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咣!”

位於病房樓地下室的停屍房的門被打開了,老樑正在休息室打盹,被開門的聲音驚得打了個寒噤。

“老樑,接貨!”聲音厚重而壓抑。兩個工作人員應聲而入,一襲的白大褂,各戴一隻大口罩,怕見光似的將面部遮得嚴嚴實實。老樑打了個直伸,眯着眼“嗯”了聲,算作迴應。

“放幾號牀啊?”聲音中滿是不耐煩。

“哎!”老樑恢復了元氣,聽了對方的話,也有些不耐煩,懶懶地道,“我說年輕人,怎麼這麼沒耐心?我老樑天天跟死人在一起還沒煩呢!”

“我們能和你比呀?”其中一個不屑地道,“年紀輕輕的就跟這死人打交道,天天沾着晦氣,俺還沒找對象呢。”

“晦氣?”老樑冷笑一聲,“小夥子可別亂說,對死人不敬小心走夜路遇見鬼!”

“哈哈,我纔不怕呢,我可是無神論者!”

老樑“哼”了一聲,沒再搭理對方,而是從值班室的桌子上拿過一個本子,拿起筆,問道:“咋死的?”

“手術失敗!”

“手術失敗?”老樑的心莫名地一揪緊,“這種情況不多了。”

“是呀,這種情況不多,”另外一人第一次開口,“而且這次主刀的還是樑副院長!”

“是嗎?”老樑又一驚,主刀的竟然是自己的侄子!他走到屍體跟前,翻開上面的白布,將一個號碼牌掛在屍體腳上,藉着房內微弱的燈光,老陳看清楚這雙腳皮膚細膩,一看就知年齡不大,從對方手裡接過死者的檔案一看,果然不出所料才二十六歲!

“可惜呀!”老樑長嘆一聲。

“怎麼了,老樑,你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對方有些納悶,待與老樑交接完畢,看了一眼眉頭緊鎖的老樑,搖搖頭離開了。

說句實話,老樑也不知怎麼回事,近來好像總是心事重重的。嚴格地說,老樑也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無神論者,當然,這也與他的經歷有關。

在歷史上曾經有個時期被有些人稱爲“悲劇時代”,老樑便是那個時代造就的一個“悲劇人物”,老樑的祖上是個遠近聞名的“大地主”,這個在舊社會被人羨慕的稱謂卻是他悲劇的根源,因爲這個他孤苦一生,據說他爲了能夠活下來便跟着大人去了關外,在廣袤的東北平原上的那段生活,既造就了他倔強不屈的個性,也訓練了他“鬼神不怕”的膽量,用他的話講,他曾經半夜裡趕過“鬼火”,深夜裡在森林裡追過野人。後來年齡大了,便託了在老家醫院當副院長的侄子的福,來這裡看起了停屍房,與死人打起了交道。

他經常給人唸叨:“世上根本沒有鬼魂,那都是人嚇人!”

擺放好屍體以後,老樑突然有一種想看一看那具屍體的想法,要在以前,他是很忌諱這個的,但這次不同,他有一種非常強烈的願望,因爲這兩天他總有些莫名其妙的感覺。

老樑繞到屍體跟前,輕輕地揭開了上面蒙蓋的一層白布,露出了死者的頭,這果然是一張年輕的臉,由於生命的消失而面色蒼白,卻也不失其清秀俊朗。看到這裡,老樑的心頭突然掠過一絲疼痛,不僅爲這年輕的生命,還有一點,就是主刀的竟然是自己的侄子。侄子是醫科大的高材生,畢業幾年就因工作出色被破格提拔爲副院長,侄子一直是他的驕傲,他對侄子的醫術水平是蠻有把握的,怎麼這次竟然手術失敗?唉!

可能這個手術確實難度太大,否則的話,侄子一定會做成功的。不過有一點還是讓他耿耿於懷,就是死者太年輕了,應該與侄子的年齡差不了幾歲。讓一個與自己年齡不相上下的人死在自己手裡,侄子一定很傷心。唉!又是一聲長嘆,給這陰森淒涼的停屍房又增加了幾絲悽慘。

