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見鍾情到日久生情,水到渠成,並沒用太久時間。
他愛上了她,她卻依舊故我。
當她從牀上下來,踩在地上時,她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離開這裡。
她說:“我該回梧桐宮了,只有梧桐宮方能治好我。”
她簡約的說,從她口中,他才知道,她是修真的人,被人陷害才落入如此田地,她從爛泥裡起來,想要回到天上,回到那個神仙一樣的天上,實在是再正常不過。
可他怎麼辦?
他是凡人,凡人在修道者的眼中,不過是螻蟻。
若非她跌落塵埃,也許,今生今世,她都不會低頭看他這塵埃中的螻蟻。
他怎會同意,他太過自私,他拿捏着她受傷時不得不答應他的話來說:“你答應過我,除非我死,不然你絕不會離開我。”
她臉上露出一種冷意,這種冷意簡直要蔓延到他心中來,她說:“你是在提醒我該殺了你。”
“你殺不了我。”他冷靜的說出這個事實。
她說:“我答應了你的事自然要做到,但你得讓我回門派治傷。”
他自私的拒絕,因爲他始終不信,她回了修真界還會回來。
這個世上有修道者,這是大家衆所周知的事,然而,除了每過五年的門派收徒,從未有修道者久居俗世。
他怕她一走就不會回來。
他一眼看中了張楚楚,張楚楚卻從未看中過他。
他在感情中已經卑微至極。
誰先動心誰卑微。
舉凡男女之間,不外乎是你情我願,你情我不願,你不情我願,你不情我不願,卻依舊得在一起。
他們是第三種。
若非他陰險的拿捏她,上演着強取豪奪的戲碼,她未必能留下來。
她留下來了,受病痛折磨。
他看不下去,爲她尋求能治病的藥。
修真界的仙藥本不該在凡間能找到,但他運氣好,還是找到了一些仙草,就這樣磕磕絆絆的治療着張楚楚,竟也拖了二十多年。
二十年中,他們依舊是相處的舊模式。
她從未動心,他總是纏着她。
再熾烈的感情也有耗完的一天,他不是他不愛她了,只是熾烈的感情冷靜下來了,他將選擇權交給她,讓她選擇要走要留。
爲此他以最決絕的方式讓她做選擇,他死了,她走還是留下來救活他。
他有復活丹藥,他告訴她位置,讓她選擇。
與其被她拒絕,還不如他不知道,長眠不醒。
他本打算出錢讓山匪出來演一場戲,他主動求死,卻不能傷她性命,是的,即便達到這種地步,他還是不忍心傷害她。
這有風險,所以他遲疑。
好在那天,他遇見了那隻畫皮鬼,他還未走近,他佩戴的玉佩就亮了,那是他去古董店淘的,一有鬼怪在附近,玉佩就會亮,他看了一眼她,她不像惡鬼,惡鬼縱使皮囊再好,身上也有一種讓人不舒服的感覺。
他故意上前套話,從字裡行間,他知道了這鬼的過往,她是百年前太原宋家小少爺的未婚妻,他聽這裡的老人說過的,宋家小少爺的未婚妻心地善良,是大大的好人。
他因爲張楚楚,卻不得不小心一些。
他又花了一段時間,才放心與畫皮鬼做交易。
一步一步的按計劃行事。
他答應她,他幫她找到宋家小少爺,幾時找到,她幾時幫她演這場戲。
他這麼有底氣,敢那麼確信能幫她找到宋家小少爺,是基於自己的運氣,果然,那修真的宋家小少爺出來了。
畫皮鬼說話算話,最後果然按照他們的交易內容,掏心了。
嗯,掏心了的他躺在地上,什麼都不知道,他存在一片虛無中,從那裡,他記起了自己的一切,被昧去的前塵裡,他高高在上,他曾經的心驚膽戰與自卑,都像一個笑話。
若是以他原身相逢,他們會成什麼樣?
他思考着,還沒有答案,他就脫離了黑暗。
他在她懷裡。
她許久沒睡,形容枯槁。
他讓她去睡,問身邊的侍女。
侍女說,他從那一夜被挖心後,有一個道士給他餵了顆丹藥,他便身上散着金光,張楚楚便一直陪着他,陪到至今。
張楚楚是修道者,自然知道那光意味着什麼。
他一直沒問她,他怕自己不能接受。
有些事,縱使是他,以灑脫聞名修真界的無涯真君也不敢要個答案。
他垂首,手指叩打着竹笛。
他知道自己有些不像自己了。
他不自主的想到之前那個問題,若是以他原身相逢,他們會成什麼樣?
細想來,也許他們之間會沒有以後,身爲無涯真君的他未必會看上梧桐宮的女弟子,因爲她們門派太多清規戒律,他一向是不碰的。
想來卻有趣。
他不由彎脣笑笑,一貫的浪蕩。
張楚楚從洞府外進來,見他這副樣子,問道:“你在笑什麼?”
