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鍊靜靜地掛在模特的脖子上。那是一個半身模特,最外層裹着黑色金絲絨。
在黑色的襯托下,項鍊金光閃閃,宛若星河。
金光之中鑲嵌着更加閃爍的細碎寶石,那塊價值不菲的埃及法魯克國王的紅寶石,則發出內斂靜謐的光。
它就像壓軸演員,只要站在那裡,就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那是一種老物件才能透出來的光,深邃得彷彿能帶着觀看者穿越歷史長河,看到那尼羅河畔盛世王朝的景象。那些光閃得吳端有點睜不開眼。
想要讓女兒在婚禮上霸氣登場,瞬間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原來這說法裡一點誇張的成分都沒有。
吳端偷偷瞄了一眼閆思弦,見閆思弦一手插在口袋裡,滿臉的不經意,倒是沒被張謹的陣勢鎮住。
張謹率先開口道:“項鍊你們也看見了,可以了吧?”
“還不行。”閆思弦道:“我承認這條項鍊很美,但寶石的真僞還有待鑑定。在鑑定期間,我們會繼續調查這個案子。”
這就有睜眼愣耍賴的嫌疑了。
張謹當然不會被他這麼糊弄過去,立即反駁道:“鑑定是專家和拍賣行的事兒,你們也知道,現在又冒出來一塊寶石,且得掰扯,你現在跟我說要等鑑定結果,這不是出爾反爾嗎?”
“畢竟失竊物品價值太高,萬一有什麼差錯,我擔不起這個責任。”閆思弦不跟張謹繼續糾纏,轉向馮輕月道:“我們的調查已經有了些進展,希望跟你單獨聊聊,現在可以吧?”
張謹已不再掩飾臉上的厭惡神色,但她忍耐着沒有發作。她知道即便現在下逐客令,也不能組織刑警們繼續調查了。
馮輕月當然看出了母親的怒意,她猶豫着,不知該不該答應閆思弦,直到母親衝她點了一下頭,她纔對兩名刑警道:“跟我來吧。”
馮輕月將兩人帶進了一間書房,並關上了厚厚的紅木門。
“你不用故意氣我媽吧?她有什麼錯?”馮輕月不滿道。
閆思弦不理她的責問,只是道:“你家的珠寶品牌快破產了,你是不是做過些什麼試圖挽救?”
“你在說什麼啊?”
“我是說,從你所在的公益組織挪用資金,幫你媽填補虧空。”
馮輕月坐了下來,不是正常會客時的落座,而是站立不穩,不得不坐下。坐下後,她低着頭閉着眼,似乎是在緩解突如其來的眩暈。
待她一睜眼,閆思弦的聲音便又響起了。
“我想來想去,覺得能要挾你結婚的把柄,除了殺人放火,就只有這種情況了。
這不難查,賬目上只要有漏洞,就一定能被揪出來,你大概不瞭解市局的經偵科,那裡面全是專業查賬的,眼鏡片兒比啤酒瓶底還厚的老會計,我家就剛被他們查過,你應該知道。”
馮輕月的臉色很不好看。
她根本就不懂該如何撒謊,做過的錯事剛一杯被揭穿,她便潰不成軍。
吳端想給這個被逼問得不知所措的姑娘倒一杯溫水,無奈他對馮輕月家的情況實在不熟悉,眼前既沒有飲水機、電水壺,也沒有杯子。只能作罷。
“既然事情已經說開了,”吳端儘量選擇了委婉的說法,“你遲早要面對,把情況跟小閆說清楚,總比被陌生的刑警審訊要好吧?”