他的手不自覺地去摸死者的面部,突然像受到針扎似的立刻縮了回去,因爲他清晰地感覺到屍體還有些溫度!對呀,他纔剛剛死去!老樑釋然了。

老樑將屍體重新蒙上,開始走回自己的休息室,他突然發現腳有些不聽使喚,最終他費了好大勁才踉踉蹌蹌地走回去。

他和衣而臥,睡前喝了半斤白酒,所以現在有些恍惚。自從來到這裡以後,酒成了他不可離身的東西了。其實他在年輕時就有喝酒的嗜好,不過那時喝的頻率遠在現在之下,一是那時手頭拮据,條件不允許;再就是那時候要餬口,喝酒會誤事的。

現在老樑將酒不離身歸結爲兩個原因:一是停屍房裡整年開着冷氣,喝酒可以祛身上的寒氣,再就是,喝點酒可以壯壯自己的膽氣,儘管自己一直自詡爲“鬼神不怕”的無神論者,但在陰森森的停屍房裡整日與這些屍首爲伴,多少還是有點沒底,尤其是現在年齡大了,睡眠質量下降,經常失眠,喝點酒很容易入睡。

但是今天,老樑卻一直心神不定,半瓶酒下肚了似乎睏意也不大,一直在酒精的作用下處於半醒半睡的狀態,就這樣一直捱到深夜,他才漸漸地感到了一陣睏意,可突然間,他渾身的汗毛一下豎了起來,頭腦一下清醒了:因爲他清晰地聽到斷斷續續的人的呼吸聲!

起初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誤以爲是自己的聲音,但在頭腦清醒以後,他堅定了自己的想法:是人的呼吸聲!停屍房裡的第二個人,或者是……鬼!

他一個激靈坐起來,渾身冒冷汗,瞪大着驚恐的雙眼透過休息室的玻璃朝停屍房的幾具屍體看去,最後他的目光落在了新來的那具屍體上,眼前的一幕幾乎讓他靈魂出竅了:在屍體心臟位置的白布有規律地起伏着,還斷斷續續地傳出有節奏的呼吸聲!

“詐屍!”老樑心頭閃過一個極可怕的念頭,可就在這時,他清晰地看到,白布正緩緩地被揭開了!

“啊!”老樑悽慘地尖叫一聲,失去了知覺。

已是清晨!

病房樓的停屍房門外聚集了一羣人,人羣中心一對相互依偎的老夫妻格外引人注目,兩人都一臉的驚恐茫然,給人一種欲哭無淚的傷心欲絕的感覺。

“二叔……”老樑在矇矓中醒來,映入眼簾的是侄子那熟悉的臉,侄子一頭的大汗,瞪大着驚恐的眼睛。

老樑兩眼矇矓地環視四周,發現自己正躺在地上,他努力地搜尋着先前的記憶,可除了感到兩邊的太陽穴隱隱作痛以外一無所獲。

“二叔,怎麼回事?”樑副院長急切地追問着老樑,“發生了什麼事?屍體呢?”

老樑看到侄子心急火燎的樣子,知道一定發生了什麼非同小可的事,但實在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好木然地搖着頭。

樑副院長更急了:“二叔,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屍體呢?昨天那具屍體呢?今天死者家屬來認領屍體,正在外面等着呢!”

老樑有些清醒了,盡最大努力調動着自己的思維,許久,才舉起手指了指遠處:“在那呀!”

“沒有,我都找過了,沒有呀!”樑副院長感到事情有些嚴重,臉色大變。

“沒有?”老樑的思維開始漸漸恢復,他也陷入了沉思。良久,他突然擡起頭,驚恐地瞪着侄子:“怎麼回事?手術怎麼回事?”

看來樑副院長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感到非常意外,一時語塞。老樑繼續追問:“好好的怎麼會手術失敗?”

樑副院長經過一番思索後回答:“這手術的事是很難保證的,再說了,手術之前病人簽過字的,我們院方責任不大。”看來,樑副院長將叔叔的驚恐看做叔叔對他的擔心了,於是對於叔叔語氣中深層次的含義他渾然不知。

“不是責任不責任的問題,是一條生命!”老樑突然有些激動。

“那怎麼辦呀?我們也盡力了,再說了,醫院發生這種事並不意外。”

“什麼?”老樑突然大叫起來,兩眼驚恐地瞪着侄子,雙眼裡充滿了血絲,嚇了樑副院長一跳。

“但問題是現在屍體不見了!”樑副院長極力岔開與叔叔的話題,奇怪的是,叔叔一直眼含憤怒地瞪着自己,瞪得樑副院長心裡發毛。

這時有人推門而入,“小樑,準備好了嗎?外面家屬還等着呢!”

