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泉子從慈寧宮回來,發現宗恪縮在屋裡發呆,手邊扔着一堆奏章,不過主人似乎完全沒心思工作。

他在簾外頭,瞧了瞧宗恪那傻呆樣,又轉頭問蓮子:“怎麼了?”

蓮子悶頭收拾茶盤裡的茶:“沒什麼。”

“沒什麼怎麼這副霜打茄子樣?”

“我怎麼知道?茄子又沒告訴我。”

泉子忍笑,低聲斥責道:“你啊越來越不像樣了”

他雖這麼說,語氣裡卻沒有責備。

對泉子師兄弟幾個而言,宗恪是他們的主君,是天子,他們不過是奴僕,然而多數時候,卻沒有嚴格遵守界限的必要。

外人不在的場合,泉子喜歡和宗恪開玩笑,那些玩笑以君臣的標準來看,都十分出格,若讓別人聽見,恐怕會被嚇得不輕。

泉子以降都是如此,大多數情況下這羣人不像主僕,有話就說,不繞彎。反而在宮裡其他女主跟前,泉子他們沒這麼自在過。這全是宗恪縱容和引導的結果,他就恨人“假”、“端着”、“扮白蓮花”、“裝十三”——最後這兩個詞是宗恪最近才學來的,他說自己每次上朝都“扮喜馬拉雅山白蓮花”扮到精疲力竭,雖然誰也不知道喜馬拉雅山在哪裡。

後來凌鐵說他出去才幾個月,整個人都學壞了,他說宗恪這樣不好,非常不好,他爲此怪罪於可憐的趙王,害得宗恆百口莫辯。宗恆爲了擺脫罪名,警告宗恪不要在凌鐵跟前亂說話,但是宗恪還是堅持不懈地從外頭學來很多不好的詞,比如他說凌鐵是“緋村拔刀齋”、“邪惡暗黑大*士”、“狂亂貴公子”……因爲泉子師徒幾個,只有凌鐵堅持遵守君臣禮節,不管宗恪有多胡鬧,都絲毫不肯讓步。

這是多數時候,少數時候泉子甚至認爲,宗恪比他們都小,因爲泉子覺得,就連阿茶看起來,都比宗恪成熟懂事一些。

比如今天這樣子,就是。

“從阮尚儀那屋回來,就成這樣了。”蓮子說,“受傷的又不是他,搞得那麼傲嬌彆扭。”

泉子忍住沒笑出聲來。

蓮子一向寡言少語,但是偶爾說出一兩句,總是正中核心,能把人噎死。

誰知蓮子話還沒說完,宗恪就跳起來,一掀簾子:“誰說我傲嬌彆扭?”

蓮子哼了一聲,揚着臉端着茶盤出去了。

“你才茄子,你quan家都茄子”宗恪恨恨瞪他,瞪完了又看泉子:“你又從哪兒回來?”

“奴婢從慈寧宮回來,太后剛剛把奴婢叫去吩咐了幾句話。”泉子說。

宗恪像是不太感興趣,轉回到屋裡,靠窗坐下。

“又吩咐你什麼?”他隨口問。

“是說過幾日太后壽辰的事兒,太后叫奴婢好生當差,”泉子頓了一下,“太后不大高興,數落了奴婢幾句。”

“爲什麼?”

“說,攛掇陛下出宮去胡鬧。”泉子微微一笑,“太后動怒了。”

嘴裡說着太后動怒了,他說話的樣子,卻全沒有害怕的意思。

“晉王世子向她告狀了吧。”宗恪懶懶道,“扯着姑**裙子不撒手,小人”

“嗯,晉王世子也在,還有好些人都在,”泉子說,“就奴婢一個人跪在下面挨訓。”

宗恪白了他一眼:“別說得可憐兮兮的,像是替我頂罪似的——你說好些人在,還有誰?”

“還有沂親王,周太傅,安平侯,還有安平侯的弟弟。”

聽見最後幾個字,宗恪陡然擡起眼睛,他笑道:“蔡烺也在啊?他今天沒騷擾你?”

泉子好像聽見了什麼不太入耳的話,神色慢慢變了:“奴婢跪在下面挨訓,誰的臉也沒看見。”