“我在想,你爲什麼會留下來。”他到底還是問了,他本不該問的,可他忍不住。
張楚楚難得的笑了,她應該回答這個問題的,但要回答這個問題就得從一開始說起,可她卻不願告訴他,似乎,一旦告訴了,她就落了下乘似的。
如他對她一見鍾情,她張楚楚對他亦是一見鍾情。
只是,那時,他是凡人,也是一個來歷成謎的人,她不知道王梓雲是不是他的本名,也不知道王梓雲的過去,他的過去是一片空白,那時她被人陷害,道術盡皆失去,對旁人,到底是有幾分提防的。
仙凡有別,修道者的命數比他長,她不想和他繼續下去,免得有一天舍不下。
倘若舍不下,還不如一開始就不喜歡的好。
他來歷不明,無人可明證,她害怕是那個賤人專門弄來對付她的。
她不得不剋制自己。
後來,他成了那位傳說中的無涯真君,她是高興的,她的擔心盡皆散去。
他也是修道者,可以一直陪着她,她由來自私,她寧願他看着她死,也不願,他死後,她一個人陷入長長久久的懷念。
他是無涯真君,他的來歷,整個修真界都知道,他不會是那個賤人派來的,於她來說,他是不是無涯真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是那個賤人派來的,因此,不論他是無涯真君,還是一個剛剛度過練氣期的人,她都願意接受他。
這一樁樁,一件件,都不能說給他聽。
她反而是問道:“我可不可以信你。”
“可以,你可以信我。”
“娘說,不能指望靠男人的恩寵過一輩子,我可不可以指望你的恩寵過一輩子。”
他一向笑得風流不羈,難有正形,這一次,他卻嚴肅的點頭,指天爲誓:“若張楚楚此生不背離我,我定當敬她愛她寵她,將最好的給她,若有違誓,來世不爲人,不修仙途。”
修真者同天作鬥爭,亦敬畏天,不如同凡間的指天發誓毫無用處,修真者的指天發誓被天道束約,一旦發出,不能更改。
隨着話音落,一道金光落在他眉心,成了印記,此後,他都將受到天道管束,不得違誓。
張楚楚亦指天發誓:“我絕不會做對不起無涯真君的事,我對他將永遠不離不棄,我對他將永不說謊,凡出口的話必爲真話,此時此刻,我亦是愛着無涯真君的,若有違誓,我將被人挫骨揚灰,永墜阿鼻地獄。”
隨着誓約確立,她眉心也多了一道金色印記。
她說:“我沒辦法確信,我會一直愛着你,但此時此刻我的確愛你,有一些事,我不能告訴你,但我對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話,你對我好,我也想對你好,梓雲,我不知道該怎麼打消你的疑心,只能有樣學樣。”
他笑了起來,依舊是從前纏着她的樣子。
他的確懷疑她到底愛不愛他,縱使起誓,他心中也沒底,但是,他們還有以後。
如果二十多年不足以讓她深愛他,那麼還有百年千年,總有一日,她會給他想要的。
在此之前,他願意等。
從此山水爲依,鴛鴦成雙。
好不快活。
正文 番外:他朝他年再相逢,已是物是人非事事休——畫皮鬼和道士
青青白白,紅紅綠綠,望舒山上仙草齊開,瑞獸信步,仙藤斜掛峭壁,仙草漸次生長,遠望去綠油油一片,僅是看着,心情便好了起來。
這望舒山上,吸一口氣,氣是靈氣,喝一口水,水是靈泉水。
此地端的是一副仙家氣派。
然而,這裡並不是仙界,這裡僅是修真界。
當然,這裡的人去了凡塵,常常會被凡人誤以爲神仙。
這望舒山上有離恨宗,離恨宗有八座峰,除掌門所在的主峰,餘下峰分別以符咒、丹藥、煉器、劍修、體修、外門弟子居住的峰爲主,餘下一座峰神秘的很,歷來一代單傳,人煙稀少,故此不講。
只說那主峰上,這一任掌門正處理事務,一弟子來報:“大師兄,尚在閉關中。”
掌門點頭:“你退下吧。”
弟子退下。
掌門眼微閉,心下盤算,宋念慈的天賦是一等一的好,假以時日,化神也是輕易的事。
宋念慈是天道寵兒。
這一點毋庸置疑。
只可惜,宋念慈這一生惹人情絲,修道一途易毀於女子之手。
宋念慈命中有三道情劫,若是度過,羽化登仙唾手可及,倘若度不過,修道上將再無寸進。
他爲宋念慈算出的命數上便是如此記載的,他本以爲,以宋念慈的道心,過第一關情劫,是輕而易舉的事,如今看來卻不是如此,從塵世間歷劫回來已經是第十年了。