樑副院長立刻將叔叔拉到一邊,衝來者吞吞吐吐道:“高院長,可問題是……屍體……不見了!”

高院長驚得合不上嘴:“什麼?屍體不見了?”

高院長的聲音一直傳到門外,在寂靜的樓道里迴響,讓外面的人聽得一清二楚,門外本來就氣若游絲的老婦人一下昏厥了過去。

“屍體不見了……”消息立刻如戰鬥前吹響的戰鬥號角聲一般一下傳遍了整個醫院,一時間謠言四起,人心惶惶。

“屍體不見了!”看似簡單的一句話,卻能夠給人留下無盡的想象空間。

爲此,院長找到了老樑。

老樑戰戰兢兢地走進院長辦公室,說句實在話,在醫院裡幹了五六年了,老樑還是第一次進院長辦公室,一是院長對於他來講,級別着實太高了。還有一個原因老樑心裡最清楚了,這次惹禍了,並且惹了個彌天大禍!所以當他站在院長面前時,兩條腿快不聽使喚了,手心攥着一把冷汗,後背冒着涼氣,只感覺渾身比在停屍房裡還要冷上幾分。

老樑面對院長站着,他清楚地感到旁邊有個人在盯着自己,他用餘光快速地一掃,看清楚了,是自己的侄子。

立刻,老樑的心裡掠過一絲異樣的感覺,緊張感減輕了不少,到底什麼原因,他也說不清楚,但那絕對不是叔侄兩個人的親情起的作用。

院長的思路很清晰,目的也很明確,事已至此,關鍵不是追究誰的責任的問題了,而是怎樣想方設法找到丟失屍體事件的蛛絲馬跡,目前,唯一的當事人或知情者就是老樑了,對於老樑的倔強脾氣院長早就心中有數,因此語氣出乎意料的委婉。

“我說樑叔呀,”這個稱呼讓老樑一個激靈,“你看現在,死者家屬非要鬧着報警,我好說歹說算是勸下了,我給死者家屬打了保票了,我們醫院一定會盡力處理好這件事,找到屍體,否則真要報了案,必定會給我們醫院帶來極壞的負面影響,造成巨大的損失,我想你作爲我們醫院的一分子,應該不會願意看到有那一天吧?”

老樑唯唯諾諾地點點頭。

“唉!”院長長長地嘆了口氣,臉上的無奈有增無減,“其實,現在的影響就夠壞的了,我們一定要找到屍體,爲醫院挽回面子呀!”

老樑依然將頭點得像雞啄米,還是不敢拿正眼看對方。

“那你說,那天晚上你都看到了什麼?”院長掐滅了菸頭。

“我……”老樑定了定神,整理了一下因爲緊張而有些凌亂的思路道,“那天吧,我喝了點酒,半夜突然被凍醒了。等我醒來時,發現那具屍體動了動,然後,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老樑一口氣說完。

“然後呢?”院長原想洗耳恭聽,老樑卻突然沒下文了,於是院長便迫不及待地問道。

“然後?”老樑擡起迷惑的雙眼,“就這些呀。”

“就這些?”院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好像八戒吃人蔘果時一下子囫圇吞進肚子裡,不知其味而無法回味。

老樑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

“不可能!”正當兩人僵持不下時,旁邊的樑副院長站起了身。

樑副院長的加入使得兩人不約而同地嚇了一跳。

“什麼不可能?”老樑瞪着侄子,在晚輩面前,老樑還是能找到一些自尊的。

“不可能這麼簡單的!”樑副院長肯定地說,“我說二叔,在院長面前你就儘可能地說吧,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

這個語氣使老樑極爲反感,有點刑訊逼供的味道,他氣呼呼地瞪着侄子,心裡罵道:小兔崽子!不過嘴裡依然軟綿綿地衝院長道:“真的,我就知道這些。”

“你是說屍體會動?還沒有死?”

“不可能!”樑副院長又突然加了一句,顯得異常突兀,惹得兩人異常驚恐地轉向他。

樑副院長有些尷尬,慌忙補充道:“我的意思是,人明明是死了的,我們搶救了好長時間呢!”