馮輕月如同一朵被挪出溫室的花兒,在寒風裡瑟瑟發抖。她的嘴脣都是哆嗦的。這位富家千金恐怕這輩子就沒什麼撒謊的機會,因爲沒必要。
從前,所有闖下的禍,都可以用錢擺平。
用錢擺不平的人或事,她至少還可以逃。
眼下的情況卻是不同。她已被逼入了死角,逃無可逃,而錢再也不能幫她解決問題了。
見馮輕月亂了陣腳,閆思弦的態度又軟了下來,他道:“你知道我爸那事兒最後怎麼弄的嗎?因爲他認罪態度好,而且積極配合警方調查,他的案子在檢察院階段就已經做出免於處罰的決定了。
當然了,這個免於處罰並不是真的什麼也不罰,而是法院裁決的時候,會根據實際情況做出緩刑的決定。
緩刑就不用我給你解釋了吧?只要緩刑期間表現良好,不觸犯條例,喚醒期滿就不再執行刑罰。”
爲了說服馮輕月,閆思弦故意隱瞞了他家老爺子有被脅迫的情節。
馮輕月迷茫地看着閆思弦,她的大腦還處在宕機狀態,她需要些時間。
閆思弦便安靜下來,等着她整理思路。
“你的意思是……我也可以?”馮輕月終於問道。
“我的意思是,你先把情況說清楚,我才能幫你想辦法。”閆思弦道:“我現在還不能保證什麼,只有一點,如果你的情況真如我猜測的那樣,是職務侵佔,那你現在退贓,機會還是很大的。”
“可我家裡沒那麼多錢啊。”馮輕月道:“不瞞你說,我家的珠寶品牌資金鍊出問題已經很長時間了。
那些親戚一個個跟吸血鬼似的,想着法子從公司弄錢。
這次出簍子,就是因爲一個親戚主管公司採購,吃了回扣——黃金交易啊,那可都不是小數目,他也敢吃回扣,竟然採購了好幾批有問題的黃金——說白了,就是純度不夠,在黃金裡摻了其它金屬。
我家那親戚說是看走眼了。呵,可能吧,反正已經出事兒了,說那些還有什麼用。
公司沒辦法,總不能讓那好幾千萬打水漂,就只能硬着頭皮用了那些黃金。
問題就出在那些黃金上,也不知怎麼就那麼寸,偏偏就被一個以倒騰黃金爲職業的人給盯上了,那人還聯合一個職業打假的,鬧到了315……”
閆思弦有點聽不下去了。馮輕月的講述中滿滿的全是抱怨。這是一個面對問題只會抱怨的人。閆思弦甚至有點懷疑,馮輕月真的出身企業家家庭嗎?
這種家庭,教會孩子的第一堂課,難道不應該是把抱怨從字典裡刪除嗎?
“你們家的的情況……嗯,正在家道中落中……這麼概括沒錯吧?我們瞭解了。”閆思弦道:“那就說你吧,你在這中間扮演了什麼角色?”
“我……問蘇景借了一筆錢。”
閆思弦一愣,他沒想到馮輕月的故事竟是這樣展開的。他做了個“說下去”的手勢。
“那會兒我倆剛開始談戀愛,我看他對那個’一頁’的創業項目真挺上心,捧在手裡,跟自個兒孩子似的,可能是被他那種創業熱情挺打動了吧,我就求我媽聯繫一下投資圈兒的熟人,看能不能牽線搭橋找找投資。
我這些年一直在公益組織裡工作嘛,跟家裡基本沒什麼交集,所以我開口求我媽,她還挺重視的,幫着介紹了好幾撥投資人。
反正最後,在我媽的幫忙下,蘇景拿到了a輪融資。”
“我記得是一千二百萬?”閆思弦問道,“實際上應該是美元吧,兩百萬美元。”
“是這個數兒。”
閆思弦點點頭,“那就對了。我之前還一直在奇怪,a輪融資一千二百萬,b輪不說翻個幾番,但翻一倍總是必須的,畢竟有了a輪資金注入,公司發展壯大了,各方面的費用、支出暴漲,下一輪融資要是不翻倍,根本就不足以支撐公司繼續發展。這是一般的投資規律。
可蘇景b輪一千五百萬,幾乎跟a輪差不多。我現在知道了,根本不是什麼b輪融資,就是之前的投資人又救了他一把。”
“哎,瞞不住你。”馮輕月沉默了一會兒,又嘆了口氣,“早知道我媽會讓我去問蘇景借錢,我當初就不幫他問什麼投資了,說不定那會兒他的創業項目就宣告失敗了。那樣多好了,就不會有之後這些破事兒了。”
見閆思弦和吳端不搭話,馮輕月只好詳細講述道:“蘇景拿了投資之後,我當然很感謝我媽,我還特意訂了一頓晚餐,想正式地感謝我媽。
結果,就在吃飯的時候,我媽說最近家裡的公司資金出了問題,問我能不能從蘇景那兒借點錢週轉一下。
我當時還挺高興,我媽以前從來不跟我說公司裡的事兒,感覺她可能是把我當小孩兒,現在她終於願意讓我幫她分擔了,這是好事兒啊。
真是太蠢了,我竟然一點都沒感覺到出問題了。可能因爲從小就聽大人說週轉一下週轉一下的,我的潛意識裡總覺得借錢用用,用完就還,而已。
而且當時我媽也說了,就是點小麻煩。我就答應幫她問問。
轉過天我就跟蘇景提了這事兒,我問他能不能給我們勻點錢用一用,反正他拿到的那些投資一時半會兒也用不完。
他當時很猶豫,我就生氣了,我說你也不想想投資是誰幫你弄來的,你要是不相信我,我打欠條還不行嗎。
結果,我還真就給他打了欠條,而且還跟他算了利息,他巴不得給我放高利貸呢。當時從他那兒總共借了一千萬。
說好的借一個月,最多最多也就倆月……”
閆思弦打斷道:“這是你媽媽告訴你的時限嗎?”