他的聲音明亮而嚴肅,帶着不悅。

蔡烺是安平侯蔡珺的弟弟,蔡氏兄弟的母親是太后的堂妹。蔡烺比宗恪小好幾歲,如今的官職是衛戌總督府的左都督,掌管衛戍部隊,京師安危,有一半在這個人身上。

之所以泉子會對宗恪的調侃感到不悅,是因爲,正如宗恪所言,蔡烺在某種程度上,“騷擾”過他。

泉子這個人,臉生得很好看,氣質也上佳,連阮沅私下都和宗恪說,宮裡宮外容貌排名,泉子一定在前三甲,但是宗恪卻說,這大概就是泉子“不幸”的來源。

按照宗恪的說法,泉子的身上散發着一種緣由不明的異質感,再加上他清秀的臉,所以很倒黴的經常吸引到同性的愛慕。曾有好幾個人對他起心動念,其中甚至包括井遙。

宗恪知道井遙一直很“迷”泉子,井遙有一次曾說泉子“渾身散發着禁慾感,反而更具誘惑力”。這種大逆不道的瘋話,宗恪是從宗恆那兒聽來的,宗恆則是從姜嘯之那兒聽來的,而姜嘯之是從吃貨連翼那兒聽來的。生活在這幾個傢伙中間,來來往往這麼多年,宗恪永遠都能聽見各類新鮮八卦,不過他沒把這事兒放在心上,井遙是個很清醒的人,知道自己是什麼身份,泉子又是什麼身份,他知道,控制不住自己的慾望,只會給自己惹來**煩。井遙懂得底線所在,所以儘管宗恪看得明明白白,卻從沒說過什麼。

然而,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擁有井遙這種清醒的思維和自控的能力。

蔡烺就是站在另一邊的代表人物。

好幾年前,太后有一次和宗恪說,蔡烺希望宗恪把泉子“賞賜”給他。宗恪聽了這話,極爲不悅,別說泉子是他最寵信的內臣,就算任何一個笨手笨腳的小監,宗恪也不覺得他就可以把對方當成玩物,隨便送人。

那一次,儘管是太后的意思,宗恪仍舊回絕了,他說泉子是他手把手教着唸書習字、在他身邊一點點長大的,而且人十分機靈懂事,訓練了這麼多年,泉子已經很稱職了,宗恪缺不了這個幫手。再者,母后讓他賞賜任何金銀財貨給臣子都可以,但是,怎麼能把一個大活人賞賜出去呢?

宗恪的態度十分堅決,所以,這件事也就成了他與太后結怨的N多小事裡的一件。

這事宗恪本來不想泉子知道,後來也不知誰透露給了他,泉子表面上沒說什麼,心裡,卻暗暗把太后和安平侯的弟弟,統統給恨上了。

其實蔡烺一表人才,氣質也很獨特,並不是惹人討厭的猥瑣傢伙,宗恪甚至覺得,泉子以後如果真有那種傾向,說不定會認真考慮一下蔡烺。

只可惜,泉子既不喜歡蔡烺,宗恪也沒看出他有“那方面的傾向”,倒是總讓他瞧見泉子在異性方面的放浪形骸。

泉子在私宅里納了不少美姬,回到家就和女人們有天沒日的胡混,所以也談不上半點“禁慾”。那些女人,宗恪沒見過,阿蓴去師哥家裡做客,有幸見過,私下裡他和宗恪嚼舌根,說他師哥看女人的眼光超一流,都不知他上哪兒搜刮來這麼美的姬妾,而且個個對泉子死心塌地。阿蓴說得既豔羨又鬱悶。

美女怎麼會對太監死心塌地?這個宗恪搞不懂,不過他是寬宏大量的人,一般不會在細節上糾結腦細胞。既然如此,宗恪想,泉子的那些愛慕者們就得大失所望了,但他覺得這樣也好,內臣和大臣的曖昧結交,也許會生出什麼壞果子來呢,尤其,蔡烺又是太后那邊的人。

但是,這麼想着,宗恪又覺得自己這種態度對蔡烺不太公平,因爲,蔡烺這個傢伙,和太后那一派的人都不相同。

蔡烺的母親是太后平輩間最幼的一個妹妹,蔡烺自己,又是他這一輩裡面最年輕的一個,所以幼年特別受太后的疼愛。蔡烺自小在家裡被過分縱容,長大之後性子頗爲狷介,平日放蕩不羈,好酒好詩文,騎馬打仗也是一流,曾拼死從蜂羣一樣的鵠邪人手裡,救下被圍困了八天、斷水斷糧的宗恆。這傢伙能力雖卓越,卻自恃清高,不易相處,尤其這幾年與哥哥安平侯蔡珺關係尷尬。

五年前,蔡珺曾經因爲弟弟蔡烺酒醉後口出不道之言,訴請治罪。接下來,蔡烺就被姜嘯之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捉了去,關在錦衣衛裡整整半年。雖然這半年沒受什麼折磨,但蔡烺和他哥哥鬧了彆扭,過年過節坐一塊兒都不說話。

帝后兩派的明爭暗鬥,這麼多年一直存在,單純從個人角度說,宗恪對太后那些人的反感是很具體的,他就是覺得那幫傢伙很“假”,裝模作樣、裝腔作勢,他“妝白蓮花”他是沒辦法,皇帝不當白蓮花誰當白蓮花?但是常年看見這羣口是心非、各有一套的傢伙,也紛紛在自己跟前裝純,宗恪就非常受不了了。

生在這個家族裡的蔡烺,卻和手足親友們不一樣,他不愛僞裝自己,常常口出驚人之語,一句話道破誰都不會講的事實,那次被哥哥蔡珺訴請治罪,起因是件非常小的事情:蔡烺醉酒後,跑去父親的一個妾的墳前哀嘆,還給燒了幾錠香,他說這妾“可憐”,不幸嫁進這樣人情涼薄的家裡,以至年紀輕輕就香消玉殞,老天爺對美人如此苛刻,枉稱天地之主宰。