“就是呀。”院長也陷入沉思,“這種事應該不會出差錯的,我問過那兩個屍體搬運工的,他們也證明人確實已經死了。”然後兩位院長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轉向老樑。

老樑立刻侷促起來,說話也含糊不清:“我接屍體時……的確……已經……死了,我只是說,看着屍體好像……動了,你們知道,我當時……喝多了……”

接着室內一片寂靜,大家都陷入了沉思,良久,院長道:“好了,樑叔,既然你把知道的都說了,就到此爲止,你請回吧!”

這句話對老樑來說顯得有些突然,他不放心地看看院長,確定自己沒聽錯時便低着頭退了出來,整個過程他沒再看侄子一眼,臨出門時身後傳來院長的一句補充:“不過,樑叔,你再想起什麼別忘了告訴我們一聲!”

老樑慌忙退出,幾乎是跑下樓去的。

老樑走後,院長無奈地搖搖頭,嘆道:“小樑,看來有必要你們爺倆單獨談談!”

事不宜遲,晚上樑希鬆——忘了補充一點,老樑的侄子樑副院長的全名是樑希鬆——叫老樑出去吃飯,當然目的很明確,不過吃飯的地點不是在家裡,而是在一家比較偏僻的餐館,樑希鬆還單獨要了一個包間。

臨進包間時,樑希鬆將裡外周圍看了個仔細,很明顯是擔心隔牆有耳,待確定沒有問題時便拐彎抹角地問起了老樑最近的工作身體情況。

“二叔,你要覺得不合適就別幹了,來我們家住也行,要不去養老院也行……”

“我什麼時候說過不合適了?”老樑沒好氣地打斷他,“你是不是覺得丟人呀?”

“哎呀!”樑希鬆一臉的委屈,“你不要老這樣想,要覺得丟臉當初我就不會讓你幹了,我說二叔呀,你這段時間怎麼了,老是對我惡聲惡氣的?”

老樑默不作聲,獨自喝着悶酒,看錶情,情緒應該緩和了許多。

樑希鬆最會察言觀色,尤其是對二叔,於是單刀直入道:“二叔,我今天叫你來你也應該知道我的目的……”

“知道又怎樣?我知道的都說了……”

“不會吧?”樑希鬆一臉的狡黠,“你會嚇暈?你可是出了名的樑大膽呀!”

侄子的語氣以及表情讓老樑不禁感到異常噁心,他憤怒地以沉默來面對。

“所以說,要說別人嚇暈過去我還信,要換成你,是絕對不可能的!”樑希鬆斬釘截鐵,似乎生怕老樑賴賬,老樑還是沉默不答,不過一杯酒已經下去大半了。

“我說得沒錯吧?”

“小欣呢?”老樑突然問道。

這個問題嚇得樑希鬆打了個寒噤,“在家呀!你怎麼問起她?”

“沒什麼。隨便問問。”

“她那天還唸叨說有空讓你回家吃頓飯,說你自己在那裡挺讓人掛心的!”氣氛有所緩和,樑希鬆也端起酒杯喝了口。

“我說你小子,你可要好好對她,她可是個好媳婦!”老樑似乎有些微醉。

沒想到這句關心的話立刻使樑希鬆警覺起來,“我對她是好是壞你是知道的,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

“你話裡有話,一定有什麼事。”樑希鬆的語氣又堅決起來。

“我說沒事就沒事!”老樑突然大叫起來,對侄子這麼大聲叫嚷老樑有生以來還是頭一次,他只感到內心在隱隱作痛。

“你一定知道什麼。”樑希鬆不依不饒。

一時間老樑老淚縱橫,他一把掙脫侄子的雙手,費了好大勁扔下一句話:“好好對待小欣,我還指望着你們給我養老呢!”說完,轉身出了包間。

“有人跳樓了!”一聲聲嘶力竭的呼喊劃破了城市的夜空。

這是這座城市極不尋常的一個夜晚,夜深得要滲出水來,沒有月光,就連霓虹燈也熄滅得特別早,讓人感到不安,結果這一聲淒厲的呼喊證實了每一個寂寥的守夜人的猜測,有時候,可能這個世界的心都是相通的。

緊接着一聲刺耳的急救車的鳴叫聲再一次將這種悽慘的氣氛渲染到極致,整個城市開始騷動起來。

市中心醫院。

一個渾身是血的年輕的女子被擡下救護車,動作迅速的醫護人員各司其職,竭盡全力地挽留這個即將逝去的生命,大約兩個小時過後,院方無奈地宣告搶救失敗!