“嗯。”
閆思弦只能在心中感慨,除了坑家長的熊孩子,這世界上還有坑娃的熊家長。
“倆月以後還不上錢,你媽怎麼跟你說的?”
“她說……她……”馮輕月遲疑了一下,繼續道:“那會兒公司裡的事兒已經是紙包不住火了,黃金摻假被曝光了,沒人願意買我們家的黃金飾品了,以前買過的人,尤其那些買過我們家金條等着升值的人,全來退貨退錢,資金一下子就出了個大缺口。”
“這新聞我在網上看過了,”閆思弦道:“蘇景應該也知道你們還不上錢了吧?”
“他那個心態,沒兩天就崩了,他還威脅過我,說要是規定時間內不還錢,他就對我家人下手……他也不想想,要不是我們幫忙,他公司連這幾個月都維持不下去。”馮輕月的眼圈紅了,她從桌上抽了一張抽紙,開始擦眼淚。
“我真想過辦法了,要是把家裡早先買在我名下的房子抵押了——都不用全部抵押——就夠還蘇景錢的了。結果我發現,房子已經被我媽抵押過了。
那會兒我才意識到家裡是什麼情況,公司是真要垮了。後來,我又想借錢,先把蘇景的錢還了,他就像顆定時炸彈,我是真有點怕。
可我能跟誰借?自從我開始做公益事業,以前認識的那些富二代,早就疏遠了,工作中倒也認識了一些對公益出手闊綽的成功人士,可那畢竟只是工作關係,怎麼好開口問人家借錢啊?
我其實有想過跟你借,你大概是唯一一個我敢開口問一問的人了。”
“分手了還給我發一張這麼大的好人卡,真是謝謝了。”開過玩笑,閆思弦又認真道:“你要開口,我應該會借給,你知道我這個人,耳根子軟,尤其對女人,看不得女人受委屈。”
“我知道,所以不能開口啊,正趕上你家也出事兒,我明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人,也明知道就算是出於愧疚,你也會借給我……”
“等會兒……愧疚?”閆思弦想了想,“算了,你繼續吧。”
“怎麼?你不覺得愧疚?……”
閆思弦擺擺手,示意馮輕月打住,“說眼下的事兒吧,討論當年沒有意義。”
馮輕月果然不再說當年,不過她的目光中明顯有一種“看,你心虛了吧”的意思。
吳端當然很好奇桃色往事,但他心裡更多的想法是:妹子你可長點心吧,這都啥時候還跟姓閆的掰扯當年呢,要不要給你放一首《鐵窗淚》啊?提神醒腦。
“反正最終你也沒開口問我借錢。”閆思弦給她做了總結,又問道:“那這虧空最後怎麼補的?”
“你說得沒錯,我挪用了公益組織的錢。”
說完這句話,馮輕月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她終於開始從緊繃的狀態慢慢鬆弛下來。
這件事在她心中壓了太久,每當夜深人靜,每當工作時有同事提起活動資金,每當母親以“就快好轉了”搪塞她,這件事就會開始折磨她。
犯罪了!
這個念頭每每令馮輕月心驚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