託着。雖然現在他和杏花見面不方便了,但偶爾還會在樓道里碰到她;他要是離開了這裡,他會長久的看不到她的影子,聞不到她的氣息,他會更不開心。

一天晚上,張鐵心情緒煩悶,感覺很無聊,他想喝點酒尋點開心。家裡沒什麼下酒菜了,就準備去街上的肉食店裡買點。他打開家門,一個人遊逛着下了樓。好幾天沒有看見杏花了,他心裡想着也許在樓道里能碰見杏花。

可是從三樓下來,他並沒有碰到杏花,這讓他很失望;他故意再返回去,第二次再下來,仍然不見杏花,他的失望加劇了……

他一個人遊逛着走出小區,小區門外不遠就有熟食店,沒用半小時,他用方便袋提着買的菜向回走。

進了小區,走到他住的那幢樓下,一個人慢騰騰地往樓上爬,心裡又涌起想碰到杏花的渴望。到了家門口,他掏出鑰匙,慢慢地插進鎖孔,擰一圈打開、再擰一圈關上,再擰一圈打開、再擰一圈再關上,不斷地開了關、關了開地重複着,故意在樓道里拖延着時間,渴望着杏兒會突然從她家裡推門出來。他此時沒有什麼非分之想,他只想着能看她一眼;可是杏花沒有出現,他很失望。

開了門,轉身把門關上,他走進客廳把買回來的菜隨手放到茶几上,無奈的一屁股坐進沙發裡,電視也懶地開,一個人坐在那裡發愣。他想轉移自己的心思,思索着今年工程乾的很順利,掙到了不少的錢;他進而又想到他的房子裝修的很華麗,進而又想到多貴的美食,他都不會因爲心疼錢而捨不得吃,他進而又想:有錢可以買很多好東西,但有時卻買不到快樂、買不到開心。他苦笑着搖搖頭,像做了什麼決定似的,猛地從沙發裡站起來,走向洗手間。

在洗手間裡洗了洗臉,照着鏡子梳好頭;從洗手間出來又快步去了廚房,不一會兒他手裡提着兩瓶酒從廚房裡走出來。來到客廳,在茶几上又提起他剛纔買來的下酒菜,走出了家門。

門對着門在樓道里也就大約有兩三米多的距離,張鐵心走出自己的家門也就是站在了劉毅家的門前,他擡起手想按門鈴,但手立刻又垂了下來。他站在那裡,沉默了好一會兒,上牙咬住下嘴脣,終於下了決心,擡起手來按響了門鈴。

一會兒門打開了,杏花懷裡抱着孩子站在門裡,見是張鐵心,她先是一愣,然後也不說請他進屋,面對着他一言不發,只是翻着白眼兒看。兩個人一個門裡一個門外,一句話也不說,呆呆地對望着。

在廚房裡炒菜的劉毅聽到開門的聲音,卻又聽不到有說話聲,感覺有些奇怪,腰裡扎着圍裙,右手裡攥着菜刀從廚房裡走出來。見門內的杏兒和門外的張鐵心面對面站着,他想:怎麼不快讓鐵心進屋呢?把人家堵在門外幹嗎!心裡有些生氣,但又不敢對杏花說話高聲,臉上仍然掛着笑責備道:“杏花你讓開啊!讓鐵心進來啊!”

杏花一擰身轉回來,走到沙發前一腚坐下,冷着臉目不斜視的看電視。劉毅有些尷尬地笑了笑,忙招呼着站在門外的張鐵心:“鐵心,愣着幹嗎?快進來、快進來!”

見走進來的張鐵心右手裡提着酒,左手提着菜,劉毅笑着問:“鐵心哥,想喝二兩啊?我家裡不是沒酒,你還帶什麼酒啊!我正好在做飯呢,你先坐會,我在炒兩個菜。”劉毅又扭頭低聲有些責怪的對杏花說道“給鐵心沏上水啊!”說完,笑着轉身進了廚房。

杏花醒過神來,立刻換了副笑臉:“鐵心,沙發上坐吧。”

張鐵心笑着走近沙發,把手裡提着的兩瓶酒和菜隨手放到茶几上,在沙發上坐下。

杏花右手抱着孩子,彎着腰左手在茶几下的小抽屜裡找煙。雖然是冬天,但家裡有暖氣,屋裡並不冷。杏花穿着一身米黃色的睡衣,鐵心裝作視而不見的樣子,但他盡力裝出的樣子仍然讓杏花看穿了他的心思,遞給他煙時,乜斜着眼在鐵心的手背上打了一巴掌,因劉毅正在廚房炒菜又不敢出聲,這讓鐵心覺得很難堪,窘得紅了臉。