這個自殺女子的死首先在醫院裡引起了巨大的轟動,按道理來講,一個生命的猝然消失在醫院裡是司空見慣的,算不得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但這個女子是醫院副院長樑希鬆的妻子!

“樑副院長的妻子跳樓自殺了!”似一個炸雷炸開了醫院剛剛平靜下來的夜晚,有人驚慌失措,有人掩面而泣,爲死者,也爲朝夕相處的同事、上司!看來,身爲領導的樑希鬆在醫院裡的威信還是極高的。

正在消息以最快的速度向四周擴散時,樑副院長趕到了,他是帶着驚恐,帶着傷心欲絕來的,他撥開衆人,不顧一切地衝上去,忘情地跪倒在心愛的人的屍體旁,淚水如注地發泄着自己的哀傷,場面可謂悽悽慘慘慼戚!

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

儘管周圍悲哭聲一片,但死者依然執著地緊閉着雙眼,看不出絲毫對死的恐懼和對這個世界的留戀,平靜得無法再平靜。

屍體被送往病房樓地下室的停屍房,樑副院長被人盡力地拉走了,他不言不語無聲無息地緊閉着雙眼,被動地接受着外力的拉扯,默默地忍受着與心愛的人陰陽兩隔所帶來的巨大痛苦。

“吱呀”一聲,停屍房的門開了,老樑正在打盹,這段時間發生的一切使他心力交瘁,這聽起來刺耳的聲音對他來講再熟悉不過了,他懶懶地睜開眼:“怎麼,又打發了一個?”

出乎意料,對方沒有迴音,老樑頗感意外,將眼睛完全睜開:“怎麼了?小夥子,不太對勁呀!”

老樑接過運屍車擺正,程序式地問道:“男的女的?怎麼死的?”

經過一陣沉默,其中一個帶着哭腔回答道:“是樑副院長的妻子!”

老樑的身體搖搖欲墜,兩人慌忙上前扶住,不住地叫:“樑伯,樑伯……”

老樑喘着粗氣,衝兩人擺擺手:“你們走吧,我一個人靜一會兒!”兩人聽話地將屍體放下,然後拉着運屍車離開了。

停屍房在病房樓的地下室,隔絕了陽光也隔絕了與外界的一切聯繫,所以老樑對之前外面的一片混亂一無所知,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無情地將老樑擊倒了,他默默地蹲在地上,靜靜地經歷着整個心慢慢碎裂的過程。

“何小欣,賢惠、孝順的侄媳婦何小欣,就這麼……死了?”老樑就這麼來回唸叨着,最終他還是忍不住起身走到屍體前面,顫抖着雙手掀開那層白布,果然露出了侄媳婦那張熟悉的但此刻毫無生機的臉,老樑仔細地端詳着,彷彿要讀出侄媳婦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後的哀怨,但他錯了,她的表情很平靜,或者說很寧靜,是那種波瀾不驚、紛繁不擾的寧靜。

“哈哈哈!”

老樑突然大笑起來,那笑聲讓人毛骨悚然,似乎整個停屍房、整個地下室、整個醫院甚至於整座城市都在他肆無忌憚的笑聲中戰慄着,抖動着……

那天夜裡,這個笑聲持續了很久,並且穿透力逐漸加強,它穿過停屍房、穿過地下室、穿過整座醫院甚至於穿過每一位聽者的身體,每個人都聽得毛骨悚然,大家面面相覷,失去了相互談論的膽量和勇氣,甚至有人決定天亮以後立刻轉院。

“停屍房的老樑瘋了!”

5、

“報警!”有人給樑希鬆提議。

“不!”樑希鬆斷然拒絕,“我不想有人打攪她,讓她走得不安生!”

“可,嫂子好好的不會自殺的,一定有人……”

“我要親自查!”樑希鬆目露兇光,惡狠狠地道,但隨即他感到內心一陣劇烈的疼痛。

聽者無語。

後來的事實證明,老樑一切正常,看來那天晚上異乎尋常的舉動是承受不了侄媳婦自殺的打擊,不過,除了停屍房,整座醫院就像炸開了鍋,人心惶惶。

樑希鬆開始着手準備妻子的後事。

何小欣是孤兒,母親死於難產,父親死於車禍,從小與妹妹何小溪相依爲命。何小溪現在正在國外讀書,樑希鬆便通知了她,現在何小溪正在往回趕。

何家姐妹倆可是遠近聞名的美人壞子,超凡脫俗,一直是周圍男生或者是男人爭相追逐的目標,據說當時各方面俱佳的樑希鬆追何小欣也費了登天的力氣呢!