若有所獲,十年足夠宋念慈境界再進一步,然而十年間,宋念慈依舊沒有寸進,顯然便是被爲難住了。
看來事到如今,只能用“絕情丹”了。
倘若,宋念慈沒有這般驚才豔豔,他未必會這麼做;若非他是掌門,他也不會這麼做。
修行一道,最忌強求,可他爲掌門,一切要爲門派考量,一個在修爲上難有寸進的弟子是比不得一個能成仙的修道者的。
事到如今,只能說一切都是命中註定。
他傳了道符去:“念慈,出關便來,爲師有事找你。”
不多時,宋念慈便來了,他雖然閉關,卻並未閉死關,想什麼時候出來都成。
掌門見他來,想着之後要做的事,心中還是微微有些歉意的,然而,這些許歉意,並不足夠讓掌門放棄他的打算。
他同他說了一會兒話,例行問話過後,便將絕情丹拿出來,他說:“這是爲師前些日子清理儲物袋時找到的,你停留在金丹期也有一段時間了,這是助你突破金丹期的。”
不過百年時間,宋念慈就由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凡人變成了金丹後期,這進度不得不說是非常快的,也不怪掌門這麼擔心他。
宋念慈接過。
掌門又道:“你吃了,爲師現在便爲你護法助你突破,免得,到時候有意外發生。”
宋念慈由來尊重掌門,自然是吃了。
他吃下丹藥,閉目打坐。
眼中所見,心中所想,是他這一生與宋念之有關的事。
他停留在金丹期,便是因爲,突破金丹期所遇的心魔,他自認爲過不去。
他此生上對得起天下對得起地,對得起父母兄弟,更對得起師尊與同門子弟,倘若說,他有什麼對不起人的,那便只對不起宋念之。
宋念之,宋念之。
宋念慈。
不過一字之差,他們卻不同宗同族。
一個是華北梧桐山下的宋家,一個是太原的宋家。
能相逢,也不過是一句戲言,他們的爺爺當年都是朝堂上數一數二的大臣,是至交好友,於是指腹爲婚,父親那輩是兩個男娃,於是推到他們這一輩。
這一輩一出生便是一男一女,爲了出現戲文裡那種,本是指腹爲婚卻只留在一紙婚書裡,於是指腹爲婚的男女便愛上了他人這樣的戲碼,宋家兩家便定下約定,自家的孩子去別人家待五年,以便培養感情。
宋念慈比她大五歲,所以她才生下來,他就去了,從五歲到十一歲時便在華北宋家,因爲他是男孩,不怕生,自然應當是先由他去。
他至今仍記得,他見她第一面,軟軟糯糯的,看起來很可愛,哭起來卻特別久,怎麼哄也沒用,讓人無奈,她從小便愛哭,跟個淚包似的。
可是,當他踏入修仙一途時,那個愛哭的少女卻難得的沒有哭,只是睜着一雙大眼睛,說:“念慈哥哥,你一定要回來。”
他尚記得他的回答:“好,”
若非修仙,他絕捨不得離開她。
即便修仙,他也不會久久離開她,他要找到能讓普通人長生不老的法子。
從五歲到二十歲,陪在他身邊的永遠是她,不論他在什麼地方做什麼,他已經習慣了,一個轉身的距離,就能看見她。
能看見她便很好了。
她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好到這輩子他捨不得去喜歡別的人。
宋念之,宋念之。
他十七歲,七夕乞巧節,她捧着不太精緻的香囊對他說:“念慈哥哥,你會永遠對我好,不離開我的,對不對。”
他收下了,她打小女工便不是很好,
他卻珍之重之,視若珍寶,他說:“我會留下的。”
他二十歲及冠,秋天裡的生辰,打算來年春闈京試,到時得個一官半職,就回來娶她過門。
在他心裡,她還是個小孩,在別人眼中,她卻成了已經能任君採擷的枝間豆蔻,家裡多的是踩破門檻的媒婆,幫着一家或是幾家上門說親。
他想的清楚,縱使她小,也得娶她過門,將她慢慢養大才好,免得總是被人惦記。
哪知是他想的太好,冬日,他便被離恨宗的人看上。
他本是不答應的,只是因爲離恨宗人的一句話。
那人說:“你貪戀塵世,卻不知凡人如螻蟻,眨眼便死,又如蜉蝣,朝生暮死矣,你若有半點兒喜歡她,不如修道求長生,到時候不止百年,千年萬年也是可以的,還不受凡人病痛所苦。”
“倘若她沒法修道呢?”
那人回答道:“世上有的是叫人長生的法子,端看你有沒有能耐找不找到,留不留得住。”
他懂這意思,說來說去,都是叫他入門派修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