杏花看着鐵心那窘態,有幾分得意地笑了。然後故意提高了聲一本正經她說:“鐵心,我給你沏上茶。”

鐵心低着頭,紅着臉忙從沙發裡站起來說道:“我自己來,自己來。”

他從茶几下拿出茶杯,自己沏好了茶。坐在那裡目不斜視地看着電視,心裡卻如坐鍼氈,杏花的大膽嚇着他了,他怕被劉毅看到起疑心。

從前工地上有麻煩時,劉毅都會很積極地去幫助他。面對劉毅,他心理上有很大地負罪感。他表面上坐在那裡目不斜視地看着電視,其實內心是複雜的,他覺得對不住劉毅,自己太不是個東西。

劉毅的弟弟劉志,是市公安局治安大隊的民警,當地有小痞子來工地搗亂時,張鐵心就會讓劉毅快去找他弟弟。他弟弟劉志工作再忙,工地上一有點事總會在第一時間趕到這裡將事件平息。這完全是由於張鐵心對劉毅地照顧起着作用。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他和劉毅遠遠超出了一般的鄰里關係。

他碰一回杏兒,事後就下決心不在碰了;下一次時再碰,碰了再下決心;他就是這樣,一次次的自責,一次次地管不住自己……

這時,劉毅雙手端着一盤子綠豆芽,一盤芹菜笑着從廚房裡出來,彎腰把菜放到茶几上。他直起腰用圍裙擦着手對張鐵心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鐵心,不知道你過來,也沒準備什麼像樣的菜。”

張鐵心笑着說道:“自已弟兄,又不是外人,要什麼像樣的菜啊?”他擡起手指了指茶几上他提過來的兩個菜,又說道:“再把這兩個熟食切一切,四個菜兩素兩渾不挺好嗎!”

“好、好、我這就去切。”劉毅滿臉堆笑地答應着,提起茶几上的方便袋又進了廚房。

和張鐵心斜對着坐在茶几對面橙子上的杏花,懷裡攬着孩子搖晃着,心不在焉地看着電視。她感覺到了鐵心和她在一起心神不寧的樣子,心裡不由地生出幾絲悲哀來,她不知道該怨誰還是該恨誰。

不一會兒,劉毅笑着手裡揣着兩盤子熟食又從廚房裡走出來。彎腰把菜放到茶几上,隨手又解了腰裡的圍裙對鐵心說:“鐵心哥,菜齊了。”說着轉身到電視廚下面找酒。

“還拿什麼酒啊?喝這個就行了。”張鐵心說着,用手指了指茶几上他剛提來的兩瓶酒。

“喝你提來的酒,這不好吧?”劉毅臉上掛着笑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別那麼多熊臭毛病!坐下!坐下。”坐在沙發裡的張鐵心抑着臉說。

劉毅低頭在茶几邊拉出個橙子,在張鐵心對面坐下來。

這時,從劉毅在廚房出來始終沒說話的杏花,懷裡抱着孩子猛地站起來,冷着臉像颳風一樣地去了臥室。

張鐵心一愣,一臉的尷尬。剛坐下的劉毅有些不自然地笑着低聲說道:“她就那熊樣!孩子困了,她睡她的,咱喝酒!”邊說着邊倒上酒,兩個人推杯換盞起喝起來。

劉毅在張鐵心的建築工地上當保管,一般工地上都是找個年紀大的,一個月也就給一千多塊錢;劉毅不同,鐵心照顧他,每個月張鐵心給他發四千多塊錢的工資,這主要是張鐵心看着劉毅兩口子日子過的清苦,有意幫助他們;有時還要給劉毅發獎金,在建築工地給保管發獎金,這也是別的工地沒有的事,明擺着是在送錢給他。劉毅心裡也明白,所以、劉毅始終對張鐵心心存感激,在張鐵心面前自然有些殷勤。

在臥室裡躺在牀上哄着孩子的杏花,側着身給孩子喟奶,一邊用右手輕輕拍打着哄孩子睡。她聽着外面地說話聲,好無來由地生着氣。她自己都說不清生誰的氣。爲什麼不開心,她嘴角偶爾會抽動幾個,眼裡慢慢滴下兩滴清淚……

Www¸тт kдn¸℃o

她無奈地輕輕嘆息!摁滅牀頭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有客廳裡和臥室之間隔着窗簾透進來的迷濛的燈光,兩滴淚珠掛在杏花的臉上,晶瑩閃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