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地,海風攜着一陣笑聲傳來:“咦,這是哪家的小娘子?”
星空一擡頭,便發現一箇中年男子正向自己走近,看模樣像是附近的漁民,那人一邊打量她,一邊掛着不懷好意的笑。星空皺眉,繞道走過,誰知那男人奔過來,飛快地抓住了她的胳膊:“這位美娘子是要去哪呀?”
那人身上帶着濃濃的酒氣,顯是醉的不輕,星空推開他:“走開!”
“走開?小娘子生的這麼美,哥哥我哪捨得走開?”那醉漢嬉皮笑臉地湊過來,作勢要摸她的頰,只聽“啪”一聲脆響,他捂着臉呼痛道:“哎喲!小娘們敢動手!”
星空這一巴掌掄得不輕,醉漢都有些蒙了,星空趁機迅速往地上抓起一把沙子,朝醉漢臉上用力一擲,趁醉漢被迷住眼,撒腿往前跑,醉漢揉着眼睛跟在後頭,一邊追一邊咒罵。
星空畢竟是女子,速度哪能跟年輕力壯的男人相比,只能拼盡全力朝着顏氏府邸跑,奈何距離顏家還有些遠,想高聲求救都沒有人聽得見。她心下心急如焚,忽然後腦“砰”一聲響,一陣劇痛襲來,她眼前一黑。
“哈哈,老子叫你跑!”醉漢舉着石塊站在後面,得意洋洋看着倒在地上的女子:“被老子逮到了吧!”
“喂,快起來!”醉漢伸手去抓她的肩,想將地上的人扯起來,卻發現那女子紋絲不動。
“喂喂,別裝死啊!”女子面朝下背朝上趴在海灘上,醉漢更大力的拉扯兩下,驀地覺得有些不對勁,他低下頭去看,陡然一驚,“壞了!”
女子的後腦鮮血直流,醉漢的酒意醒了大半,他看着丟棄在一旁的石塊:“完了,這一下砸狠了!”他站起身來,懊惱地退後幾步:“怎麼辦,會不會弄出人命?”
他環顧左右,見四下無人,將肇事的石塊丟進了海里,隨後慌不擇路地逃了。
海風呼嘯,海潮一波波往岸上席捲,女子半浸在海水中,一動不動。
潮水冰冷,周身的世界彷彿陷入永寂,黑漆漆的,混合着溼漉漉的水霧,沒有一絲光亮,壓抑地讓人喘不過氣來。
混沌不明的空間,倏然傳出了細嫩的歌聲:“藕花深處田田葉,葉上初生並蒂蓮……”
伴隨着綿綿的歌謠,眼前驟然一亮,白衣小娃娃牽着粉衣小娃娃坐在草坪上:“蓮生,你不要哭了,我教你唱歌好不好?”
“不好……哥哥,爲什麼爹孃都不疼我?”
“我不知道……你別哭,你還有我呀,哥哥會永遠疼蓮生……”
……
“救命……”沖天的火光中,粉衣小女娃在滿天滿地的火焰中淒厲嘶喊:“爹,救我……哥哥,救命……”
……
無邊的風雪中,白衣的小小少年脫下破舊的外袍,裹在瘦弱的女娃身上:“蓮生,多穿點,你的風寒就會好了。”
女娃搖頭:“我不要,哥哥會冷!”
“聽話!”小小少年嘴脣凍成烏色,卻道:“我一點都不冷……真的,蓮生,你好好的,不能有事,我們才能回到雲霄閣……”
……
“洗不乾淨,我的手怎麼都洗不乾淨……”粉衣少女立在湖邊,拼命的洗手,嗓音都在顫抖:“這麼多血……哥哥,我又殺了好多人,有老人,還有很多孩子……哥哥,我會不會進地獄……哥哥,我該怎麼辦,怎麼辦……”
嗚咽的哭腔中,白衣的少年攬住了少女:“即便去地獄,也有我陪着。”
……
一望無垠的沙漠上,白衣少年揹着傷痕累累的少女在沙漠中流亡,少女的頭靠在少年的背上,血染紅了少年的白衫。
少年停下腳步看向蒼穹,廣袤的沙漠上,一輪日頭掛在天際線上,殘霞如血,他喃喃道:“蓮生,再忍忍,我這就帶你去江南……”
……
周身忽然變得愈發冰冷,彷彿陷入了結冰的汪洋,不歸海一望無涯的水面,羣鯊洶涌而來,白衣男子推開她,利刃一閃,割破了手腕,羣鯊張開血盆大口,蜂擁而上,白衣男子露出最後一抹笑容:“活下去,等我五年!”
蓮生,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幽暗的屋頂,少女坐在屋檐上,握着玉簫:“哥哥,所有人都說你死了,可我知道,你還在這個世間的某一處,你快點回,蓮生等你……”
……
光線驟然一亮,雲霄閣高聳的邀月臺上,那人雪衣墨發,攜一襲月華款款而來,他緊緊擁住朝自己奔來的少女:“蓮生,我回來了,從此不再留你一人……”
……
斜陽欲墜的庭院,白衣男子輕快俯身,在少女額上印下淺淺一吻:“這個吻,是男人對女人的。所以我的心,你明白麼?”
