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兩瓣

醉戀清風一心兩瓣 醉戀清風1 錢人閣

這個世界不會因王權交替而有絲毫變化,在亙古的四季吟唱中,變的,只有人心。

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終於有一天,這句話,我問出了口。

猶記當初四爺愕然的神情和眼底的一絲恐慌。不過片刻間,他便說笑掠過。而我,不再追問了。

四爺在我問出口後似乎逃避了一段時間,而後,彷彿我們都不知該如何面對彼此,或者說,不知自己是否還能如從前若無其事般相處,於是,我的性子一天比一天沉悶,常常對着經文抄到夜闌人靜時。對他的去處,我不再過問。四爺不常來了,卻也沒有到別處宮嬪那去,而是在乾清宮批閱奏摺直至黎明。

雖然皇上趾疏,對我的寵愛卻未減分毫,反而更盛以往。每次四方朝貢的玉玩珍品,美緞精綢,派下來的,永遠是年氏封賞最厚,最重。旁人羨慕不已,我卻清楚,這裡面,還有年羹堯的七分。

當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情愛只剩下物質施與權謀算計時,已是悲哀。

別人看着繁華似錦,我卻只見殘絲敗絮。於是,一個有心,一個無意,早已是皇上與臣妾。

聽說,十四已被派留遵化看守景陵,而皇上又以十四返京,前線軍中需要人手爲名,命九爺前往西寧。明爲派遣,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這,是發配。九爺雖受,對啓程的日子卻一拖再拖,眼看,就到了皇上的忍耐底限了。

“主子!您請留步,前邊是不能去的!”雲書緊跟在我身後,焦急的喊着。

玉兒戰戰兢兢的跟在後邊,看着我繃着臉走着,目標,是大殿。

放不下,是的,我承認我無法放下,所以,我必須見他一面。

遠遠的,已看到了連接前宮與內苑的宮門,眼前人影一晃,我不由不停下了,“雲書,你擋住我了。”沒有表情,我只是淡淡陳述。

雲書臉色蒼白,卻表情堅定,“主子,恕奴才放肆,對上不敬!可就算主子要治奴才犯上之罪,奴才也不能讓主子您壞了大清祖制!”

“祖制?”我喃喃重複,脣邊,勾出一抹譏笑。

雲書臉色僵硬,卻是毫不卻步,“主子,大清祖制,後宮妃嬪除了皇上登基,大婚及每年祭祀大典,有召的方可前往大殿外,其餘人等無召一生都不可跨出內苑一步!違者,輕則打入冷宮,重則禍及連宗!貴主娘娘,法制嚴正,請娘娘三思!”

我面無表情地看了好好一會兒,然後冷冷開口,“雲書,你跟了我幾年了?”

雲書懾於我的眼神,垂下了頭,“回主子,奴才被派服侍娘娘已兩年又六個月了。”

“兩年多了麼?”我低喃,視線投到她身上,從頭到腳,細細的打量她,心中有些發狠,“雲書,你是個好奴才,自打跟了我來,你確是畢恭畢敬,精心照料我的起居。對主子,你可算忠心了!”

“奴婢惶恐,奴婢沒做什麼,只是盡奴才本分罷了。”雲書見我如此說,忙垂首謙虛道,眼底,卻是得意。

“奴才的本分就是侍候好主子,這一點,你確實做得好啊!好!”我原地看着她轉了一圈,大聲地道着,雲書一驚,不明所以的擡頭看我,我半垂的眼帶着危險的光芒,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可惜了,雲書,你的好,你的忠心,從來就不是我的!”

雲書聞言臉色青了又白,勉強笑道:“娘娘這話說得怪,雲書雖說是個下人,但也知道,忠臣不事二主這句話,打被皇上派到娘娘身邊後,奴才的心裡就只娘娘一個主子,奴才的忠心不給你,給誰?”

宮門外,身着官服的人已過了一撥,拉回視線,略譏諷地笑了笑,“你的忠心給了誰你自己清楚,雲書,你自是個聰明人,既是他人的耳朵和眼睛,就只盡自己聽與看的本分罷,其他的,就不勞你費神了!”說完,我漠然地掠過她,徑直向前走去。

身後一片沉寂,片刻後,“娘娘!”

身後傳來雲書一聲大喊,閃神間,雲書已追了上來,忽地在我身前跪下,重重的磕頭,“娘娘!娘娘宅心仁厚,對下人一直體恤有加,在王府時,奴才們哪個不削尖了腦袋想到娘娘身邊做事?奴婢自打跟在娘娘身邊,蒙娘娘錯愛,一直過着體面的日子,雲書心裡知道娘娘是什麼樣的人兒,就算是個最下等的雜役,娘娘見了,也要問聲勞累,說聲謝。娘娘,您是把奴才當人的!雲書打記事起就知道自己是個奴才,這一生,逃不過這個命,活了二十年,奴婢也做了二十年的奴才——奴婢明白這奴才兩字!”