何小溪回來後悽慘的場面可想而知!一個人失去了世界上唯一的親人,這種災難性的痛苦是無法想象的,妹妹在姐姐的屍體前哭昏過去好幾次,在場的每個人無不爲之動容!

何小溪回來的當天夜裡,找到了姐夫樑希鬆。

“姐姐是怎麼死的?”妹妹單刀直入。

樑希鬆抽着悶煙,臉上愁雲密佈,緩緩地吐出兩個字:“自殺!”

“自殺?”何小溪的淚水又要奪眶而出,她咬着牙忍住了。

“對不起,小溪,姐夫對不起你!沒有照顧好你姐姐……”

“我現在不是要聽你說這些!”何小溪的聲音有些近乎瘋狂,“我只想知道真相,她好好的,爲什麼要自殺?”何小溪轉過臉,眼淚橫飛。

樑希鬆陷入絕望的回憶中:“那天晚上我值夜班,回家以後,你姐姐不在家,沒多久我就接到醫院通知,說她自殺了,是在國貿大廈頂層的旋轉餐廳跳下去的……”樑希鬆由於過度激動已經說不下去了。

“她爲什麼要自殺?爲什麼?”何小溪神經質地搖着頭。

“我也不知道,這段時間我就發現她不對勁,整天精神恍惚的。對了,”樑希鬆似乎想起了什麼,“你最近與你姐有聯繫嗎?”

何小溪漠然地搖搖頭:“前段時間她給我發過一次電子郵件,是報平安,她還囑咐我要安心讀書,沒想到……”何小溪剛剛穩定下來的情緒又逐漸失去控制。

兩人都陷入了沉默。

“報案了嗎?”

“沒有,我不想讓人打攪到你姐姐,我要讓她安安靜靜地走,你知道,你姐姐生前就喜歡安靜。”

何小溪不置可否,看來她並不反對姐夫的意見。

“可是,總不能讓姐姐走得不明不白呀?”

“我要單獨調查!親自!”樑希鬆斬釘截鐵,或者說是咬牙切齒。

“那我留下來幫你!”

“不用了,調查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完成的,你還是回去吧!”樑希鬆深深地吸了口氣,“要知道,你完成學業可是你姐姐的心願啊!”

何小溪沒有回答。

在一片哀傷的氣氛中,何小欣的葬禮結束了。

就在葬禮後的第二天,兩個運屍工在病房樓地下室的停屍房裡發現了老樑的屍體,他正靜靜地躺在值班室的牀上,沒有掙扎的痕跡,似乎死得很安詳。

葬禮過後正在家休息的樑希鬆火速趕到,他已經哭不出來了,誰也不敢想象,上天怎麼會在短時間內給同一個人如此多的打擊,而且都是生離死別。

醫院當即決定,立刻對屍體進行解剖。說句實在話,這是醫院不得已做出的決定,以便查出真相來穩定局面,安撫一下人們恐懼不安的心,因爲現在已經有傳言說醫院裡在鬧鬼,並且鬼的棲身之所已經確定——停屍房。

屍檢由老樑的侄子樑希鬆親自進行,據說這個要求是樑副院長本人親自提出來的,衆人不禁佩服他的勇氣,親自解剖親人的屍體一定是極其痛苦的。院方立刻答應了他的要求,院方的考慮是對於平息事件是極有幫助的。

屍檢結果很快出來了:老樑屬於正常的猝死!

這個結果對於平息謠言確實起了極其明顯的作用,人們只好無奈地將樑家近來發生的不幸看作一種巧合,但仍有一件事讓大家耿耿於懷,那就是停屍房裡失蹤的那具男屍,至今仍下落不明!每當大傢俬下里談到這件事都心有餘悸,彷彿感覺那個人真的又活過來了,說不定就藏在你的周圍,更有人大膽地想象,即便那個人沒有活過來,他的鬼魂一定就在醫院裡遊蕩,人求生的慾望決定了他的本意是不想死的。

“冤死的人既上不了天堂,也入不了地獄,而是變成孤魂野鬼四處遊蕩!”一個對此方面頗有研究的人如是說。說者無意,聽者卻都是有心的,人們的心裡都埋下了一顆恐懼的種子,不過在平日裡,爲了掩飾這種恐懼,大家都故意裝作有說有笑來彼此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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