他將她手牽起來,貼在他的胸口處,他心臟的跳動清晰而分明,彷彿活躍在她的掌心,他認真注視着她,道:“蓮生,你是我的命。
……
大雨滂沱的山村,女子癱在髒污的泥水裡,伸出手挽留:“是,我承認我是雲翎,是你血親深仇的女兒雲翎……可是,可是我更是你的蓮生啊……是那個從小到大,只愛着蓮初的蓮生,是那個爲了蓮初可以不顧一切的蓮生,是那個……”
話沒說完,白衫男子不顧一切吻下去,傾盆雨幕裡,他緊摟着她,附在她的耳邊低喃,“蓮生……你怎麼這麼折磨人呢?”
……
“哥——我,下不了手。”
哥,你知道,我寧願傷己十分,也不願傷你一分。
陡崖料峭上,紅衣少女張開雙臂,滿臉決絕,像一隻獻祭的蛾,向着高高的崖下,縱身跳去。
……
回憶如潮水涌過,二十年的悲歡離合,是誰的淚如這海水一般鹹澀?
女子仍匍在海灘上,黑暗中卻又出現了一個身影,是方纔的醉漢折回了身,他一手拿着鐵鍬,一手拿着麻袋,自言自語道:“趁天還沒亮,趕緊將這個女的拖去埋了,不然被發現就完蛋……”
他的話還未說完便止住——地上原本伏着的人慢慢坐起了身,依舊是方纔那張如花的俏臉,然而眼神卻截然不同,幽深的夜裡,那雙眼睛隱在暗夜,明亮到銳利,像是冷冽的寒星。
被這眼神一嚇,醉漢心中無端一緊,本能的想後退,卻又害怕女子去報官,他提起鋤頭,喝道:“既然沒死,就休怪我無情!”瞬間便朝女子頭部擊去。
“嗤!”一聲利器沒入皮肉的聲響,鋤頭還未捱到女子身側,醉漢的咽喉已經被削開一個梨花血口,鮮血汩汩流出,他倒在地上。
女子看也未看他一眼,她收起手中短刃,緩緩站起身,她仰起頭,看向頭頂的蒼穹,一雙眸子波光明滅,一字一頓道:“我不是蕭星空——我是雲翎。”
海潮一波波涌上沙灘,又一波波席捲退後。
緋衣的女子抱膝坐在沙灘上,神情茫然。離天亮還早,陰暗的海面,看不清前路,像她此刻的心。
頭痛欲裂,腦海亂糟糟一片,時而是血腥漫天的雲霄閣,時而是絕望至極的縱身一跳,時而是宮廷小巷白衣男子胸膛噴涌的血花,時而是星月之下,碧衣男子含笑遞過的白鳳玉璧……
前情過往,不堪回首,未來何去何從……
直到灰濛的天空傳來熟悉的撲扇聲,她纔回過神來,一隻鴿子落在她面前,她一怔,認出是小王爺的信鴿,她顧不得想這鴿子是如何在茫茫夜色裡找到她的,徑直取下信箋。
她展開了信箋,臉上驟然一變,似被驚雷劈中。
海浪輕搖,凌晨的碼頭上少有人煙,吱呀的擺渡小船隨着竹篙晃盪在碧波盪漾中,小船上除了戴斗笠的老艄公,只有一名乘客。
那是一名極年輕的女子,着緋衣,戴風帽,披着一件暗紅色披風,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但手中握着一封信,她用力攥着這封信,彷彿帶着某種刻骨的情愫,信箋都被捏破了一角。
信上只有簡短的六個字,卻撐滿了一張紙,字體大的醒目,彷彿生怕收信人瞧不見似的。
——梵音病危!速歸!
而隔水相望的越潮島,剛剛回到府邸的顏惜亦收到一封信,通篇只有兩行字。
顏之星空,奚之翎羽。
欠君之情,來生再報。
是夜,顏惜捧着那一襲千重錦的大紅嫁衣,在空落落的房內,坐了大半宿。
窗外月色幽涼,同一片月華籠罩的千里之外,燕北奚氏府邸內,白衣男子虛弱地靠在牀榻上,向牀畔鬚髮飄飄的老者道:“多謝前輩祛除我體內同命蠱。”
老者面帶憐憫,掃一眼枕畔血跡斑斑的巾帕,道:“這一番折騰,你本就虧空的底子,愈發透支得厲害……”頓了頓,搖頭嘆息:“何苦來?何苦來?”
雲舒扭頭看着窗外,外面花庭月光朦朧,花枝繁茂,他倏然想起來,在那熟悉的花叢裡,曾流連過她銀鈴般的笑聲與輕快的步履。
他閉上眼,在花香中追溯着她曾留下的氣息,良久,他低低一笑:“我這將死之身,不能成爲她存活的羈絆……解了這同命蠱,我死,她生,自此命格再不相干。”
斑駁的夏花光影中,他發白的脣角一抹笑意深深:“怎麼會苦呢……她能好好的活,這是莫大的幸福……”
白鬚老人再次嘆氣,臨去前,他最後瞧了一眼牀榻上垂危的人,面色怔然,喃道:“果然自古……情深而不壽……”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