說到這,雲書擡起臉,面上淚水磅礴,“奴才是什麼?主子高興了,誇一句,有一點錯,輕了,若打,若罵,重了,隨手就可殺了,賣了!能反咱們這些賤奴當人看的,能有幾個?雲書能侍候您,是上輩子積德了!只是,娘娘!雲書身爲奴才,便有爲奴的苦處,今日娘娘信不過奴婢,奴婢知道,這是奴婢咎由自取,怨不得人。娘娘要怪罪,不管是什麼,奴婢都甘心領了!奴婢賤命一條,死不足惜,只是娘娘,請您愛惜自己今日所有,凡事三思而行啊!”

說完,雲書哭着在地磕頭,一下一下,額前的一抹鮮紅告訴我,她的每一次磕下,都用了全力。

看着她,我心底不由對自己有一分厭惡,一直知道她的忠心雖然只對一人,可,畢竟她在我身邊也是用心服侍我的,用這種方法逼她表明態度,對一個沒做過什麼大奸大惡的丫頭,還是太殘忍了點。

只是,我只能用這種方法。畢竟,就算她表明態度,今後也不可能全心向我,我要的,也不過是她的睜眼閉眼之間,我清楚知道她一家全依勢在四爺手中,更明白,對這時代階級理念根深蒂固的奴才來說,利益的收買往往比我平日以情相待的苦心經營更爲有效。

見好就收吧。

“你起來罷。”我嘆了口氣,無力地擺手。

雲書仍俯在地,不敢起身,我揮手讓玉兒把她扶起,和顏悅色地道:“我知道你這是爲我好,只是——”

我沉默下來,看着前方近在咫尺的宮門,說不出的滋味——

玉兒察言觀色,看看我,又看看前方,方笑道,“娘娘,雲書所言有理,娘娘高貴之軀,萬萬不可以身試法,要知道,娘娘一身,還干係到年大人的前程。如今娘娘在宮裡深得皇上寵愛,年大人位高權重,皇上常說西北一事唯信年大人一人而已。這般榮寵,可是絕無僅有的。雖然皇上眷顧一身,可娘娘也該知道高處不勝寒之理,凡事預則立當是。”

我的眼底掩不住悲意,看着玉兒,又轉眼看前方高高的宮牆。

咫尺天涯。

該放棄麼?

“娘娘。”

耳邊傳來玉兒的輕喚。

我回眼相詢。玉兒看看身後的一干宮女太監,刻意揚高了聲音,“娘娘,可是要登高望遠麼?”

什麼?

我有些錯愕。玉兒見狀使了個眼色,垂在身旁的手斜指向東北角,“娘娘,奴婢知道一個望遠的好去處,東北角門樓上有一個亭樓,在那裡,足可看到大殿呢。若是機緣湊巧,娘娘,說不定您還可看到皇上的身影,一慰相思之苦呢。”

東北角的亭樓?

我順着視線看去,神色一動,是了,我怎麼忘了,內苑與前殿雖說門禁森嚴,可有一道長廊架空,上有樓閣,這是在大典慶典時,給後宮妃嬪登高觀看煙火的。而這一長廊又與前殿一處長廊相通,爲的是讓皇上可以直接過來,與妃嬪同慶。

我感激的看着玉兒,知道她這一番話是說給旁人聽的,以免過後他人問及此事,奴才們有個說法。

吩咐隨從在臺階下候着,我獨帶玉兒與雲書上了亭樓。雲書不作聲的隨着,直到我尋得一處角落尋人時,我才冷漠的道:“雲書,今日之事,該說的,你還如從前般說去,別忘了,你,是他的眼。”

身後,雲書沉默着。

躲藏在柱子後,看着眼前身着官服的大臣王公來來往往,卻不見那個人,陽光偏移,我心底不由着急。

“娘娘。您瞧,是十二爺。”

玉兒指着一處小聲道。我聞聲看去,見十二緩步向大殿走去,依然飄逸身型,脣邊瀟灑的笑紋,梳得光亮的長瓣,不安分的風總把他長瓣上的絡子吹處得舞動。有時,他會把散落的髮絲撥弄到耳後,又一陣風起,長袍勾勒出他清瘦的身形。