那個妾,也確實很可憐,因爲家貧相貌姣好,十六歲就被蔡烺的父親買來做妾,還沒半年,老頭子就嚥氣了,蔡烺的母親冷酷善妒,認定丈夫就是被這個狐狸精給纏死的,說什麼也不肯給這個妾留條活路,沒幾個月,她就把這可憐的女孩給逼死了。

其實蔡烺跑去墳頭哀嘆時,他**也已經過世兩年了,但是這幾句瘋話,很快就傳到了哥哥耳朵裡,安平侯蔡珺爲此勃然大怒,覺得弟弟簡直是“目無長輩”,所以堅決訴請治罪,要給“不忠不孝”的弟弟一個教訓。

在別人看來,蔡烺這麼做,等於是給死去的父母一個耳光,連太后都連連捶牀,說阿烺這孩子豬油蒙了心。但宗恪卻沒覺得有那麼嚴重,當事雙方都死掉了,活人在墳頭說兩句,又有什麼要緊呢?畢竟,蔡烺母親的刻薄狠毒是事實。

可是殿下的安平侯神色嚴峻,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好像皇帝不懲罰他弟弟,他就不依。看他這樣,宗恪也只好下令,解除蔡烺的一切職務,然後讓姜嘯之“把這混小子關起來”。結果誰也沒料到,犯人和牢頭倒是混成朋友了:那半年裡,蔡烺有事沒事就去蹭姜嘯之的美酒,一來二去成了朋友。

大概是因爲被關了半年,蔡烺那狷介的脾性也大大收斂了,不再像以前那樣張口就刺激人,所以如今才做了衛戌總督府的左都督。但是宗恪知道,他的心沒有改正,內裡,還是那個會爲無辜女性命運哀嘆的蔡烺,只不過年齡漸長,被哥哥嚇唬了一回,終於知道,不該替自己製造無謂的生活障礙。

所以,宗恪內心深處,並不想把蔡烺歸爲太后那一黨。

而且,說回到剛開始他討要泉子那件事,因爲宗恪堅決不許,蔡烺也沒再提。後來宗恪才聽太后說,蔡烺提出那樣的要求,是不想讓泉子留在深宮裡,他希望泉子出來生活,和他一起滿世界遊山玩水,那樣,人生就可以更自由一些。

宗恪斟酌良久,當了一回傳話筒,把蔡烺這話傳給了泉子。

豈料,泉子聽了這話,臉色變得更難看。

“奴婢是內臣,活着在這宮裡,將來死也會死在這宮裡。離開這裡,奴婢便什麼都不是了。”他淡淡道,“蔡將軍的想法,太簡單,太天真。”

是的,這也是宗恪的看法,蔡烺這個人,永遠會向着美好的方向看,他不知道,這世上有些人,根本不對自己的未來抱有美好幻覺。

宗恪正想着,泉子卻突然說:“既然提到蔡將軍,奴婢就想請一道旨。”

宗恪回過神來,問:“請什麼旨?”

泉子微微一笑:“不拘是什麼由頭,陛下最近讓奴婢去一趟蔡將軍府,就行了。”

宗恪輕輕嘆了口氣:“泉子,你這又是何苦?”

最近一年,泉子和蔡烺藉着公務上的機會,有過幾次接觸,起初宗恪還沒意識到泉子在做什麼,後來他發現了,終於忍不住問了泉子。

宗恪猜得沒錯,泉子是故意去接近蔡烺的。

“再這麼下去,太后與陛下必勢同水火,太后厭惡奴婢的師父,因爲奴婢在陛下身邊伺候,對奴婢也沒有好臉色。”泉子說,“太后那邊的官員,個個沆瀣一氣,沒有動手腳的地方,唯有蔡將軍可以一用。”

他這麼說了,宗恪不禁皺起眉頭。

“我以爲,你是不喜歡他的。”

“奴婢是不喜歡蔡將軍。”泉子淡淡地說,“奴婢只說他有用,沒說喜歡他。”

“泉子,你真覺得有必要這麼做麼?”

“奴婢說不準,早點佈下棋局總是好一些。”泉子淡淡笑道,“反正蔡將軍也不會把奴婢怎麼樣,反正奴婢與他來往也不算密切,不會被太后捉住蛛絲馬跡,總之,事情權且交給奴婢好了,陛下不用擔心。”

“……”

所以宗恪反省自己,泉子是跟在他身邊長大的,怎麼他不知不覺把這孩子培養成這樣啦?

好在,單單在他面前,泉子永遠絕對誠實,因爲無論他怎麼做,宗恪都不指責他。在宗恪面前,泉子的僞裝會完全卸下,甚至還給他看那些不可示人的陰暗面。泉子從不在宗恪跟前裝樣子,文過飾非、矯情造作這些東西絕對找不到,有多少壞處就暴露多少。“在陛下面前做掩飾是毫無用處的。”泉子說得很坦然,“沒那個必要。”

宗恪想,這也許是唯一值得安慰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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