我靜靜地看着他,心底不同一陣溫暖,心情剎那間沉澱下來,所有的煩燥不安都被淨化。這個人,在成年皇子爭奪皇位時,並不結營任何黨派,看起來溫潤如玉沒什麼野心的書生模樣,可他偏偏對皇宮裡權位之爭卻處理得遊刃有餘,不算着眼,也不是形,對所有的形勢發展他都心有明鏡。

這個人,幸好沒有野心。

不然,四爺也不會拿他無可奈何。剛繼位時,升了他履郡王,而後,總氣不過的又藉故降爲貝子,最後,又降爲鎮國公,連王子的待遇也沒了。

看着他緩緩走過,突然,他像感覺到了什麼似的回過頭來,目光直直的就看向這邊,瞬間,我覺得與他的眼光碰了個正。是錯覺麼?他不可能看到我,這個距離太遠了,而我躲藏在柱子後,他不可能看到。我這麼反覆的對自己說,可那眼神灼熱的感覺卻揮之不去,不由愣神地看着他,見他彷彿皺眉,若有所思的就朝這方向四下掃視的,片刻後,纔有舉步向前。見他走遠,我才吐了口氣,這才發現剛纔自己意屏氣斂息,不覺失笑,這個人,真的太敏銳了。

可不奇怪,總覺得他就要飛昇而去的。這樣的人,有如謫仙。而他確實也像,飄逸的身影讓他看起來縹緲非常,清秀的五官泛着明亮的光芒,在陽光下,更映得他發,眉及眼漆黑如墨。

長空如洗。

我怔怔的看着,突然覺得困頓。

我爲了那一點女人最希冀的幻想而來,而如今,怨恨一點點的滲入骨髓,進而腐蝕着我全部的身心。不能說我未曾得到自己希冀的,如今的我在四爺身邊衆多的嬪妃中,已經是衆人之上,可這樣勾心鬥角的生活太累了,我所付出的代價又是我所不能忍的。

抄經參禪不過是藉口,我需要的是沉澱自己,沉澱自己所有的情感。

唉——

今日活着,不過掩耳盜鈴。

我的眼睛不停梭巡着,終於看到了我想看到的身影。

他,怎麼那麼瘦了?

遠處的他,消瘦,蒼白,原來挻直的背如今像是不堪重負地駝了下來。他原來是那麼驕傲自滿的一個人,總是高高在上,如今在這宮牆內行走,竟畏縮如一個太監。眼底,是對未來毫無把握的惶恐不安。

心底一陣抽搐,哀傷滿懷。不由的上前幾步,“娘娘。”

耳邊傳來玉兒的叫聲,我回眼看去,玉兒滿眼哀求,也有最瞭解的悲傷,“娘娘,不可,您不念着自個兒,也得爲他想想,那個人,眼裡是揉不得沙子的——”

我一怔,兩隻腳如壓了萬斤,動也動不得。是了,如今是什麼時候?我何苦還要火上澆油。

只是,只是——

我又急,又氣,又痛——

他不能再在京城待着了,早走一步,能走得越遠越好啊!

可他還不甘心,他還想爭——

而那人,就在等他沉不住的一刻——

怎麼辦,怎麼辦,一個他,一個他——

原來,心與情,真可一分兩瓣。

“娘娘,您信得過奴婢嗎。”正在苦痛之際,玉兒在我身旁輕輕地說了這一句。

輕輕的聲音掩蓋不了微微的顫抖,而在我兩人的身後,雲書的眼睛空洞而茫然。

光線已經暗了下來,屋子裡靜悄悄的,玉兒站在我面前,直到屋內的光線漸漸轉黑,我終於從自己的情緒中回神。

“他,真那麼說麼?”

“是,九爺說了,一發而動全身,他雖無能,卻不可禍及子嗣。”

子嗣?自己都快保不住了,還想那麼多做什麼?難道他真這麼等死之後,他的子嗣又可好到哪去?一樣乞食罷了。

自己,不是更重要嗎?

清晨,我在玉兒伺候下,對鏡梳妝,未綰的髮絲披瀉於北,使鏡中人更添嬌柔。玉兒手持玉梳輕慢地梳理着我的頭髮,突然,規律的節奏亂了一拍,玉兒呼吸一沉,定睛在我的後腦勺一處,動作頓了下來。

“怎麼了?”透過銅鏡,看到玉兒錯愕的眼神,我輕聲問道。

玉兒眼光輕掃過我的頭頂,垂目道:“主子,沒什麼,是玉兒想着主子昨兒交待玉兒今兒個要辦的事,走了神。”

看着鏡子中玉兒模糊不清的表情,我幽幽一笑,“傻丫頭,還用得着遮掩嗎?紅顏彈指老,有什麼看破不得的?撥了它罷。”

玉兒聞言擡眸,“主子!”

我只是笑笑,歲月,在不知不覺中已消耗了我最美的時光。

玉兒看不得我這一笑,忙垂下眸子,“主子,您不老。想是這些日子用心太過,勞了神了。”

用心太過?我的眼裡掠過一絲清冷,我還有心嗎?

人生情愛,往往只有兩個選擇,一是成姻配對,然後在柴米油鹽中消耗兩人的情愛,最終在各自心底悔不當初。二是情濃愛深時斷然絕然,而後在一生的時光中保持兩人最好的記憶。

若是當初——

喟然長嘆。

若有當初。

既已回頭,我當不悔;既然結緣,誓言何負?昨日種種,早已似水無痕,今夕何夕,君同陌路。

愛到極致,才發現自己原來什麼都已丟棄。回首往事,情何以堪。

由窗櫺透進刺眼的陽光,抄了一個時辰的經文,只覺得手腕又酸又痛,放下筆活動了下,喚了聲:“雲書,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主子,現在已時了。”

“哦?這會了麼?”

“回主子,霽晴樓已擺下了,主子,您這會過去罷?”玉兒從屋外進來道。

“人請下了麼?”

“主子吩咐下來的事,奴才們哪敢怠慢呢?昨兒就派人請下了。今兒個一大早,安泰公公就出園子請了碩廉王妃。”玉兒巧笑嫣然。

我的眼光掃過一旁神色不寧的雲書,喚道:“玉兒,雲書,你倆收拾一下,本宮這就過去。”

“是。”兩人一齊應了,一旁服侍的五兒想起了什麼似的走來,笑顏而語:“主子,昨兒皇上賞的霍山黃芽可帶去罷?這可是極品好茶,聽三公公說,今年通共才得了兩斤茶葉,皇上就賞了您一斤,剩下的,聽說給了隆大人三兩,其他的,皇上就留着自用了。聽說,南院的那位。”五兒比了個手勢,“聽得這事,好一場子鬧,說她生兒育女累了些年,到頭來連口好水也喝不得了——這話有人傳到皇上耳邊纔好哪!”

“五兒,你也該經事些罷,別那位的話沒到皇上耳邊,你的話卻刺進別人心裡!別總仗着皇上寵愛年主子,你就肆性妄言!要知道這是皇宮內苑,咱們主子越是得寵,咱們做奴才的就越該小心爲人,別讓人拿了咱的錯處去尋主子晦氣!五兒,你得醒着!咱們不管擱哪,奴才就是奴才,宮規嚴厲,若是讓人拿了錯,只有依法整治你的,到時候進了暗室,主子也救不了你!”

五兒語音未落,雲書就一聲斷喝,五兒渾身一震,驚恐失色。暗室,是宮裡奴才們的惡夢,許多犯了錯的奴才,寧可自經,也不願進暗室一日,那裡,是比死還要可怕的去處。

我秋眸流轉,知道雲書話裡有音,卻兩指輕彈,悠悠然笑道:“五兒,雲書這話不錯,你該看好你這張嘴,別闖禍纔好。”

五兒一驚,忙搖頭,擺手,一面急着說道:“主子,五兒再也不敢胡說了。”

我寬容一笑,“知道就好,這方面,雲書,你和五兒得多向玉兒討教纔是,玉兒在大行皇帝身旁服侍多年,可說是驚濤駭浪裡滾過的,別看她年歲不大,雲書,玉兒所經的事,是你過去在王府裡時想都想不到的。”

雲書不料我轉話到這,情緒一時轉不過,愣了好一會,才道:“是。”

我淡然一笑,看看天色,領頭往霽晴院去了。

我擡眼看看四周,“怎麼人還未來?”

五兒笑道:“主子心急,咱們傳話是午時用膳,碩廉王妃這會還在外候着,時辰到了方進。”

“是嗎?”我失笑,“主子,您先用點茶。”玉兒奉上了碗茶,輕聲道。我方擡手接過,卻撇到遠遠的長廊下一抹熟悉的身影。無預警的,我的眼一熱,心底一陣刺痛,方寸間五味雜陳,說不得是什麼滋味。

“玉兒,再沏上一盞茶吧,光這一盞是不夠的。”眨去眼睛的溼潤,我的音沉了幾階。

玉兒疑惑,方要問,已有一個小太監快步跑來打了個千,“稟年貴主,怡親王求見。”

我低頭吹拂茶沫,沒擡眼,只是涼涼的輕笑,“我這小廟,怎能接得了這尊大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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